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近千里以外的东海,天幕压在了海面上,水天相接,天地浑浊了成了一片找不出缝隙的灰色。
海平面比之以往上升了一大截,严寒之后的高温,接着雨季,仿佛一条给人类提前设定好了的死亡之路。
北方基地规模庞大,丢掉沿海的几个小型基地也对北方基地的根基造不成什么影响。
但好不容易重建好的家园,又这么说没就没了,隐秘的绝望和沮丧不露痕迹地传播着,宛若无法根治的瘟疫。
谢崇宜穿着一袭黑色的队服,衣袖挽到手肘,发丝还挂着水迹,他从容地与一群人蹲在幸存者的帐篷中,在临时搭起的铁网下面,一丛火焰燃烧着,铁网上面,是滋滋冒着油烟的,海鲜。
“海边可真冷啊。”窦露牵着两个小女孩从帐篷外面进来,她把两个小孩推进帐篷,自己站在门口,脱了靴子,脚底板上一只褐红色的章鱼正牢牢抱着她,几只触手把她的小腿勒得充血又缺血。
她把章鱼剥下来,直接往铁网上丢。
谢崇宜抬手,把章鱼从半空中击飞了出去,“我有洁癖。”
“赶紧喝点热水吧。”一直在烧着水的奶奶端着一盅热水递给窦露,见窦露拿着水就咕咚咕咚往喉咙里灌,她不禁抬手摸了摸窦露的手臂,又捏了捏她的手,“都还没长大呢。”
老人的尾音还在嘴里没全部吐完,身形就忽然矮了窦露一大截,窦露眼疾手快抓住老人臂膀,只见老人脚下,一条水桶粗的触手已经缠住了她的双腿,她下半身沉入了脚下的沙子,海水也随之漫了上来。
窦露抓紧了老人的手臂,看向帐篷里的众人,“快跑啊!!!”
现场一片混乱,帐篷被直接掀了开,用来取暖的火堆转瞬即逝,脚下的水泥地一块一块塌了下去,柔软的沙子混着海水席卷到了地面,就像人类在海洋中撒网打捞一样,现在角色反过来了。
小孩是虾米,淘一淘,说不定还能被从网眼中晒出去,女人味美,汁水丰厚,男人肌肉紧实弹牙,老人强弩之末,还没等怪物张口,就在混乱中摔死、踩死、溺死。
看见老人脸上遍布绝望和恐惧,窦露另一只手臂陷入沙地,砰一声,她不知道那章鱼具体有多大,但切断了触手,老人总算是得救了。
谢崇宜早已到了帐篷外,海面上一颗半圆形的头颅随着海浪一起浮浮沉沉,海浪底下,数只触手时隐时现。
基地的大部分守卫估计还在赶来的路上,在这附近的不是医生就是搞心理辅导的,攻击性异能近乎零。
谢崇宜蹲下来,海水没过他的手背,一道无形的空气墙上至天穹,下至地底数米,在沙子里爬行游动的变异海产被挤压爆得稀碎。
触手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大力撞击着挡路的墙壁,海浪溅起楼高,狠狠打向海岸,被海水带上岸的水草,海蛇一样见人就割得血流如注。
始终无法攻破空气墙的章鱼露出了全貌,它的触手从地底收回,陡然出现的巨大空隙让整个地面下陷,还来不及撤离的幸存者一个个被拉进沙地和海水制造出的漩涡当中。
谢崇宜面无表情,源源不断地输出能量,将空气墙直接扩大到了整个地下,撑住了地表的坍塌。
在幸存者撤离得差不多了后,他才将能量收回。
没有任何犹豫的,他划开手腕,黑色的微粒在瞬间充盈空气,朝数层楼高的章鱼温和飘去,章鱼在海面上,感受到了威胁,却不知道威胁是什么。
微粒黏上了章鱼湿润光滑的皮肤表面,迅速聚合,一只足以将章鱼一口吞并的巨大黑甲虫在海雾之中现身,它镰足熟练将章鱼圆润的脑袋对半切开,对于缠在自己身上的触手,视若无睹,一碰着它,它便会断。
“其实我还是建议你尽量少用病毒。”生姜在他旁边落地,身形却是由无数闪烁着的蓝色信号点组成,他本体并不在这里。
“方便。”谢崇宜淡淡道。
“这样,”生姜表示理解,“那现在你就可以开始给乌珩物色下一任了,你的眼光,我信得过。”
“……”
谢崇宜笑着扭头,生姜自己捏造出来的轮廓在眨眼间消散。
生姜的能量刚消失,谢崇宜嘴角就微僵,他慢慢低下头,看着自己掌心。
从纹路之中涌出来的黑色浆液,如滚水沸腾。
发觉乌珩又在外面跟人打成了一团,还因此受了重伤,谢崇宜忍不住轻笑一声,他就知道,乌珩根本不会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海雾之中的虫体随着雾在消散,巨型章鱼的残肢在整片海面上不断浮沉。
他找到窦露的身影——窦露一脚踩烂了一只半人高的寄居蟹,他顿了顿,用传呼机跟对方通话,“章鱼没有毒,可以打捞上来做食物,被脚踩过的那种,不要。”
及时挂断,他又给生姜去电。
“我要跟乌珩通话。”
刚说完,生姜就把他的连线给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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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丝莲爬起来给乌珩弄了一个半扎发,她很满意,“这样就不会总是滑下来啦。”
林梦之偷偷看了乌珩一眼,又忙收回眼神。
乌珩垂着眼,“我是男生,不要那么看我。”
林梦之的脸立刻涨红,他搓着脸围着火堆转了两圈,最后砰砰捶了两圈旁边的树干,站在落叶纷纷下,“我是异性恋我是异性恋我是异性恋!”
乌珩不理睬他,让阮丝莲先坐下,“等陈医生看完沈平安,就给你看。”
“幸好之前有医治林梦之的经验……”陈医生一边给沈平安手搓肺脏,一边偷看那三个新人,口水直流。
那三人已经浑身僵直,他们还没有见过丧尸,就连跟丧尸有关的影视剧都没有看过,最多只看过林正英的僵尸片,但僵尸不长这样。
原来这些年轻人所说的都是真的,不止是动植物的异化,还有丧尸,丧尸……老天呐!
沈平安咳嗽着醒来,他吸了一口气,吸进鼻息的全是陈医生散发出来的浓郁的恶臭,他弯腰便在旁边吐得昏天暗地。
“尊重一下医生,好吗?”陈医生沉下半张脸,不太高兴。
“不、不如吃屎。”沈平安将陈医生推开了一些,“但还是谢谢了。”
陈医生这才略感满意,他离开沈平安旁边,走到了阮丝莲旁边蹲了下来。
他只是凑近阮丝莲的身旁嗅了嗅,便问:“你怀孕了?”
全场都安静了下来,就连乌珩都停下了用棍子挑拨火苗。
阮丝莲被雌蛇拖走袭击的时候,他们都还意识清醒,他们都看见了,但不知道具体又发生了什么。
只有王梅霞还在单纯地发问,“那你男朋友呢?”
“不是男朋友,”陈医生回头不快地看了王梅霞一眼,不悦非专业人士在这时候胡乱揣测,在王梅霞被他吓得一颤后,他才重新看向病人,“是蛇,你身上有雌蛇的味道。”
“既然是雌蛇,为什么会怀孕?”乌珩平静地问道。
“动物界的托孤行为,不是她,也会是另外一个,就像有些鸟类也会把蛋下在其他鸟类的巢穴里,”陈医生指的是王梅霞,“但对方既然要挑选容器,肯定要选身体更好也更年轻的,胚胎的存活率才会越高。”
乌珩莫名想起了之前雌蛇看自己的眼神。
陈医生也凝视了乌珩良久,“它应该也考虑过你,你是植物,你身上也同样会散发出雌性的信息素,而且你现在又正好是开花季,如果你真的是雌性,现在这胚胎毋庸置疑在你的肚子里。”
林梦之一阵恶寒,他大步走到阮丝莲身后,捧住对方冰冷的面颊,给陈医生看,“她是人,是人,你说现在她肚子里有蛇蛋!疯子和庸医,你是哪一种?”
当检查结果浮出水面之时,病人及其病人家属出现激烈情绪是常见的也是合理的,陈医生原谅家属对自己的污蔑和侮辱,他只是静静地纠正对方,“不是蛇蛋,是蛇。”
“有什么区别?”阮丝莲声音嘶哑,眼眶都在颤,“不都是蛇吗?”
“蛇分胎生和卵生,你这一种……”陈医生将白骨森森的指骨放在阮丝莲的腹部,“既是卵生又是胎生,算你走运。”
“哇,走运?!”
“这种蛇类的孕育方式不单纯只有一种,非单纯卵生,胚胎发育成幼蛇就能排出,不用体外产卵,人格上会好接受一点,非单纯胎生,它不会汲取压榨你母体的能量,对你身体影响不会有纯胎生那么大,所以我说,算你走运。”陈医生解释道。
林梦之看起来比阮丝莲还要无法接受,“谁要生蛇?打了打了,现在就打。”
“除非摘除一整套生育器官,而且还是在身体没有寄生种的前提下,现在不清楚胚胎的数量,也不知道它们的性格,如果在摘除的过程中,它们反噬母体,病人会死在手术床上!”陈医生开始激动了。
乌珩在这时候有了动静,藤蔓从他掌下生出,轻柔地爬上了阮丝莲的腹部,“杀死它们,再排出,是否可行?”
“它们?”
乌珩:“通常情况下,一胎幼蛇的数量都大于1。”
陈医生再次强调,“她不是异能者,经不起你们胡来。”
“还有,让病人自己做决定。”
阮丝莲看了每个人一眼,笑了笑,将眼眶里的眼泪憋了回去,最后看向乌珩,“我想静一静,但我一个人可能不太安全,阿珩,你陪我到附近走走,好吗?”
乌珩摸了摸戒指,犹豫了一下,点了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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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见地的植被与云岭的大相径庭,两人眼前焕然一新。
这里的山更高大雄伟,森林也更古老幽深,同时更加安静。
在薄雾弥漫的溪流边,阮丝莲停下脚步,她抬起手臂,遮住眼睛,低声抽泣了起来。
乌珩在旁边站了一会儿,摸了片叶子给对方递了过去。
看见那片试探性递来的绿叶,阮丝莲没忍住,一下笑了出来,她望向乌珩,“如果不是家里那些事情,你一定非常可爱,虽然你现在也很可爱。”
乌珩无所谓别人怎么形容看待自己,他看着阮丝莲,“你打算怎么办?”
阮丝莲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她看向前方,声音很轻,但异常坚定,“生下来。”
碎尸万段。她心想。
乌珩盯着她的眼睛看,移向别处,“然后弄死?”
阮丝莲没想到乌珩能猜到自己的打算,她脸上露出轻微的讶异,但也没有否认遮掩,乌珩早就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阿珩,其实我们是很像的人,不管遇到任何事情,我们做的第一件事情不会是哭,第二件事情也不会是愤怒和追责,最后,我们一般不会去问为什么。”
“我绝对不会去想为什么是我,或者为什么你们没有保护好我,比起你们和其他人,我所遭遇到的在我看来,只是有些神奇,它不会改变我,更加无法毁灭我。”
她笑起来,“拥抱偶然性,热爱命运,这是我们,也是我们所有人,也是我选择跟着你的最根本理由。”
“那,”乌珩碰了一下她的手肘,“你饿不饿?吃点东西吧。”
其他人一直焦急地等着,等来了两个风轻云淡的人。
“你怎么想的?”一看见两人,林梦之就冲了上去。
阮丝莲脸上已经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灰影和气馁,她对林梦之笑了笑,“对孕妇温柔一点,好吗?”
林梦之当场石化。
沈平安坐在地上,扭过头,却是看向乌珩,“她要生?那可是蛇。”
“比起人格,比起尊严,”阮丝莲慢慢坐下来,“我还是更想活着。”
这是阮丝莲自己的决定,他们只需要消化然后接受,唯有林梦之在旁边忽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太、太侮辱人了,这毒妇……毒蛇。”
阮丝莲温柔怜爱地注视着林梦之。
沈平安岔开话题,“对了,我们等会吃骡子。”
“哪来的骡子?”
“看样子是末世以前在神见地拉货的,末世后变异,没人管理,就一直在林子里放养着。”沈平安把树后面那只约莫有个一千来斤的骡子拖到了众人旁边,他不露痕迹将上面的薄冰拂掉,没让乌珩觉察到。
“林梦之,别哭了,来帮忙。”沈平安从腰后抽出刀,划开骡子的腹部,内脏新鲜温热,没等林梦之过来,陈医生口中说着什么“诊金”啊“进食”啊“虐待职工”的就飞快接近了。
王梅霞等人被陈医生的进食场面吓得魂都没了,罗磊更是跑到一边吐个不停。
现在没有滚水烫洗骡子的毛发,沈平安和林梦之只能将皮整个剥掉,在陈医生的纠缠下,两人把骡子的头切了下来,陈医生马上就不纠缠了,抱着骡子头乐呵呵地跑到了旁边。
内脏给了虞美人,剩下的部分一分为二,一半用来烤,一半用来清水煮,中间的脊骨剔出来剁块,还能煮一大锅汤。
佐料在现在是奢侈品,但乌珩当时囫囵收了一麻袋,本来都是胡乱丢在空间里,拿出来的时候,却一袋袋地分装好了,花椒是花椒,辣椒是辣椒,估计是陈医生在里面完成的。
烤架也是乌珩提供,但支撑烤架的铁架却没有,他们临时砍了几根棍子支撑着。
王梅霞和刘东凡夫妻俩忙前忙后,凡是能做的,他们都抢着干。
“我们经常在外面徒步,晚上就地搭个帐篷,烧火做饭,厨艺还不错的,我们耀州人做饭都很好吃的。”王梅霞坐在地上,拿着沈平安的刀,砰砰砰几下就把十几根排骨剁成了小块,串起来,放到了烤架上。
“主要是调料,调料好吃,那什么都好吃了。”她碎碎念着,在几个佐料口袋里,各抓了一把丢进碗里,用刀柄狠狠地碾,满脸汗水。
沈平安看着她,忽然就想起了在记忆里已经面容模糊的母亲。
他说:“今天好像是我生日。”
乌珩吃着生骡子肉片,低着头,“那你等会多吃点。”
“那今天几月几?”林梦之完全不知道。
“阳历九月二十三。”罗磊突然作声,“被困在山里这几个月,我一直在记日子,我不想变成原始人。”
“那下个月我也要过生日了。”林梦之看向阮丝莲,“你什么时候生日?”
“已经过了。”阮丝莲说道,“我六月的。”
“我给你补一句生日快乐。”林梦之笑嘻嘻道。
乌珩吃得半饱后,给X和蜀葵也各喂了吃的。
蜀葵依旧吃得急赤白脸。
X没有打赢过一次战役,有点蔫了,但也吃了不少。
看着蜀葵大口朵颐,乌珩无名指突然疼了一下,他撑着地面起身,“我去上个洗手间。”
见他要走,蜀葵立刻就要去跟,林梦之一把把蜀葵拖了回来,“认真吃饭。”
蜀葵对着乌珩的背影叫了两声,还凶了林梦之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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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哪儿?”谢崇宜的语气跟平时一样。
乌珩站在一丛灌木旁边,看了眼左右,“神见地。”
他以为谢崇宜的下一句就是你想不想我,他在心中模拟了两遍回答,已经准备好了。
可却没想到谢崇宜不按常理出牌,“你受伤很重?路上出了事?”
乌珩不明显地蹙了一下眉,想起了耳朵上的虫眼,谢崇宜当时咬下那一口时说过,它就是看着自己的眼睛。
但乌珩当时并没有特地放在心上。
没有撒谎的必要,乌珩把前两天遇到的云岭蛇群和谢崇宜说了一遍。
谢崇宜那边沉默了很久。
沉默得让乌珩心里莫名地发慌。
过了半天,对方的声音才无可奈何地响起,“哥哥,你可不可以不要再让自己受伤了?”
乌珩已经察觉到,班长平时端着架子颐指气使,傲慢清高,但一旦有求于自己,姿态就会很流畅地降低,他做不到这样。
可听谢崇宜这样说话,他无法控制地感觉到不自在,这种不自在几乎是只属于谢崇宜的,他靠在了一棵树上,捂住发烫的耳朵,不知道原来谈恋爱的感觉这么糟糕,完全失控了。
班长很有病,他也改头换面,可平时,他们都很正常。
没有听见乌珩的声音,谢崇宜继续道:“嗯?哥哥,宝宝,算我求你了。”
乌珩张开嘴,红着脸颊,低声说:“好。”
软话说尽了,谢崇宜在那边笑了一声,再开口时,惯有的轻矜,“如果我跟你一样,你怎么想?”
“……你太弱了。”
“……”谢崇宜坐在沙滩上,他低下头,手指伸进湿润的沙滩,从里面抓出来一只还咬着人类手指头的蛏子,掐成两截四截八截十六截……“还有别的想法吗?”他问道。
“我不希望你受伤。”
“我跟你一样,”谢崇宜说,“在喜欢我之前,我还是更希望你能先喜欢你自己。”
乌珩从对方口吻中听出了点失望和伤心,他蹙眉道:"我没有不喜欢自己。"
“比如?”
乌珩沉默了,但他也习惯了。
他从自己生活痕迹里,翻来覆去,总算找到了一件可以证明自己从未亏待过自己的事情。
“我每顿饭都吃得很饱。”
谢崇宜压在心头的不满和怒气就这么消失一空,取而代之的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酸软,乌珩就像一只遭受着虐待长大的小鸟,它以为蹦跳就是全部,其实它还可以飞。
算了,谢崇宜又把断成渣的蛏子拼成一条,心想,他要求乌珩,就算明说,对方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乌珩少喜欢自己一点,他就多喜欢一点乌珩,都一样。
“耀州见。”
乌珩摸不准谢崇宜的态度,自从谢崇宜被他从食物的行列中踢出去后,事情就变得复杂了很多。
喜欢就吃,不喜欢就不吃,都这么简单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