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一晃而过, 砌在后院的私塾上梁落瓦,彻底完工, 木匠也送来十八张桌子和配套的圈椅。
“曲夫子,私塾哪天开课?”杜堂叔问。
“五月二十八。”
“还有小十天呢。”杜堂叔说,“行,二十八那日我带我大女儿过来。”
“我荆姐又不是不认路,还让你来送。”杜瓦匠笑问。
“我们老杜家祖孙三代没出一个读书人,如今好不容易出一个能坐在学堂里认字的, 我还不抓住这个机会体验一把送儿女读书的感觉。”杜堂叔朗声说。
听到这话的人无不笑出声。
“听说你儿子快定亲了?等你抱上孙子,到时候送你孙子来念书,还不是有机会。”在一起干活儿的工人说。
杜堂叔摇头, “男娃子读什么书, 再把心读野了。趁我活着, 他们把我的手艺学过去,安安分分砌砖盖房子,日子就差不了。”
“多认些字多看几本书还是挺好的……”丹穗说。
杜堂叔打断她的话,他脸上含笑,嘴上却不客气地反问:“曲夫子,读书是没问题, 我也知道是好事,但他能靠读书做官吗?要是读书能做官,我砸锅卖铁供我孙子在你这儿念书。”
丹穗听明白了,这是嫌弃她是个女人,教不出当官的学生。她有些生气,却又反驳不了,她是过目不忘,但不是阅过即理解, 科举方面的东西她的确教不了。
丹穗笑了笑,她反嘲说:“我要是有这个能耐,那就轮到我挑学生了。”而不是什么都不挑,交得起束脩就能走进私塾。
杜堂叔沉默几瞬,他像是忘了前一瞬发生的事,转移话题跟干活儿的人说:“我儿子娶媳妇的时候,大伙儿都去喝杯喜酒。”
“好好好。”
“一定去。”
丹穗也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她走进私塾转一圈,出来找李石头说:“私塾的地面不平整,你们拿工具把地面捶一捶。”
说罢,丹穗回二进院,东二间已经改造好了,角落里缠了口大灶,为省买铁锅的钱,灶上架着陶制的小水缸。三个洗澡的隔间分布在另外三个角落,目前只有一个隔间里放着大浴桶。
“你在这儿啊。”韩乙探头进来,“主卧完工了,你来看看还有没有要改的。”
主卧改造简单,就是砌道墙,一间房改成两间房,墙上开个小门,再在外墙上凿两个窗。丹穗进去转一圈,新添两扇窗,屋里亮堂多了,就是屋顶太高,导致墙也高,乌青色的砖,给人压迫感。
“我琢磨琢磨,以后往墙上添一些东西,压一压砖的颜色。”丹穗背着手说,“其他的没必要改,可以抬家具入屋了。”
“你满意就行。”韩乙说。
“你这几天神神秘秘在做什么?”丹穗突然凑近发问,“动不动就往镇上跑,偏偏又没买什么东西回来。”
“去查一个案子。”韩乙淡定地说,“查得也差不多了,你要是觉得我冷落了你,我明天在家陪你。”
丹穗狐疑地盯他一会儿,她在他脸上看不出什么心虚的表情,她挪开目光,说:“谁要你陪,我明天有事,你自己玩吧。”
韩乙“嘁”一声。
丹穗白他一眼,听到说话声,她走出去。
“曲夫子,我们下工了,走了啊。”杜瓦匠打招呼。
“再有两天就能收工了。”杜堂叔点一点北边三间粮仓,只剩这三间房要砌墙,他带五六个人,两天就能忙利索。
丹穗点头,“正好,天越发热了,早点收工你们少受点罪。”
韩乙走出来,往外走的一帮人又跟他打个招呼,相继走出月亮门,说话声远去。
*
丹穗这晚躺在床上琢磨许久,终于拿定主意。
隔天下午,暑意稍降,她一手拿着算盘,一手举着油纸伞,带上死活要陪她出门的男人往镇上去。
食肆的掌柜娘子撑着下巴坐在柜台前发怔,她刚午睡起来,还有些提不起精神,听到脚步声进来,她头也不抬地说:“小店还没开门,想吃晚饭要再等一个半时辰。”
“闻姐姐,是我啊。”丹穗开口。
掌柜娘子见到她眼睛一亮,在瞥见她身侧的男人时,她揶揄一笑,随即又收敛起表情,正经地问:“你拿算盘做什么?”
“闲得无事,替你理理账,你不是说你不擅长打理账上的事?之后怎么也没见你去问我?”丹穗走到柜台前说。
掌柜娘子不自觉坐直了,她无措地挠挠头,“哎呀”两声,有些受不住地说:“妹子,你这、你真是……”
说罢,她拿出账本让出位置:“客套话我就不说了,那就麻烦你了。”
韩乙多看丹穗两眼。
丹穗坐过去,手拿着算盘一抬,算盘珠子归位,她没多说闲话,先翻开账本扫一眼,错字连篇。
“闻姐姐,有笔墨吗?给我拿来,再拿一张纸来,我要写字。”她说。
“好。”掌柜娘子忙跑向后院,再出来,她身后跟着刚睡醒的掌柜。
丹穗跟掌柜点头示意,她朝韩乙看一眼,他自觉地接过墨条和砚台倒水研墨。
丹穗摊开没裁剪过的宣纸,提笔沾墨,撸起袖子在纸上落下墨痕,她有当账房的经验,熟练地在纸上落下收支以及各种名目。
“闻姐姐,这个写的是什么字?”丹穗问。
掌柜娘子心里一惊,她探头看一眼,迟疑地说:“淡菜?我写错了?哎!我好些字都忘记了,还是小时候学过两年。”
“淡菜是什么菜?海里的?我没听说过,还以为认错了。”丹穗淡定地说,笔在纸上落下正确的写法。
一柱香后,一张散发着墨香的新账簿出炉,纸摊在一旁晾墨,丹穗拿起账本翻看,从头看过一遍,墨迹晾干,她拿出算盘,对着账本上的账拨算盘珠子。
左手拨算盘,右手执笔不动,墨点即将滴落时,她在纸上落几笔。
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响,五指搭在算盘上利落翻飞,三个围观的人看直了眼。
食肆外的屋檐落下的阴影一寸一寸拉长,最后一颗珠子“啪”的一声响,丹穗起身提起手在右下角落下几个字,随即毛笔杆子搭在砚台上。
“算好了,这是今年六个月的账。”丹穗让开位置,“闻姐姐你过来,我告诉你怎么看,横排是月份,一到十二月,最后是汇总。竖的是你们采买的各项菜和酒,横竖对应的金额是每个月采买某种菜的总支出……”
丹穗详细地讲解,到了最后,她指着最右一列和最下面一排,说:“这是汇总的金额,右边这一列是这六个月买某个东西的总金额,最下面这一排是单月总支出。”
至于收入账本,掌柜娘子没拿出来,丹穗也就不提。
掌柜挤过来,他左看看右看看,接过散发着墨香的纸如捧珍宝。
“这个记法好,一张纸就把我想看的都列出来了。女、曲夫子,你年底要是清闲了能不能接个生意,帮我们整理一下账本,一本账三百文。”掌柜热情地说。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闻姐姐要是得空可以去我那里学算术,她有识字的基础,再去练练字也好,一天学一个半时辰,一个月也就半贯钱。”丹穗握住掌柜娘子的手,她真心相劝:“你要是学会了,不单可以做年收入和年支出的账簿,还可以记录菜价的变化,一年一年攒下来,十年二十年之后,菜价的变化一目了然。”
掌柜和掌柜娘子一听,二人对她的提议心动了,自己去学一年也才六贯钱,比请丹穗做账划算多了,就是要吃点苦头。掌柜娘子嘬牙花子,她苦恼地说:“我一听这些东西就打瞌睡啊,而且我也没时间,我要守店。”
“店里有我盯着,再不济还有小二,哪要你一直守着,再说也就一个半时辰,你午饭后过去,晚饭前回来,刚好赶得及。”掌柜劝。
“那你去学。”掌柜娘子瞪眼。
丹穗出声拉架:“不去学也没事,再过两三个月,我估计能教出三个出色的账房,到时候你们聘请她们,既解决了你们的问题,她们也能谋生了。”
“两三个月就能学成?”掌柜娘子问。
“她们是除了吃饭睡觉,余下的时间都在跟我学,上午拨算盘,下午跟我认字练字。”丹穗含蓄地提点。
掌柜娘子算了算,她估计最少要去学一年。
“我再去对面粮铺看看。”丹穗拿起算盘往外走。
韩乙立马领悟她的目的,跨出门时,他不动声色地说:“私塾只能摆十八套桌椅,房子还是盖小了。”
十八套桌椅意味着只能收十八个学生,掌柜娘子和掌柜对视一眼,她等了一柱香的功夫,估摸着丹穗在粮铺已经拨上算盘珠子了,她带着半贯钱过去说:“曲夫子,我先交一个月的束脩,私塾开课了给我留个位置。”
丹穗抬头看她,看见她眼里明晃晃的笑意,她便知道她此趟的目的被看穿了。
等从粮铺出来,韩乙手里提着两串半贯钱,粮铺掌柜替他家账房讨走一个入学的名额。
丹穗在镇上待到天黑,一条街还没走到头,隔天她又去半天,成功收到二十八个学生。其中十二个是各个掌柜的女儿或是年幼的妹妹,这十二个将跟小娥她们在上午去私塾学习,妇人们的课排在下午。
……
五月二十六的下午,红英嫂提个包袱笑呵呵地上门叫走丹穗,“我一个妹子要嫁人了,但前些日子去海边赶海,浪把她卷到礁石上,身上被划得血刺呼啦的,满身的伤,穿不得衣裳,自然也没法试嫁衣。我想起来你跟她身形差不多,都是小骨架,长得纤瘦,身高也相当,你替我帮她试试,再提提意见,你是在大户人家待过的,眼光好。”
李黎也在,她出声说:“我家里没人,也安静,你俩去我家试。”
丹穗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扯走了。
二人一走,郭飞燕和李黎她们立马忙活开,藏在王静她们屋里的红布红绸挂的挂,缠的缠。
太阳西斜时,闻家食肆的小二们抬着盖红布的桌子出门,一路往东走。
“这是干什么?”路过的人问。
“韩馆主订的席面,他家有喜事。”小二面带喜意地说。
“什么喜事?”
“韩馆主和曲夫子补办婚宴,韩馆主之前一直到处行侠仗义,居无定所,没来得及举办婚礼,今日补上。”掌柜娘子赶上来解释。
日落晚霞起,黄昏了,丹穗穿着红嫁衣被红英嫂按坐在李黎的床上,她心跳极快,到了这时候她要是还没察觉出什么那就是个傻子。
“新嫁娘打扮好了吗?”郭飞燕喜气洋洋地喊,“新郎倌来接新娘了噢!”
轻快的脚步声快速靠近,丹穗紧张地攥紧拳头。
“平安,站住,又不是你娶媳妇,推什么门?”刘环娘大声喊。
一阵推攘后,一只大手握住门框轻轻推开,丹穗看见一个身着红衣高束发髻的男人,他头上的红发带她很眼熟,是在逃离平江城落脚在那个空村时,她用做衣裳的余料给他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