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姜收手很快,可仍然晚了。
谢崇宜的身后,虞美人见状,趁火打劫趁热打铁,它茂盛的枝叶抖颤着,宛如花瓣般朝后退,朝四周张开,接着,如巨口般朝男生的背影咬去。
一道纤细的身影从上空突然跌落下来。
乌珩摔倒在地,浑身的骨头都咔嚓了一遍,但他顾不上对疼痛产生反应,迅速爬起身,手中刀刃一挥——谢崇宜给的刀,削虞美人如削豆腐,枝叶从两人头顶扑簌簌落了一地。
它甩动着身体,却发现断面发黑,失去再生能力,落在地上的碎片落地生根,试图发展新的版图。
乌珩毫不留情,将它们砍得干干净净,新生之地变成了一堆焦土。
少年与比自己脸还要宽阔的枝干断面遥遥相对,他深觉,虞美人正注视着他。
它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下方的无能与渺小,一如几个月前他们第一回见面之时。
但那个时候的乌珩只能依靠猜测。
现在他却能直接感受到对方的意志,跟第一次的不同之处在于,它现在只是被迷惑了。
所以它面对着下方像一只小甲壳虫的人类时,它在吃掉对方和匍匐于对方脚下两个选择之间摇摆不定。
“班长,你没事吧。”乌珩没有转身,只是轻声问道。
上一次身体里产生悔意和疼意,是林梦之奶奶去世那一次。
他的食物受伤了,那张第一次看见就让他记住的脸也被毁去了一半,乌珩疼得浑身筋脉都在抽搐。
他稍微回了点头,却没去看谢崇宜此刻的样子,他朝窦露看去,“带班长回休息站。”
窦露大步跑来,身影在半截消失。
虞美人枝干一晃,马上去围堵窦露瞬移的线路。
乌珩凝眸,手中黑色的刀片旋转两圈,它将刀反握在手中,贴着手臂,从粗壮的枝干下方划过去。
枝干被割开一半,它吃痛,缩了回去。
窦露箍住谢崇宜手臂,“班长,我们走!”
乌珩一个人面对如海啸般腾起疯狂的藤蔓与枝叶,他的背影还没有视野当中任意一片叶子宽。
生姜要上去帮忙,谢崇宜一把扯住他,冷冷道:“你杀了植物体,等于杀了乌珩。”
“你认为它现在不会杀乌珩?”
它当然会,它甚至还十分想,乌珩是它一开始就求之不得的食物。
“你们不插手,最多两败俱伤。”
谢崇宜太清楚他和另外那几个人一旦动手,意味着什么。生姜口中的修养,恢复概率大概只有百分之零点几——他们身体里的力量是蓝星所有生物的能量之源,他们制造出来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生姜变了颜色的瞳孔垂下来看着谢崇宜,“你不能保证他的人身安全,但我能,剥离植物不会要了他的命。”
“那是他的东西,要不要也得是他说了算。”谢崇宜用手背揩掉嘴角的黏液,嗤笑一声,“小哥,别自以为是,不是所有人类都需要被拯救,物竞天择。”
生姜只是翻了个不明显的白眼,“你太傲慢了。”
谢崇宜懒得理睬对方。
生姜朝窦露看去,“带他回休息站。”
“等会。”谢崇宜难得把不耐写在脸上。
窦露在原地踌躇,心里想把生姜打死踩死锤死。
生姜手中出现了一面不断泛光的盾牌,他撩眼朝窦露看去,“他至多还能再保持清醒十分钟,十分钟后,你可能就得扛他回休息站了。”
说完,他身形一闪,消失在众人之中。
眨眼,生姜出现在乌珩面前,用盾牌挡住了虞美人刺下来的第一轮狂攻。
毫无疑问,防守是他的弱项,他的防守还不足以与眼前这棵庞然大物的攻击力相抗衡。
变异植物体内的能量不稳定,发泄出来的力量时而轻薄时而狂放,又不能直接铲除,令人头疼。
虞美人通过乌珩发觉到了生姜的束手束脚,它情绪自信激昂,便将乌珩视为旧主,植物丛如群蛇乱舞。
寒光乍现,耀武扬威的虞美人被乌珩毫不留情地砍掉了一大丛,它如巨树倾倒,在地上扭动身躯,刺向乌珩时,乌珩又是一刀。
乌珩的脸色只是略显苍白,他紧握刀柄,轻声道:“不用对它手软。”
生姜笑而不语,过了会儿,他踩住地上钻出地面的嫩芽,它马上从鞋边挤出来,顽强的生命力令人不得不叹服。
——小谢的能力与他们所有人都背道而驰,他们是监护,是甘霖,小谢则是病毒,是裁决,他体内的黏液更像是毒液,不仅能灼烧致使植物无法再生,整株植物都会逐渐虚弱,然后枯萎,最后病死,更加不会有下一个春天。
而更令生姜感到惊异的是,乌珩在砍伐这株植物时,没有丝毫的犹豫,脸上甚至没有一丝一毫忍耐剧痛的失控。
虞美人都快疼死了!
它疼软了躯体,舞动的力道都小了,不断有尸体从它的枝叶之中掉落。
“疼不疼?”生姜还是不忍,“别动手太过,你会死的。”
“还好。”乌珩轻轻弯起嘴角。
话音刚落,几条藤蔓先后刺向乌珩和生姜,生姜一把捞走乌珩,挡在身前的盾牌被撞击得哐一声。
生姜发丝散落,他看着矮了自己半头的乌珩,“感觉小谢很爱护你,身为小谢的小哥,我也会一样爱护你的。”
他的话尾音还未消失,撞击在盾牌上的植物轰然爆炸开无数分支,弹出去之后,从两人背后回绕而来,天罗地网。
乌珩隐感不太妙,因为不论虞美人现在是否还认得他,他们都是共生,对方攻势的猛烈程度来自于他的情绪,他必须放空、放手、放弃,变异植物才会柔软下来。
但那又不现实,他放弃抵抗,只会成为虞美人的一块肥料。
“小哥?”在短暂的空档中,乌珩牵住生姜的手腕,“班长是这么叫你吗?”
没等青年应声,他腹中突然挨了一脚,他身体从藤蔓之中的缝隙中腾飞出去,缝隙之内,少年年轻秀丽的面容冷静得可怕。
“我自己养的,我自己管。”乌珩的声音轻飘飘的,语气却极寒。
植物丛疯狂抽生,顶端探到基地围墙之上,尸潮被挡在丛林之外,成为它不断补充能量使自己长大的口粮,它淹没了乌珩。
然而乌珩手中只有一把谢崇宜给他的刀,此时也是他的教鞭。
他反身朝虞美人的根系冲过去,身后,藤蔓瞬间僵滞身体,反应过来后,它朝乌珩腾飞而去。
尸体被抽得碎片满天飞,乌珩被重击在地,他还没爬起来,身后就传来破空之声,根据声音传来的方向,为了节省时间,他在反手一刀的同时,迅速爬了起来。
刀刃上沾染的绿色浆液告诉他,他命中了。
但他自己的身体也紧跟着一阵眩晕。
藤蔓在追击与放弃之间,选择了前者,它用旁边的分枝挡住乌珩去路,在刀刃砍向它时,它又忙不迭地让开去路。
乌珩比任何人都能准确得知虞美人的根系与主干具体在哪个位置。
它在最肥沃的土地上,不再有生息的丧尸尸体在它的根部堆成了山,它的根系没有扎进泥土,而是刺穿无数尸体,将它们全部堆积到中心,片刻不停地进食。
乌珩在根系周边站稳脚跟,舞动的藤蔓到达这里的时候也停下了追杀,这里像一座绿色巨塔,外界的一切都被阻挡。
他仰头,腐臭的烂肉和血液在虞美人的根茎之中涌动,也在他身体里的血管与筋骨里穿流。
虞美人同样在对他施以凝视。
除了饱食的餍足,在旧主的注视下,恐惧逐渐滋生。
它明明嚼食过旧主,现在却觉得自己不值一提。
愤怒使它越发阴暗发狂,它弯下主干,叶片碰上了旧主的额头。
“用虐待自己的方式来管教你,的确不是明智的手段,”乌珩表情阴郁不屑,“你也不配。”
说完,乌珩割开了自己的掌心,鲜血如注——
在植物丛林外围清理尸潮与分枝的沈平安身体忽然一僵,他手中还握着一把刀刃,双眸的绿色却无端黯淡了下去。
薛慎一脚踢开一只朝沈平安扑过去的丧尸,推了沈平安一把,“发什么呆?”
这一推,却让沈平安直接软倒在地。
一条小蛇一样的藤蔓从沈平安口中钻了出来。
它盘踞在男生脸上,高抬细弱的稍端,左一看右一看,似乎是在辨认方向。
刹那间,它瞄准了茂密丛林之中,滑下男生面庞,沿着路途无数丧尸身体穿过去,鲜血一路喷溅。
待紧挨丛林、拔地而出之时,它比刚离开沈平安身体时扩大了无数倍。
一条失尽血色的手臂伸向它。
它将自己的躯干弯下来,弯得不能再弯,将最脆弱的芽叶抵住对方朝上的掌心。
真主发起的邀约,它无上荣幸。
藤蔓流淌进少年的身体,冰凉的掌心即刻紧握,原住民所占的空间当即被疯狂挤压!
遍布地面的虞美人愤怒泼天,它伸出爪牙,甚至试图撕开乌珩的身体把侵略者拉出来捏碎,两株植物扭曲缠绕在一起,
拳头大小的人类心脏承受住了两棵变异植物的缠裹,人类意志偏向的那一方,毫无疑问是胜出的那一方。
原住民被实力完全不如自己的侵入者驱赶了出去——哪怕它紧扒着乌珩的一切,温柔跳动的心脏,缓缓开合的肺脏,哪怕是存在感极低的胰腺,还有贯穿整个上身的椎骨……
强制剥离的剧痛像是有无数把匕首垂直扎进乌珩的体内,乌珩倒地蜷缩,无法停止痉挛,他的脸惨白如纸,汗水滑过后,纸糊般雪白靡丽。
被驱逐,感到强烈疼痛的不仅是人类自己,还有变异植物,丧尸带来的影响在此时不值一提,它从里到外地恢复神智。
后来者已经填补上席位——乌珩趴在地上,泛红的根系自觉而懂事地大量进食地面的一切死物,同时试图去吞噬原住民。
原住民不能没有乌珩,它虚弱下来,连带着周遭狂舞的藤蔓都温顺了。
乌珩无视了它。
他快步走到沈平安旁边,切下自己的一根手指,塞进了对方的嘴里。
已经僵直发青的男生身体抽动了两下,浑身肌肉收缩,紧接着大抽了一口气,蓦然睁开眼。
“这是……”沈平安坐起来,他动了动手指,发觉刚刚流走的能量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体之中,并且比之前还强了不少。
“你可以随便理解,但我现在没时间和你解释。”
乌珩说完,身影在沈平安面前消失,一把刀刃在不远处还在晃动的绿林上方出现,砍下去时,乌珩才露出完整的身体轮廓——原住民的主干被从中劈开。
乌珩直接将它从尸山里拔出,丢到不远处的空地,看起来,只是一束平平无奇的草植而已。
猫灵般轻而慢的脚步声窸窣响起,乌珩站在它的面前,“我上次说过什么,还记得吗?”
他又问:“我在几个小时之前说过什么,还记得吗?”
“你贪食,不聪明,总是忘记,我没有与你计较。仅仅只是一只进化型丧尸,就让你找到了足够有力的借口,但你有没有想过,哪怕是被蛊惑,我也不接受背叛。”
乌珩有点伤心,有点失望。所以他蹲下来,将已经蔫了枝叶的原住民截成几段,喂进嘴里。
植物的味道全然是苦味,跟未变异的植物相比起来没有任何区别,充分说明不论是虞美人本体还是分枝,它们都只是变异植物能量源的不同载体。
失去乌珩,它们都一样普通平凡,毫不出色。
藤蔓消失得一干二净,尸山千疮百孔,尸潮重新涌来,尽是污血与残肢的脚下,一株柔软的虞美人钻出来,它不像前面那位那么爱撒娇,一冒头便依偎着乌珩。
它挺拔立着,不摇不晃,等待着指示。
少年与它共感,当然知道它在想什么,他将一只丧尸的断手踢过去,“吃吧。”
得到同意,柔软无害的植物在瞬间粗壮腾起,占领全部空地,它比原住民更加残暴凶猛地进食,同时还不忘清除靠近的尸潮。
显然,它性格与先前的截然相反。
-
在墙角,乌珩捡到累得奄奄一息睡得死猪一样的的X——天上的乌鸫只剩零星几只了,它估计出力不少。
乌珩在休息站一连喝了几大壶水,瞥见走廊里躺着几个重伤的守卫,他不动声色收回目光。
走廊的窗外,生姜和吴典守在围墙上面,还在奋战。
沈平安再次将乌珩的水壶倒满,口中道:“没有了纪泽兰,尸潮比之前容易清理了很多,现在能松口气了。”
但很快,它又道:“只是,如果尸潮一直不结束,基地和异能者都扛不住时间持续太长的高消耗。”
乌珩咕咚咕咚喝着水,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乌珩,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乌珩停下喝水,“没什么,只是在你身体里种了株听话点的虞美人而已。”
“这样。”沈平安本就是沉默得不能再沉默的个性,静静感受着身体里的能量涌动。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乌珩所说的原因,他发觉,自刚才苏醒之后,他体内对乌珩的臣服欲望变得比以前更加强烈,难以抵抗。
他看了乌珩一眼,又极快敛下目光,莫名觉得此举冒犯了对方。
“我想去看看班长。”乌珩喝够了水,想到谢崇宜当时的脸,心里一堵。
“我带你过去。”
守着谢崇宜的人是窦露,她靠在床头的架子上,脑袋一点一点,听见脚步声,马上就醒了过来,戒备地盯着门口。
直到看见沈平安面无表情的棺材脸,她松懈下来,“是你啊,外面还好吗?”
紧接着,窦露又看见了沈平安后面的乌珩,乌珩气色比之前好了不少。
“乌珩,你没事了?”窦露大喜过望,她跑到乌珩面前,抓着乌珩一顿使劲揉捏,“刚刚我们都担心死了,你那个植物真的好凶好变态啊,竟然跟老娘玩捆绑play!”
说着,她把自己缠了几圈纱布的手腕给乌珩看。
乌珩:“对不起。”
“我这没事儿,一点小伤,主要是班长,”提及谢崇宜,窦露的表情马上变得苦哈哈,“班长昏迷了,而且,他的半张脸……”她说不下去,就让开身子,让两人自己去看。
沈平安直接就迈步过去了。
乌珩反倒原地踌躇,他紧紧抱着X,心情复杂不明,像是近乡情怯,又像是别的更难以言喻的心绪。
总之,他很过了一会儿,才走到床边。
乌珩把X塞到了沈平安怀里,他弯下腰,用手指轻轻撩开谢崇宜眉眼前的碎发。
谢崇宜的眉骨眼窝都没什么变化,但眼下的脸颊和颌面,那一块位置像是被什么东西腐蚀过,肉和皮萎缩焦黑,与另外大半张脸形成鲜明残忍的分界线。
幸好的是,骨头还没露出来,那样就太严重了。
窦露在后面红着眼睛,“本来现在就没什么帅哥,等会让陈医生看看还能不能修复。”
乌珩无动于衷,他缩回手,将腰弯得更深,然后将脑袋凑到了谢崇宜被腐蚀的面部旁,轻轻嗅了嗅。
熟悉的味道袭进鼻腔,少年眸子出现零星亮光。
还好,还好,闻起来依旧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