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 我走了啊。”魏丁站在门外喊一声。
丹穗看向韩乙,韩乙抬脚走出去, 他夹着眉盯着魏丁,良久,他给出选择:“你要是跟飞雁把话说清,你俩之间不再有误会,你就搬过来住。”
魏丁犹豫片刻,说:“我回春水寨住。”
韩乙摆手, 魏丁转身就走。
韩乙站在楼上看他大步下楼,最后拎起楼梯旁装衣褥的竹筐走出土堡,他才转身进屋。
丹穗在屋里等着他, 他一进门, 她直白地问:“老实交代, 你今天怎么跟你五弟打起来了?”
“听你的训导,我管教他呢。”韩乙拿过官印,笑着倚坐在桌边。
丹穗白他一眼,“真不打算说?”
韩乙想了想,他坦诚相告:“你不用再鄙视老五了,他对飞雁没有男女之间的感情。不过他也不是个好东西, 为了让自己有个家有个亲人,为了让飞雁不再嫁人,他对飞雁的心思心知肚明,却没有回避,甚至是故意放任。”
丹穗当即明白了,她面露复杂,一脸的难言之色。
“你想说什么?别憋着,也别装。”韩乙带着打趣说。
“你们兄弟几个, 都不是一般人。”丹穗含蓄道。
“说他们就说他们,别连带我。”韩乙避之不及,他诉冤:“我可没做什么昧良心的事,跟杜甲和魏丁相比,我是老实人。”
老实人?丹穗咀嚼着这三个字,她轻蔑一笑。
“老实人,你想篡夺县令一职想多久了?”丹穗瞥他一眼,“马县官让位,你连推让都不推让一下,嘴脸不要太难看。”
韩乙面上一讪,他真诚地辩解:“冤枉,我是真没想到他会有这一出,我平时除了进出跟他碰个面,其他时候没跟他打过交道。至于推让,我又不会做面子活儿,搞不来虚伪那一套,他乐意给,我就愿意接。”
丹穗还想说什么,她听见孩子的哼唧声,是晏平醒了,她俯身去抱孩子。
“不哭不哭,娘在,娘在呢。”丹穗怕孩子离了被窝冷,她隔着被子把孩子抱起来。
韩乙倾身过去,他胳膊长,轻松地连带被子一起把孩子抱怀里,说:“我来抱,你看看她是不是尿了。”
两人折腾好一会儿才把孩子哄好,丹穗脱下外衣外裤坐被窝里喂奶,她接着说之前的话茬:“马县官没跟你透露过他要让位给你的想法?”
韩乙确定地说:“没有。”
“李嫂子经常在楼上,你去找她打听一下,近几天是不是有潮州人频繁来找马县官。我怀疑潮州人想要回潮安县探探情况,而马县官不愿意管这个事,又找不到合理的理由拒绝,这才突兀地把官印撂给你。”丹穗说。
韩乙被她这么一指点,顿时神思清明,他去隔壁找李黎打听一二,回屋说:“被你猜准了,金乡长、王乡长还有住在这个土堡的乡民好多都去找过马县官。”
“最晚后天,他们就要来找你了。”丹穗说,“你趁早琢磨琢磨,是不是要带一部分人回潮州探探情况。”
韩乙点头,“我去找曲大哥他们商量商量。”
“帮我把飞雁叫来。”丹穗交代。
韩乙有些不乐意,“魏丁明显不想让飞雁知道他的心思。”
“那是因为他清楚他无赖卑鄙。”丹穗毫不客气地说,她提醒道:“魏丁是你兄弟,飞雁也是你妹妹,你可别偏心太过,飞雁待你女儿可不差。”
韩乙没办法,他只得去叫飞雁。
丹穗把魏丁的阴暗心思一五一十全部告诉飞雁,飞雁闻言极明显地松口气,她不好意思地低声说:“他对我没心思我就放心了。”
丹穗诧异她是这个态度,“你不生气?不失望?”
飞雁苦笑,“说真的,还真没生气,也不觉得失望。你看我二哥就知道了,我俩虽为兄妹,但他对我没什么感情。我跟魏丁也是半路相识,哪来的情分,我对他来说是个大麻烦,帮一次两次还能说于心不忍,帮一年两年可是桩苦差事,换我我肯定不愿意。他要是对我没所图,他这个人要不是懦弱没主见,要不就是个大圣人,能割肉喂鹰的那种。所以我能接受他对我有所图。至于失望,表里不一的人太多了,我自己也做不到说的和做的一样,失望个什么。”
“你看得太开了。”丹穗佩服。
飞雁心说她没立场埋怨,也没底气埋怨。
“二嫂,这个事我会跟魏丁说开,就不劳你跟我二哥费心了。”飞雁决定给这段见不得光的感情收尾。
丹穗说行。
之后的事,丹穗就不清楚了,她只知道在两天后,魏丁挑着家当搬到定安寨,暂时住进大胡子的屋。大胡子则是要跟韩乙一起,带上县衙的衙役、二十个武馆学徒、以及二百潮州乡民返回潮州去探情况。
韩乙离开那天,飞雁搬上楼和丹穗一起睡,帮她夜里照顾孩子。
“晏平还这么小,我二哥就放心离开?他手下又不是没人用,再不济把魏丁派出去也行。”飞雁说。
“他不放心。”丹穗说,“如果胡虏还没走,这次回去探路,稍有不慎,这二百多人会全军覆灭,甚至还会把胡虏引到梅州来,他亲自去盯着才安心。”
飞雁叹气,“这世道,也不知道还要乱多久。”
“过一天算一天吧。”丹穗不敢往久远了想,她迅速转移话题:“我明天去上课的时候,晏平会交给李黎嫂子照顾,我不得空你得空的时候多回来看看。”
“行,我知道,我二哥走之前跟我交代了。”飞雁说。
丹穗的私塾暂时定在一座土堡里,她授课的时候,那座土堡将会被空出来,住户全被清走,愿意听课的人上二楼,坐在二楼听她讲课。
次日,丹穗把孩子喂饱哄睡之后交给李黎,她前往寨子中央一座年岁最悠久的土堡,这座土堡占地不算大,墙围较小,能容纳的人不算多,但能保证每个人都能听见她的声音。
“曲夫子,来了?”刘寨主候在土堡门口,看见丹穗,他殷切地迎上去,“真是劳烦你了,刚出月子就要给孩子们授课。”
“刘寨主,你不要客气,我是极愿意的。”丹穗说。
刘寨主跟着她走进土堡,说:“我就在这儿守着,有什么麻烦,或是有不听话的孩子,你跟我说,我去替你教训。”
丹穗点头,她踩上竖在墙上的木梯,一步一步爬上屋顶,她站在屋脊上的横梁上,几乎跟二楼的地面一样高。她环视一圈,二楼大多数人都是面容稚嫩的孩子,他们新奇地望着她。
丹穗扶着屋顶上的烟囱站定,她清了清嗓子,高声用客家话问:“大伙儿能听见我的声音吗?能听清吗?”
“能!”
“能——”
“听得清。”
三道长短不一的话先后齐声发出,造成前一句话的尾音和后一句话的头音重合,顿时乱成一片。
丹穗等所有的声音消失,她规定道:“接下来,大伙儿看我手势,我的手抬起就跟着我读,手放下就不要再出声。好,现在我们演练一遍,都听清了吗?”
手抬起,一道道“能”、“听得清”汇在一起;手放下,众多小孩齐齐闭上嘴巴,土堡里只余回音。
不知哪个孩子对回音感到好奇,乍然嚷嚷一嗓子,引得其他孩子哄笑出声,也不乏有模仿的。
“谁在给我嚷嚷!滚下来!”刘寨主气得大喊,他走到声音最先发出的方向,挑出一个认识的孩子问:“箍子,是不是你在捣乱?”
“不是我,是小丘。”
“放屁,才不是我,是金蛋。”
“也不是我。”金蛋不承认。
“就是你。”周围的小孩齐声说。
“金蛋给我下来,以后你别来听课了,不想学就滚回去做个蠢蛋。”刘寨主喊,“快给我下来,别让我上去揪你。”
一整层楼的孩子纷纷看过去,之前跟着喊叫嚷嚷的小孩躲在人后,不敢再露面。
“其他人也叫了,你咋不让他们也下去?”金蛋羞得脸发红,他不肯下去,厚着脸皮说:“我不叫了,我听话,寨主爷爷,你不要上来揪我。”
“刘寨主,饶他这回吧。”丹穗及时出声做好人。
刘寨主爽快松口:“看在曲夫子的面子上,我饶你一回,再有下一次,你爹来求情我也不依。其他人也如此,都给我老实听话,我就在这儿盯着,谁敢捣乱,有你的好果子吃。”
刘寨主立下下马威,丹穗就不适合再用这招,等刘寨主退到堡门处,她用起激将法:“有多少人是真心想来跟我了解圣人之言的?不少人是被刘寨主逼来的吧?”
土堡里静了一瞬,随即响起哄笑声,不少孩子瞅着刘寨主相继点头。
刘寨主看向丹穗,不明白她的用意。
丹穗举起手,手再缓缓落下,楼上的孩子相互提醒,五六息的功夫,所有的声音消失了。
“读书不是个好玩的玩意儿,我能理解,毕竟我的丈夫也是个不喜欢看书的,他总说他不识几个大字,也长这么大,横行江湖数十年,没吃多少没学问的亏。但在前几天,我女儿满月那天,他当上了潮安县县令,当天席一散,他捧着官印上楼找我,要我教他识文断字,毕竟身为一县之长,看不懂文书写不了案卷可是要遭人耻笑的。你们别不信,等他从潮州回来,会成为你们的同窗。我拿他出来调侃,就是为了告诉你们,读书不仅是为明理,更是你们走出定安寨、走出山岭、走出梅州必要的捷径。”最后一句话喊破音了,丹穗暗吸一口气又长吁出来。
待喉间不适感消退,她接着说:“你们或多或少都知道,我们汉人统治的朝廷被胡虏攻破,胡虏的铁骑在我们汉人的地盘上烧杀抢掠,逼得中原地区的人不断向南迁徙逃难,海边生活的乡民也躲进大山。国家将亡,胡虏统治朝堂已是必然,然而胡虏人不懂汉人的历史,不懂汉人的文化,他们拿什么治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汉人?必然是学习汉人文化任用汉人官员。胡虏都要学习我们老祖宗的文化,你们身为土生土长的汉人,总不能比胡虏还差劲吧?”
“那不能!”刘寨主激昂地嚷一嗓子。
二楼有一部分孩子争先恐后地出声,带着其他孩子也跟着开口。
丹穗听了一会儿,在众人情绪平静下来,她接着说:“梅州山多水多,方言难懂,比起中原大地,此地更难管理。在这一点上,你们比胡虏有先天性的优势,你们要尽快成长,学会官话、学会治家、学会刑诉、学会老祖宗留给我们的治世之道,在梅州这片土地上当衙役、县丞、主簿、县令、讼师,我们自己人管理自己的地盘,别让胡虏来欺压我们的父母叔伯和儿女。”
楼上的小孩个个被她鼓动得攥住拳头,一脸的跃跃欲试。
“好,现在我们来学《三字经》……”
刘寨主猛地听到脚步声,他扭头看去,这才发现身后站了个人。
“杜小将……”刘寨主追出去,“杜小将,您什么时候来的?我都没听到动静,怎么也没人来喊我。”
“听说这边有夫子讲学,我就没让人来打扰。刘寨主,军中有一批将士受伤了,我受文大人交代把人送到寨子里养伤,还要你替我们多多费心照顾。”
“好说,寨子里大夫多,粮也多,以后再有受伤的将士,您只管把人送来。”刘寨主一口应下。
杜甲道声谢,说:“我这就走了,不打扰您,您去忙吧。”
“韩小兄弟回潮州了,我要不喊曲夫子出来……”
“不必,不用打扰她,我去见过魏丁了。”杜甲打断他的话,再次嘱咐:“不用打扰她,我马上就要走。”
丹穗中途歇息,回去喂奶的路上听寨民说她大伯哥回来了,她去问魏丁,魏丁说杜甲来看眼孩子就走了。
六天后,两驾牛车从北边驶来。
“杜义士交代了,这两车书是送给曲丹穗曲夫子的。”车夫跟巡逻的寨民说。
等丹穗赶来,车夫又拿出一个匣子递给她,“这是杜义士送给他侄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