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施家, 除了施寅和施继之父子俩,就只有丹穗清楚近几年施继之走私的私盐销往胡虏的军队, 陈氏一概不知,施继之压根不担心她说出什么要命的话。
“你嫁给我七年,过了七年的好日子,我在外面养女人生孩子没领回来影响到你,日后你照旧可以当不知道,在施家当个阔太太。你好好考虑考虑, 还想继续过下去,你马上回屋,不要再像泼妇一样胡搅蛮缠。不想过下去, 你这就收拾行李, 我明天安排船送你回江宁府。瑞哥儿你能带走, 不想要留给我也行,至于烧毁的嫁妆,让丹穗帮你盘算盘算,我折现给你。”施继之冷静地给她提供两条可选择的路。
陈氏看着他,眼里的火苗彻底被眼泪浇灭了,花了七年都没看透的人, 她在这一刻看清了。施继之是个天生的戏子,婊子无义戏子无情,他从没有爱过她,他为了娶她花费的心思都是演的。
“继之,好好说话,你在外面养一窝女人生一窝孩子,还不许你媳妇委屈一下?她当年不嫌弃你是个商户,肯离开江宁府嫁到平江府, 还给你生个儿子,你可不能对不起她。”族里的族婶担心陈氏挂不住脸真要和离回娘家,她走出来说几句软和话,算是给陈氏递个台阶。
“侄媳妇,你别听继之说胡话,他们这种男人好面子,你在这儿一闹他就恼得慌,说话也难听。走,我陪你回屋坐坐。”族婶拽着陈氏离开,她劝攘道:“男人都有沾花惹草的毛病,你看你公公,养一走马楼的女人,继之是他儿子,哪会没有好色的毛病。不过他知道轻重,把人养外面不碍你的眼,你就别管,一心养你自己的儿子。等瑞哥儿长大了,只要他机灵,这施家的家业不都是他的。”
陈氏稍稍回过神,她放弃了回娘家的想法,她要是走了,施家的家财岂不是拱手让人。
“你过去陪大奶奶,别让族里的人从她口中打听到家里的事。”施继之低头跟丹穗说。
丹穗“噢”一声,又问:“外面来的姨娘们如何安顿?施园里只有大门北边的倒座院还空着,就是院落进步浅,院小屋窄光线差。”
“谁说我要把她们养在施园里?给她们一笔钱,打发她们哪来的回哪儿去,以后没我的吩咐不准再过来。”施继之冷心冷肠,说出的话像是打发叫花子一样。
丹穗张了下嘴又闭上,她想提醒他胡虏快打来了,城门若是被攻破,没他罩着,他养在外面的女人和孩子还有命活?
“还有什么事?”他冷眼看她。
丹穗听出他话里的不耐烦,她摇摇头走了,她都能想到的,他心里怎么会不清楚?她再次为他的冷心冷情心惊,虎毒尚不食子,畜牲也有舐犊之情,施继之枉为一个人。
这样的一个人,她怎么可能给他生个儿子,他看重的是她过目不忘的本事,若是孩子没遗传到,一样会被弃之如履。
丹穗去陪陈氏,她正要把作陪的几个族婶打发走,门被敲响了。
“娘,我爹叫我来喊你,我们要回去了,你快点出来。”一个小媳妇满脸急色地喊。
“怎么这会儿要回去?马上都要开席了。”
“我继之大哥说胡虏的军队要打来了,知府已经跑了,他让我们想逃的赶紧逃。”
一听这话,屋里的几个婶子顿时慌了,这下也没心思打听朱氏是死是活,她们急匆匆跑出去。
“丹穗,胡虏真要打来了?”陈氏害怕地问。
丹穗点头,“应该不假。”
“我们要逃吗?”
“听大爷的安排。”
陈氏点点头,她呆坐一会儿,说:“只要平江府不顽固抵抗,早早开城门投降,胡虏就不会屠城。像江宁府,如今在胡虏的统治下也挺稳当。”
这不是丹穗能操心的,她惦记着什么时候能逃,也不知道韩大侠有什么打算。其实她心里隐隐有种预感,要是平江府驻军守城不降,他九成九会上战场杀敌。
可施继之又是胡虏那一派的,丹穗暗暗琢磨得提醒韩大侠一下,他得防一下施继之,小心遭他的毒手。
万一韩大侠死了怎么办?这个想法浮现心头,丹穗心里一沉,他要是死了,她的后路也就绝了。
“丹穗,丹穗?你在想什么?”陈氏推她一下,“我喊你好几声你都没反应,你有什么烦心事?”
“大奶奶,你在屋里陪瑞哥儿吧,大爷还吩咐我一个事,我得去处理一下。”丹穗匆匆离开。
施家的族人都走了,吊唁的宾客也离开了,轿厅里只有姨娘们和四爷五爷跪在灵前如木偶一样往炭盆里丢黄纸。
“大爷呢?”丹穗问。
“出门了。”安翠儿回答,她瞥丹穗一眼,说:“韩大侠也陪大爷一起出门了。”
丹穗看她一眼,不清楚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丹穗姑娘,胡虏要打来了,我们不逃吗?我大哥是什么意思?”施守之打听。
丹穗摇头,“我不清楚。”
说罢,丹穗离开,她去账上支一笔钱 ,又让人张罗一桌好席面,陪携子上门的五个妇人吃完一顿饭,钱发下去安排船送她们离开。
接下来的半天,施继之一直没见回来,施家的族人倒是一波波上门,都想找施继之拿个主意,逃不逃,往哪儿逃。
至于关在阁楼上的朱氏婆媳几个,没人再想起他们。
一直到晚上,施继之才裹着一身酒气回来,丹穗也见到了韩大侠,但她没寻到私下跟他说话的机会。
知府逃跑的消息传开,平江城也乱了起来,有家底有门路的人家纷纷张罗着离城逃难,走亲访友的活动彻底消失了,施家也不例外,丧布还搭着,灵堂上却门可罗雀,从早到晚除了自家人,没有上门吊唁的。
施老爷头七这天,胡虏大军出现在平江城十里外,平江府的城门落下,整座城池进入守城备战状态。
城里家家户户门窗紧锁,街道上没有人,河道上没有船,在这萧条清冷的早上,施继之披麻戴孝打着幡送他爹下葬。
没有宾客,送葬的人都是自家的,在送葬的队伍离开后,施园空了下来。
施三娘这个时候上门了,施园里留守的下人没人敢拦她,她这次走上阁楼见到了朱氏。
朱氏气若游丝地躺在床上,她快死了,她这个时候才体会到施老爷的绝望,但两人的心态不同,施老爷吊着一口气是盼着能听到施继之活着回来的消息,她吊着一口气是想为儿报仇。
“娘,我接你去贾家住,趁施继之还没回来,我把你带走。”施三娘说。
朱氏不肯去,她清楚施继之不会放过她,她不想再给两个女儿和孙子孙女添麻烦,她只提一个要求,让施三娘给她请个大夫,再让大夫给她准备几支最烈的催情香。
“过了今天你别再来了,也别得罪施继之,等我死了,你多照顾一下六娘和你哥的两个孩子。”朱氏已经从下人口中得知胡虏要打来的消息,反常的是施继之的态度,他还有心思大摇大摆地给他爹送葬,如果不是活腻了,就是已经有退路了。按照这种情况推测,贾家无论如何都不会跟施家对上,她只能嘱咐女儿老实点,老老实实当施家的外嫁女。
施三娘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也在她公公的话里发现不寻常之处,贾老爷前两天明确地提醒过她,不要得罪娘家人。很明显,就连贾老爷都在讨好施继之,她能做什么?她还有两个孩子,丈夫又还没回来,她只能听话。
施三娘离开了。
在施继之回来之前,给朱氏看病的大夫也离开了。
留守的下人担心没拦住施三娘上楼会受罚,他们一致瞒下施三娘带大夫来过的消息。
“胡虏打来了,我要去守城。”送葬队伍快抵达施园时,韩乙跟施继之请辞。
施继之盯他一瞬,似笑非笑地说:“这可不是一条明路,我以为韩义士是个明眼人,明眼人都能看清朝廷必亡的定局,胡虏不日将统一中原,你这时候去守城不是自寻死路?还是没意义的牺牲。”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是我是汉民,看着外族屠杀我的同胞,我做不到担着一身的功夫却躲在暗处偷生。”韩乙纠结了好几天,最终还是不能说服自己袖手旁观,他心里也清楚亡国是定局,他杀十个百个胡虏也改写不了定局,但他多杀一个就是赚到。
外族是贼,他日登上皇位也还是贼。
施继之闻言顿时对他失去了兴趣,又一个盲目救国的蠢货。
“不要再回施园。”他说。
韩乙瞅丹穗一眼,立即离开。
丹穗下意识摸了摸头上的银簪,这是韩大侠交给她的银包铁簪子,簪头锋利坚固,可刺穿人的脖子,他让她拿来防身。
送葬的路上,丹穗去如厕时,韩乙找到她,说:“如果平江府开城门投降,在胡虏还没接管城门的时候,我带你出城。如果平江府的驻军死守到底,你就安安分分待在施园,等我来找你。”
回到施园,丹穗伺候施继之更衣时,她打听消息:“大爷,你觉得守城官会不会开城门投降?”
“会,但要守个几天做做样子,免得被骂成亡国贼。”施继之揽上她的肩膀,一手捏住她的下巴,目光在她脸上游移不定。
丹穗挣开他的手。
“真不识趣。”施继之也没恼,他又盯她几眼,说:“算了,留给我自己吧。去把后院的姨娘都喊过来,老得快死的就算了。”
丹穗暗觉不妙,但只能听从吩咐。
一盏茶后,十三个姨娘出现在议事堂门前,施继之吩咐她们一字排开。
“都抬起头。”
一张张面含忐忑的脸抬了起来。
施继之看一圈,说:“老爷死了,你们还年轻,留在施园守寡糟蹋了,我给你们寻个好去处。过些日子,胡虏大军进城,我送你们去当官太太。这些日子别闲着,勾人的手段都拿出来晒晒太阳,到时候别生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