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穗越琢磨越觉得教学生读圣贤书是条长远的正道, 眼下是乱世,人为了生存无所不用其极, 人性中的恶暴露无遗,等生活安定下来,必定要生乱子,那个时候就需要纲常伦理来教化众人。
这么想着,她眯眼盯着身侧的男人,韩乙被她盯得浑身发毛, 脑中突然灵光一闪,他赶在她开口之前先声明:“我都当爹了,是多年的榆木, 听不懂教化, 也开窍不了, 你别让我去听你念经。”
“你才是念经。”丹穗憋着笑剜他一眼,她不理他的话,强迫道:“以后夜里睡不着,我就教你读童蒙学,这是小孩能学的,你一定听得懂。”
“我不学, 我睡得着。”韩乙不肯。
丹穗不吭声。
韩乙躺下拉上被子盖住半张脸佯装睡觉,丹穗就趴他胸膛上盯着他,他被盯得受不了,只得睁开眼。
“睡觉,你需要休息。”他说。
“我不困。”
“不困也闭上眼。”
丹穗闭上眼,但两只手在被子下不老实,她拧着他的皮肉说:“你祖上的根不好,我担心我闺女会跟你学坏。”
“你教她就行。”韩乙忍着痛就是不肯松口, 他才不想变成一个被书上的条条框框限制住的人。他又没靠诗书和史书吃饭,书上的话跟他有屁的关系,他才不听书上狗屁倒灶的话,那些写书的鸟人也不见得多高尚。
丹穗松开他,她躺回去,闭眼开始背书,背一句解释一句,她心想她念多了,身边就是躺着只狗也能听懂几句。
韩乙无力地笑,“真有你的。”
丹穗得意地翘起嘴角。
“哎!你说咱闺女会不会随你,有过目不忘的本事?”韩乙打岔。
丹穗念经的声音一顿,她接话说:“随不随都无碍,她跟着你能学武,跟着我能学文,只要她肯学,文武能兼备,有个过目不忘的本事也只是锦上添花罢了。我倒希望她没这个本事,当个普普通通的小孩,不惹人眼也不招人嫉恨。”
“有我这个爹,不提大胡子他们,她还有亲伯亲叔,有我们护着,她再惹眼我们也护得住。”韩乙很自信。
丹穗暗中撇嘴,得了吧,以杜甲的作风,万一以后有人张罗着复国,他疯起来不定能干出什么事。
“之前在上海镇,你还怕他知道我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掳我去当奸细呢。”她忍不住说。
“那不一样,晏平是他亲侄女,他再疯也做不出这种狼心狗肺的事。”韩乙反驳。
“对对对,你们是亲的了不起,不祸害亲人能祸害旁人。呸!什么义士好汉,沽名钓誉。”丹穗又动了火气。
韩乙反省一下,反省过后也没觉得自己说错,他心想这不是人之常情?不过他没去跟丹穗争个是非对错,他发觉她的情绪不对劲,失了以前的淡定和稳当,容易生气。
恰好孩子醒了,韩乙赶忙爬起来,“孩子是饿了还是拉了?尿布湿了,我下去给她换尿布,你别起来,别冻着了。”
韩乙动作僵硬地抱起孩子,孩子扯着大嗓门哭,他下意识夹着声音哄,他哄一声,孩子声音大一声,闹得他总怀疑是他动作重捏疼她或是她哪里压到了,慌得他扯个尿布都弄出八个动作。
丹穗静静望着,心里的怒气不自觉又消了,在他夹着眉头看过来时,她冲他笑一下。
韩乙瞪她一眼,也跟着笑了。他跪在床沿,举着哭累了还坚持哼哼唧唧的小娃娃递给她,“曲夫子,赏我们一口吃的吧,要饿哑了。”
丹穗被逗得笑开了,她解开小袄喂孩子。
韩乙看到一眼,他忙挪开眼,盯着被子上晃动的光晕仔细研究。
丹穗本来没什么想法,见他这扭捏的样子,她也有些不好意思,嘴上却嘀咕道:“又不是没看过,装模作样。”
“不是你今天上午喂奶让我回避的,我哪知道能不能看。”韩乙又看回来,他直接在床边躺下,听着孩子吞咽的咕噜咕噜声,他疑惑道:“很好吃?”
丹穗垂着眼不接话。
韩乙觑她一眼,不好意思再说什么。
屋里安静下来,陡然,丹穗笑一声,韩乙问她笑什么,她意味深长地瞥他一眼,又不说话。
她明明没说什么,韩乙却烧红了脸,很是后悔去问那一句。
孩子吃饱了,丹穗当着他的面慢吞吞地拉下肚兜和小袄,说:“我睡了啊,你把孩子哄睡了再睡。”
韩乙口干舌燥地“噢”一声,他给孩子扯扯拧在一起的衣领和襁褓,等孩子吃饱睡了,孩子她娘的呼吸声也平稳了。
“睡得真快。”他嘀咕一句,掀开压在身下的被角躺进去睡觉。
午夜,韩乙睡得正香,梦里听到孩子的哭声,他猛地睁开眼,发现真是孩子在哭,她又拉了,又饿了。
等他给孩子换好尿布,丹穗再喂孩子,他蠢蠢欲动地凑上去舔一口。
“一直惦记着吧!怎么好意思的。”丹穗瞬间清醒了,她红着脸嗔他。
韩乙拉起被子蒙住脸装死。
这次喂完奶,丹穗快速拉下肚兜,她躺回去,说:“你看着孩子,她睡了你再睡。”
“好——”韩乙闷闷地应一声。
丹穗又睡了,不等天亮又被孩子的哭声闹醒,她睁不开眼,直接躺着喂,韩乙打着瞌睡在一旁盯着,这回困得没有一点邪念。
辰时,寨子里的人都醒了,男人们出门去操练,妇人们下楼做早饭。飞雁端着闻姑婆蒸的鱼肉糊糊和鸡蛋面条上楼,走到门口发现里面没一点动静,她推开门,见床上的一家三口还在睡,她二哥半边身子都在床外,翻个身能掉下床。
“二哥,醒醒,要吃饭了。”飞雁出声喊。
韩乙闭着眼坐起来,他数几个数才睁开眼,见飞雁要端走装尿布的盆,他忙阻拦:“放下,你别碰。”
飞雁吓了一跳,“盆里有什么?”
“天冷,尿布我拿去河边洗,你别动。”韩乙解释一句,他掀被下床,说:“你帮你二嫂哄哄孩子我就谢你,这种脏活儿不要你做。”
“我是孩子姑姑,给她洗个尿布又没啥。”
韩乙摆手,“按我说的做。”
丹穗也醒了,她熟练地伸手进襁褓摸摸孩子,说:“韩乙,你等会儿,你闺女的尿布又湿了。”
“哪儿那么多的尿。”韩乙嘀咕,他去拿干净尿布,又嘀咕说:“这回尿了裤子她不哭了,看她还闹着不肯睡,这下困了吧。”
飞雁站在一旁看他们夫妻俩相互搭把手给孩子换尿布换衣裳换襁褓,她笑道:“你俩一夜就体会到养孩子的难了。”
“难得很,比我头一次杀人都难。”韩乙笑着叹气,“你是不知道,这丫头一夜吃了四次奶,我感觉我没睡多久她又饿了。”
“我哪会不知道,我也养过孩子,等她长大一点就好多了。”飞雁说,“对了,二哥,你还带队操练吗?你夜里睡不好没精神,要不然你搬下去睡,我睡上来帮忙照顾孩子。”
“不用!”韩乙忙拒绝,丹穗情绪不对劲,还是他守在一边照顾着为好,他不在,她再把火憋心里,可别气得移了性情,最后还是他受罪。
丹穗听他这么说,她也就不吭声,他照顾她和孩子,总比旁人照顾要方便些。
韩乙把襁褓搭出去晾着,他端尿布盆和烧尽的炭盆下楼,上楼下楼的人见他这副样子都觉得陌生,待见他又去洗尿布,一致夸他是好男人。他上来送尿布和炭盆的时候,美滋滋地在丹穗面前学舌:“人家都夸我是个好男人。”
丹穗不扫兴,她捧场道:“不是好男人我才不嫁。”
韩乙越发高兴,他趁机提条件:“那你可别跟我念你的圣人言了,我不需要圣人的指点。”
丹穗斜他一眼,韩乙觉得有门,他笑笑,不穷追猛打,说:“我下去操练了,有事你让飞雁去喊我。”
丹穗点头,“去吧。”
等韩乙走了,飞雁说:“没看出来,我二哥还挺有意思。”
“是还不错。”丹穗承认,她想了想,幼儿启蒙之类的书对他来说是无用,他二十多岁了,也不会去听那些教导,毕竟她对圣人言能倒背如流也没成为一个贤良淑德的好女人,她放弃了昨夜的执念。
“飞雁,你想不想跟我学圣贤书?”她问。
“我?”飞雁连连摆手,“我大字不识一个,学什么圣贤书,可别笑死人。”
丹穗听出她的意思,她不像韩乙一样瞧不起书中的道理,只是如大多数人一样,认为念书是一件极高贵的事,恐于接触。
“不识字也没妨碍,你跟着我念,我教你背,再跟你解释每一句的意思,重在理解。”丹穗说,“我们就在屋里学,有什么笑人的,我不笑你。”
飞雁挠挠头,“那……你不累啊?”
“我累了我知道歇,你让我一直睡,我也睡不着,不睡躺着发愣又要想乱七八糟的事。”丹穗说。
“那行吧……我要准备啥吗?”飞雁很是忐忑。
“不用,我读一句,你读一句就行。”丹穗从最简单的三字经开始教。
就此,丹穗开始了白天教飞雁念书,晚上跟韩乙斗嘴的月子生活。
*
一筐炭见底,丹穗到了出月子的日子,韩乙也攒够办席的食材,在前一天邀请曲丁庆和孙大成等四家人、刘寨主夫妻俩和马县官以及六个乡长来吃他女儿的满月宴。
半晌,魏丁挑着沉甸甸的两个筐来了,韩乙看见他吃了一惊,不过一个月没见,他萎顿了好多,也瘦了。
“二哥,我想明白了,我缺的是有人照顾我,所以才想陪飞雁姐一起过日子。我已经想明白了,你看能不能让我也搬过来?我不想一个人住。”魏丁见到韩乙,二话不说先表明态度。
“这还需要想明白?没想明白之前你在想什么?”韩乙问。
魏丁一噎。
“搬过来就别想了,这儿没你住的地方,不过你可以晌午过来吃饭,晚上还回春水寨睡觉。”韩乙经曲夫子教训,他担起兄长的职责管束魏丁,他瞥一眼沉甸甸的竹筐,说:“粮食和肉留下来,衣裳和被褥你走的时候记得带走。”
魏丁不愿意,“我如果不走呢?”
“你别想再进定安寨。”
“我要去找我姐!”
“你就是找你娘也没用!我说不让你住下就不让你住下。老五,飞雁是你姐不是你娘,不要黏着她。”韩乙拽住魏丁,他突然机灵一动,说:“老五,我要不替你拜个干娘?你不是缺娘照顾?哎?你说闻姑婆行不行?刚好她没儿子,她还会照顾人……”
魏丁气得跟他打起来,但三两下就被韩乙制服了。韩乙反拽住他的手腕,越想越觉得他的主意棒。
“老五,真不考虑考虑?说实话,我真不相信你会喜欢上飞雁,我帮你琢磨了,你估计就是想要个家,而她刚好是你姐。我们没相遇之前,她对你来说意味着她在家就在,所以你不愿意离开她。”韩乙说到这儿,他手上猛地发力,魏丁一个踉跄跪趴在地。
“你是不是故意引诱她的?就为了不让她嫁人。”韩乙猛地想到这一层。
“放开我!”魏丁挣扎。
他没反驳,坐实了韩乙的猜测,韩乙骂一句狗爹养的,当即动手揍人,这下不是玩闹,用了十成十的力,不等不远处的人赶来拉架,魏丁已经吐血了。
曲丁庆和大胡子合力把韩乙扯开,曲丁庆出声相劝:“怎么回事?亲兄弟之间有什么不好说的?怎么打着打着打出火气了?下这么狠的手,你拿他当胡虏练手啊?”
韩乙没解释,他活动着手腕盯着魏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