安家府门前的青石板路年久失修,经不住来往兵卒践踏,竟是在今日裂开了。
白雪被踏作泥泞的污水,又在裂隙凹陷的青石板上汇作了洼。
戚白商身上披着的鹤氅比起她身量,本就有些太长了,她为难地扶着马车车辕蹲下来,一时有些踟蹰得难以下脚。
“白商?”戚世隐先下了车,官靴踩过泥水间,回身见戚白商望着泥洼,他不由笑了。
“兄长,”戚白商有些不好意思,“可否劳烦你扶我一把?”
戚世隐应声,侧身近回车旁,抬起手刚要扶住戚白商的手腕,就瞥见了她探出袖笼的左手掌心缠着的白纱。
“你受伤了?”
“前些日子,不小心弄的。”戚白商攥起手心,迫自己不去想它的来由。
只是不等她再向戚世隐解释,就见原本伸过来扶她的手改向后,戚世隐轻箍过她腰身,官服压下,另一只手在她屈起的膝后勾住——
“兄长…!”戚白商一惊,却已经被戚世隐抱得凌空。
红色官服蹭过她的簪发,戚世隐平稳地将她抱下马车,踏过安府门前的石板泥洼。
“受了伤,就不要逞能。”
戚世隐严肃告诫。
“…哦。”
安府外的巡捕营兵卒们不少悄然投过视线,戚白商刚想将细颈往低处藏一藏,就忽觉着,颈后像是被什么凉冰冰的风刺了一下。
她莫名一栗,从戚世隐怀里回头。
目光所及,只有一辆陌生的官员家眷制式的马车,就停在他们的马车后不远处。
车驾侧的窗扉,正叫一只冷白修长的手扣回。
那只手……
骨节分明又漂亮,指节处却覆着薄茧,手背上张弛起伏的脉络又透着明显的张力感,是一只操惯了刀枪剑戟的男人的手。
而且很眼熟。
熟得叫她心口都有些栗然,只觉着身上某些地方像还留着曾被它轻慢玩弄的触感。
不,不会的。
戚白商脸色微白,忙转回眼。
一定是她想多了。无缘无故地,那个人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是他给她留下的噩梦太深刻了。
被戚世隐放到踏跺上,戚白商慌忙推后了步,直起身:“多谢兄长。”
从乌黑的鬓发旁露出,白皙小巧的耳廓沁着血色的艳红。
戚世隐余光瞥见,微微一怔:“是冷么,耳朵为何这般红?”
“不是…”
“……”
隔着厚重的马车,女子乖慵赧然的声音很快就遁入宅院内,再寻不见了。
“哎呀呀,毕竟不是亲兄妹,这般举止,多少有些不合适了吧?”
云侵月藏不住狐狸笑,只能拿扇子遮着。
他眼睛弯得快成了月牙,笑吟吟地从扇子上面窥向那个侧倚在窗畔,披不住画皮而眼神霜凉、冷面修罗似的某人。
“也是,戚大人一身大红官袍在身,最惹少女怀春,被他抱上一抱,可不逗得戚家姑娘脸红吗?”
谢清晏垂睫停了半晌。
到此刻,他才懒抬回眼,“这么好奇,我送你去他怀里怀春?”
“哎哎,谢琰之,迁怒我,你这可就是玩不起了啊。”
“……”
安府当前,又亲眼见戚白商叫戚世隐圈抱在怀中,只露着半截纤白颈子。不知有没有也靠在戚世隐肩上,将她柔软细碎的气息颤拂过对方喉结与下颌,就像那日和他……
谢清晏眼神愈发沉晦,他没了再与云侵月斗嘴的兴致,叩了下窗扉。
“其伤。转马,从侧门入府。”
“是,公子。”
“……”
谢清晏是自己一人入了安府,没许云侵月与董其伤陪同。
巡捕营是父亲元铁麾下,而京兆府的人便是认不得他,那一身狐裘与抬眼间凌冽杀伐之气,也叫他们不敢妄动。
镇国公也来安府了的消息在巡捕营兵卒间低传,于是人人不敢声张,也人人有了见之便避、权当不曾见的默契。
谢清晏便这样一路过廊穿院,踏桥拾阶,他漠然路过那些麻木的家眷,绝望奔逃而被扣押在地的仆役,哭嚎的孩童……
廊院内一地狼藉,文墨书册扔入湖池,贵物被劫掠搜尽,珍惜养护的花草折断了腰肢,被一脚脚狠狠践踏入泥里。
谢清晏停在院中,冷漠望着周遭幢幢的影。
这一幕太熟悉、
只是记忆里的那幅画卷,又远比今日更像人间地狱。
那是十五年前了,他也曾趁着火一样的晨曦驰马归京,不顾呼吸里的血腥气。
为他奔死的马驹吐出白沫,他却不曾回头看上一眼,只记得咬碎了牙也要朝那片火光处跑去,摔倒再爬起,踉跄行至,却还是没能来得及。
满府哭喊求救,满目血肉白骨。
哭叫的幼童被活活踏死,几步外骁勇善战的大舅父被来自身后的数柄长枪贯胸,面目狰狞死不瞑目。
年方弱冠的小舅父临死前仰天怒啸,如断爪幼虎,长剑盲目四挥,血泪沾襟,声音嘶哑如恶鬼哀泣:[谢策…!!你这忘恩负义、丧尽人伦、猪狗不如的畜牲!你谢家人人不得好死——我咒你国祚断绝、百年必亡啊!!]
然后用抱起过他无数次的那双手,少年挥剑自尽,深见白骨。
随他之后,一颗颗人头落地,一双双眼睛怒睁。
每个人都死死地瞪着他,从四面八方,从黑暗里,从他行至此的每一步,怨恨,痛苦,狰狞,绝望。
直到女人的手死死捂住了他的嘴,从身后颤栗着抱住他:
[翊儿——我的翊儿……不要去、会死的,不要去啊……]
血色染透了长穹。
“……”
青天白日,雪地长空。
长身立在兵荒马乱的安府内,谢清晏缓缓合上了眼,又再次睁开。
与耳畔重叠的,来自记忆里久远未歇的哭喊,终于如潮水般褪去。
从恨意中平定下的眼眸落低。
穿过月洞门与遮掩的林木间,他望见一道熟悉的纤细身影,匆匆掠过不远处的廊下,朝挽风苑的后院跑去。
尚未褪去的恨意下,谢清晏攥紧了指骨。他霍然转身,欲反向而离,只是迈出的腿停了两息,他终究转回,又跟了上去。
——
戚白商正在安府中四处寻着安仲雍。
圣上批下的虽是籍没家产、男丁流放的旨意,道理上不该伤及性命,但抄家的巡捕营兵卒们下起手来哪有什么轻重。
初冬凛风早将安家倒台的风闻刮入了上京城中家家户户,从前安家在朝野党羽众多,如今甚至没人敢出来为他们说上一句话——自然就更不会有人在意抄家时,是否有偶然失手犯下的几条人命了。
说到底,如今安家里再没什么贵人官眷,人人逃不过罪籍。
戚白商感念二舅父在行宫那日为了免她落人口舌,自甘顶了恶名,圣驾面前举数安家桩桩罪行。
知今日祸乱,她来路上便央兄长,籍没安家家产时,给安仲雍那座书斋小院独留一方清静,免得伤及本就抱病多年的安仲雍。
没曾想,方才戚世隐接到底下京兆府的官兵回报——安仲雍竟不在他的院中!
戚世隐安排人去府中寻了,可那些人辨不得这位极少离府的安家次子模样,寻起来如大海捞针,戚白商等不及,亲自寻到挽风苑后院附近。
戚世隐奉旨督办,自然不能擅离,劝阻不得,便叫了两名京兆府的校尉跟在她身旁护着。
只是此时府中兵荒马乱,过某道院落廊下,和一群被羁押的罪奴们错身间,那两名校尉也和戚白商走散了。
“娘——”
戚白商正欲返身去寻那二人,便被隔壁院子一声孩童哭声绊住了脚。
她迟疑了下,朝声音来处走去。
那方院子似是仆役住处,廊外,一名孩童嚎着被从一个妇人身旁拽离。
地上那个跪着的布衣打扮的仆妇争夺不过,吓得泪流满面地用力叩头:“官爷,他是我的儿!是主子容我娘俩住在府里,他当真不是安家男丁啊官爷……”
“少废话,是不是带走就知道了!”
拉住男童的官兵啐了一口,用力拽拖起孩童,就要往院外走。
妇人急了,忙不管不顾地向前一扑,抱住了官兵的腿脚:“官爷!官爷您放了我们娘俩吧官——”
“呸!什么腌臜东西!”
那名官兵拉了两下腿,没能脱开,恼羞成怒,竟是一脚狠狠踹开了那妇人:“再耽误办差,我剁了你脑袋!”
“娘…!!”
男童哭嚎声顿时更加凄厉了。
折廊后,戚白商面露不忍,蹙眉便要踏出山墙后。
只是那一步尚未落在实处。
戚白商腰间蓦地一紧,竟是被什么人挟起楚楚纤腰拉回墙后,扣在了那道山墙外粗糙不平的岩壁上。
就连她险些出口的惊呼都被对方预料,抵着修长微冷的指骨,覆回口中。
戚白商惊恼仰眸,乌瞳轻缩。
——谢清晏!
竟真是他?!
“什么眼神,”谢清晏低了低身,声线轻哑疏慵,“见鬼了?”
戚白商不由地蹙眉。
……此刻在她面前低身的谢清晏,无论压抑的眼神还是诡谲的语气,都叫戚白商切实地有种见了无间鬼魅的危险感。
谁又招惹谢清晏这疯狗了?
戚白商眼下却没心思计较这些,此间,山墙后的廊外,争执哭嚎之声愈发高了些。
她偏过脸,避开了谢清晏的手:“烦请谢公放开我。”
“我当你对安家多无私情,这便心疼了?”
谢清晏不但未从,反而将她腰身禁锢得更紧,“安家害死的那些性命,连哭叫挣扎的机会都不曾有……今日之事,不过是他们罪有应得。”
在那孩童啼哭的凄声里,戚白商恼然睖向了身前那人。
谢清晏逆光俯身,漆眸似墨,神情间竟是当真寻不出一丝动容。
什么渊清玉絜、君子无双……
分明冷漠酷烈,修罗在世。
“我不知谢公为何对安家恨之入骨,但安家之过,不在无辜妇孺。”
戚白商挣扎欲起。
却又一次被谢清晏扣紧双手,他隔着两人交扣的双手压在她身前,更借势将她整个人迫于身下荫蔽——“安家妇孺无辜,被安家阴谋构陷、满门烬灭的旁家妇孺又何辜?”
“你……”
戚白商恼得睖向他。
只是不等两人再作争辩,也不等戚白商看清谢清晏眼底的恸意与恨意。
廊外忽多了凌乱急声——
“放下他!”
“你、你敢刀挟官差,你不想活了?!”
“……”
戚白商面色陡变。
多出来的那道声音像是,安仲雍?
谢清晏同样察觉了。
他抬眸慑向山墙外,停了两息,薄唇勾出冷意透骨的低哂:“自寻死路。”
话声未落,戚白商面前的人已转身踏出。
戚白商面色微白。
她连忙追着谢清晏身影步入院内,可惜还是晚了他两步。
院中,安仲雍原本拔刀架着两名官兵中的一个,身旁还跟着个仓皇的婆子,他正示意婆子将男童从另一个官兵那儿带走。
三人穿过月洞门,忙不迭逃向后一叠的院落。
谢清晏轻身落入院里。
没给任何人一息反应机会,他自锦衣狐裘下信手挑出三尺青锋,映着冰雪似的冷冽,抵在了安仲雍颈上。
两名仓皇应对的官兵顿时跟见了祖宗似的,面露喜色:“谢公?!”
“公子,您怎么也来了?”
“……”
刚踏出院墙后的戚白商更是听得心里一凉。
如此熟稔,必是巡捕营之人。
那可是谢清晏父亲元铁的麾下兵卒。
“安家籍没,竟劳了谢公大驾……”
安仲雍本就苍白的面色愈发难看了些,长剑在喉,他不敢妄动,一时也未曾注意到廊下的戚白商,“我可以束手就擒,但请谢公放过那对母子,仲雍愿以身名担保,他们确实不是……”
“军令如山。”
谢清晏漠然截断。
他指骨间青锋横平,如雪华长泻,锋锐的薄刃抵得更近安仲雍咽喉要害处。
“若出了纰漏,他们二人便要以性命相抵。安家之人,就连慈悲也要拿旁人性命作赌?”
“……”
即便说这话时,谢清晏是背对戚白商,但她还是有种被谢清晏话锋狠狠刺了下的感觉。
这话更像是朝她来的。
安仲雍迟疑了下,还是松开了手中那柄他本也握不住多久的刀:“有谢公在,仲雍愿信他们不会屈枉无辜。”
谢清晏侧瞥了眼,两名官兵得令要去追逃走的妇孺。
“谢公,这位也由我们叫兄弟带去前院?”其中一个小心请示。
谢清晏低了眸,似在问什么人:“依大胤律法,籍没中,遇持刀兵反抗者,何罪?”
安仲雍脸色一变。
官兵愣了下:“其罪,当诛。”
他一时分辨不出这位以端方渊懿著称上京的镇国公,这话到底是玩笑,还是真的要……
“既如此,”
谢清晏清声作叹,低掀起了漆沉的眸,似遗憾道,“也只能依律法办了。”
长风过庭。
杀意如冬雪,肃然透骨。
安仲雍愣了下,笑叹:“竟连谢公也领了二殿下的成命,那我岂有偷生之道……”
“等等。”
抑着一丝颤意的女子清音,终于忍无可忍地踏入了院中。
安仲雍闻声一愣,跟着有些不可置信地惊回过头:“夭夭,你怎么来——”
他刚要踏出的步伐,却是被谢清晏猛然上提的长剑生生逼退了回去。
一道血痕顷刻划出。
“……谢清晏你敢!”
戚白商惊颤了音。
“大胆!”两名官兵回过神,怒指戚白商,“你是何人,怎敢直呼谢公名姓?”
“没你们事了。”
谢清晏侧眸,淡声,“去追。”
两名官兵被谢清晏眼神一扫,原本还要出口的话立刻咽了回去,对视了眼就提步朝方才妇孺三人离开处追去。
而此间,戚白商已经踏入院内。
四下再无旁人。
戚白商踩过凌乱的碎雪,一步步走至谢清晏身前。
“谢清晏,我舅父并非持刀兵反抗,是为了救人,你明知晓。”
“那又如何。”
谢清晏淡然侧眸,望着一寸寸近身的女子。
到此时他才分明瞧清楚了,她身上穿着的是那日他赠她的鹤氅。
乌发如鬓,红唇点朱,雪色间更衬得妍容绝艳。
美得叫谢清晏眼神轻晃。
可终究是安家之人。
——
偏偏是安家之人。
谢清晏阖目,又睁开,他眼神里多了几分戾然的笑意:“不若你求我。”
刚停住的戚白商一僵。
安仲雍也是瞪大了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愕然看向二人。
谢清晏将手中青锋压得更深,语气却薄凉,似恨似笑:“你求我,我便放过他们,如何?”
“…好。”
戚白商抬眸。
安仲雍顿时急了:“夭——”
剑锋猛沉,血色再涌。
“再喊一次、我杀了你。”谢清晏兀地沉了声。
安仲雍脸色煞白地僵住了。
“舅父,”戚白商怕安仲雍不知谢清晏疯狗脾性,忙轻声插话,她朝安仲雍摇头,“听他的。”
“你不是要我求你么,我说,好。”
戚白商温声,转向谢清晏,“谢公想要我如何求?附耳够么?”
谢清晏手中长剑稍离,他低眸望向身前走近的女子。
她少有眼波如烟,神情也柔弱,温吞,低下去的颈子纤弱无害,像伏降的幼兽,身段放到最低,勾人得近妩媚。
她攀上他的肩,似呵气如兰。
只一刹那。
“刷。”
魅色尽褪,柔软的花瓣下露出要命的锋厉来——
戚白商在近身的那一瞬拔下了她头顶的金簪,薄锐的簪尖刺穿了狐裘,直直抵住了谢清晏修长的颈。
簪尖下压,血色如珠。
戚白商没表情地仰眸,轻声问他:“这样,够求你了么。”
“……”
院中刹那死寂。
安仲雍不可置信地盯着这个他像认不出来了的胞妹之女:“白商,他,他可是镇国公啊,当今圣上的亲外甥,你万万不可对他——”
谢清晏似乎终于从这道陷了他的美人计中醒回神。
他低头,轻笑起来。
“夭夭。”
一个称呼就镇住了安仲雍。
而谢清晏似浑然不觉,他朝身前低眸,狠攫着戚白商近在咫尺的容颜:
“你披着我亲手为你系上的我的贴身鹤氅……”
“却要为旁人,取我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