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岁怀疑,晏听礼这辈子都没和人说过“对不起”这三个字。
不然怎么让他道个歉,比登天还难。
她说完那些话。
良久,晏听礼才盯着她,唇瓣不明显地瓮张一下。
又阖上。
反复几次。
最后都还是没有吭出半个字。
如此艰难,像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
他不说,时岁却也有耐心等。
反正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不急这几分钟。
终于,晏听礼说了话。
虽然气势没那么足,但内容照样气人:“我道歉,就可以不和她们说吗。”
“…?”时岁坚定立场,“当然不行,这是两码事。”
“我说了,她们会烦人。”晏听礼从后,不情不愿将头埋在她肩膀,压着烦闷的语调,“会又劝你从我身边离开。”
他讨厌她身边所有让她离开他的人。
时岁不接茬:“做过的事不想承认,有这么好的事吗?”
“父母那我已经瞒着了。”她语气淡淡地说,“不然如果被他们知道从前的事,一定不会同意——”
晏听礼突然咬了她耳朵一口。
气压也降得低低的,不许她往下说。
他越这样拧巴,时岁非要逼他面对。
将靠椅转个圈,面对他:“不说别的,你先和我道歉。”
这次,好几秒。
晏听礼才从喉咙挤出含糊的一句。
不知道叽里咕噜什么。
“好了。”他说。
时岁快气笑了:“我听不见,你大点声,给我说清楚!”
晏听礼和她对峙几秒,突然,一言不发转身,趴到床上。
然后整个人憋屈地埋在被子里。
只留半个后脑勺对着她,像是装死的蘑菇。
时岁看懵了。
简直不可思议,晏听礼能做出这么弱智的事情。
两步上前,抬起细白的脚丫就踹过去。
“让你道歉你还说不出口了?”
“……”
时岁直接横跨坐他身上。
手伸进被子里去掐他腰:“你不好好道歉,我回去就和我爸妈说你是个装货,以前不停强迫我欺负我,我看你怎么和我结婚——”
晏听礼终于恼得不可自抑。
倏而翻身,就将两人位置调了个边。
时岁被压在了下面。
眨眨眼,在昏暗的被子里,撞上他愠怒的眼睛。
他忍着说:“时岁,你别欺人太甚。”
时岁:“……?”
欺人?到底谁欺谁?
时岁原本只是小小生气,这下变成了大大的生气。
她伸手就掐着他脖子晃:“晏听礼,你现在给我道歉!!!”
两人眼对眼,都是犟种的眼神。
时岁越想越气,甚至感觉鼻酸。
她不懂,让晏听礼服个软,说点好话,哄哄她怎么就这么难。
这么一想,眼泪竟然也被气出来,晶莹水珠滴落。
沿着晏听礼下颌滚动到脖颈,他纤长眼睫轻动。
时岁视线模糊,颠三倒四地说:“以前都是我道歉,我没错我也要道歉。你就知道发疯做那些讨厌的坏事。”
“我分也分不掉,跑也跑不掉!
“好不容易勉强走到现在,你说让我教你爱我,现在连让你道个歉也这
么难吗?”
“我要你现在道歉!哄我!”
时岁如今倒是不怕他,反而更气他。
犟,拧巴,嘴巴毒,还惯会装模作样。
时岁边想边气急败坏地咬他,也学着他的动作用头撞他下颌。
眼泪汩汩也流在晏听礼脖颈。
他终于变得安静,肢体动作,带上点不知所措的意味。
指骨缓缓上移,最终轻捧在她后脑。
硬绷绷说了句:“别哭了。”
时岁理都没理,继续用头撞他下巴。
晏听礼沉默了会。
突然将被子拉得更严实,连一丝光都透不进来。
整个空间又小又暗。
时岁不知道他在鬼鬼祟祟弄什么把戏,正要抬头。
脑袋突然被紧紧压下。
与此同时,晏听礼很轻地在她耳畔说:“对不起,岁岁。”
时岁瞳孔动了动。
“我以前,”晏听礼说得很慢,“做了很多不好的事。”
一字一字,像从喉里挤出来般艰难。
每说一句。
他就停顿好一会。
但时岁愿意给晏听礼斟酌语句的时间,用发顶蹭了蹭他下颌,示意他继续说。
“总把坏情绪发泄在你身上。”
“总不尊重你的意愿。”
“总让你,”他停顿了下才说,“害怕。”
“对不起。”晏听礼吻落在她耳畔,触感就像小狗温热的舔舐。
最后一句,很轻很轻,几乎让时岁以为是幻觉:“别生我气了,可以吗。”
——他真的在学着哄她。
意识到这件事的瞬间,像有羽毛搔刮时岁的心尖,使得她脊背都一阵过电般的颤栗。
时岁胸腔刚刚还熊熊燃烧的烈火,也“哗啦”一下,偃旗息鼓。
她早就不生气了。
她快化了。
“答应你。不气了。”
“你早说不就好了?”她吸了吸鼻子,鼓腮道,“非要惹我生气。”
冬日暖洋洋的被子里,陷入无声的静谧。
就像独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小空间。
晏听礼突然说:“要是一开始我就这样。”
他停了停,往下问:“你还会不要我吗?”
时岁表情也有些空白。
想了半天,也没法给出一个答案。
这世间因果总有定数。
他们能走到今天,全靠晏听礼的偏执和坚持。
而她是个胆小鬼。
如果一开始,晏听礼就人如其表清冷温淡。
他们甚至都不会在她酒醉那晚有开始。
但这话时岁没有说。
这一刻,她更愿意哄他,给他所有的安全感,于是时岁说:“没有如果,我只喜欢眼前的你。”
晏听礼又蓦然翻了个身。
顺势将脸掩在枕头里。
虽然看不见,但时岁还是听到了他胸腔的因为笑而发出的轻微颤动。
真是好哄的小狗。
她唇悄悄弯起,善解人意地没有戳破他。
-
林安然的婚礼在一月中。
时岁三人作为伴娘,提前两天就准备出发渝市,帮忙布置婚房和完善各种婚礼细节。
时岁知道晏听礼忙,便提议让他婚宴当天再来。
但晏听礼置若罔闻,硬是从他密密麻麻的行程里抽出两天,跟着过来。
看着高霖翰发来的诉苦消息,时岁哭笑不得。
摁灭手机,看向身侧闭目养神的人:“到了以后我要帮忙,可能没空管你。”
“我也要一起。”
时岁莫名:“一起什么?”
“看别人怎么结婚。”
晏听礼难得这么一本正经。
时岁缓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在回应她那天随口哄的那句“吸取别人婚礼的巧思”。
糟了。
都差点忘了。
时岁有些心虚,在晏听礼睁眼要看过来的瞬间,连忙顺毛捋:“嗯,是要好好学学。”
“对。”
“......”
落地渝市,鉴于上次的“酒店事故”,时岁委婉拒绝了林安然说的给她们订酒店的好意,让晏听礼自己订。
毕竟他愿意落塌的地方一晚上就是大四位数,时岁可不好意思因为晏听礼的公主病,让别人破费。
到酒店已经是下午,时岁就兴致勃勃地应约去火锅店,参加久违的四人姐妹聚餐。
她笑意盈盈地梳理头发,转头,看到孤零零靠在酒店沙发,面无表情看她的晏听礼。
身上的不高兴快要溢出来。
他这模样,让时岁突然想到,上次黏着苏涵的阿克塞尔。
哪怕再不舍,但鉴于苏涵立的“姐妹聚会不得打扰”的规则,他还是得委委屈屈地在车里等着。
那时,时岁还羡慕阿克塞尔的听话。
那她现在,能不能让晏听礼也这么听话呢?
“我们姐妹间有个规矩,”时岁说,“就是各自的男朋友都不许打扰姐妹聚会。”
说着,时岁用手在坐着的晏听礼头上摸了摸。
他盯着她的动作,唇角冷冷下撇,身上又竖起毛尖尖的刺。
时岁偏不收手,弯腰捧住他的脸。
“听到没有?”
晏听礼怎么可能说什么是什么,反过来问:“那你什么时间能留给我。”
“晚上我要做三次,够吗。”
什么玩意?时岁立刻将他头一推:“这个下次再议。你现在只需要,在这里等我回来。”
她刚迈步,又被晏听礼掐着腰,从后按在大腿上。
“你把我当什么了?”
“…?”她装傻。
晏听礼在她耳边冷冰冰说:“我可不是那个好骗的混血黄毛。”
时岁顺势说:“所以阿克塞尔有苏涵的奖励。”
“你没有我的。”
“......”
一秒,两秒。
晏听礼突然气闷地在她耳朵咬一下。
肢体动作小怒,言语还是妥协:“我晚上八点半去接你。”
时岁在他脸上碰一下:“你真好。”
他立刻顺着梯子爬:“我要你回来陪我看动画片。”
“然后做三次。”
时岁打哈哈,拍了拍他腿:“行了,在这等着吧。”
渝市的火锅一向出名,这家也是老字号。店里人满为患,鲜艳的牛油汤底在面前咕咕冒泡,微辣也够劲。
时岁吃得十分过瘾,连不太能吃辣的苏涵也一边吐舌头一边继续库库下菜。
看着袅袅热气,时岁心想,还好晏听礼没跟来,不然按照他娇惯的胃,今晚可能又要折腾去医院,然后生闷气,一定又会十分磨人。
吃着吃着,聊天话题自然也离不了晏听礼。
林安然作为东道主,自是客气地问了句:“怎么今晚不把晏听礼一起带过来?”
时岁摆摆手指:“姐妹聚会,带他干什么。”
薛婧促狭:“哟,挺说一不二啊,看来他挺听你话?”
时岁咬了口虾滑:“现在挺听话的。”
听得苏涵用“你真能吹”的眼神看她。
“......”时岁回视过去,为自己正名,“我说真的。”
苏涵扬眉:“把有阿克塞尔听话吗?”
“咳。”
那确实还差远了,时岁不敢再说话。
“诶,还没问呢,”林安然说,“你和晏听礼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呀,那次同学会之后吗?”
薛婧也道:“对,我想起来,那天有个男生找你搭讪,晏听礼脸色可难看了,我还以为是我的错觉,现在看来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说起来我还想起一件事,”林安然边下菜边看向薛婧和苏涵,“岁岁你刚走那年,新学期晏听礼来上我们院选课,你们还记得吗?”
薛婧立刻反应过来:“我也想起来了!我当时还以为他来找苏涵,现在看来是找岁岁啊。”
又是桩时岁不知道的事。
她动作放缓:“他...来干什么了?”
苏涵冷不丁哂笑:“来套话。”
“也是这一次,他猜到了你在加州。”
她们俩对话没头没尾。
让薛林二人怔愣。
时岁索性也就不瞒了,放下筷子说:“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没和你们说。”
“我前男友就是晏听礼。”
“大学时候,我们就在一起。对不起,瞒了
你们这么久。”
席间寂静。
除了苏涵,两人都是不同程度的震撼。
“那你们现在…”薛婧消化着信息,眼中也立刻从震惊转化为担心,“他还和之前一样吗?”
时岁摇摇头说:“后来发生了好多事,他现在好多了。”
席间还是一片担忧,显然还觉得她在安慰人。
林安然蹙眉:“我们有什么能帮你的吗?”
“啊对对对!”薛婧猛地想起来什么,“然然老公是警察,你需要司法帮助吗?”
唯独苏涵撑着头,唇角要翘不翘:“没用的,我爸都帮不了,他说晏听礼疯起来就是法外狂徒。”
看着室友无比担心的眼神。
时岁正襟危坐说:“我说真的,他现在真的改了很多了。”
“我不信,你一会把他喊来!”薛婧拍桌叫嚣,“我们姐妹看看他到底听不听话。”
“就是,”苏涵显然积怨已久,“我要让他夸我一百句漂亮。”
林安然也附和:“是啊,你把他喊来,我们大家考验考验。”
今日见面,四人都喝了点梅子酒。
显然,酒劲上涌,胆儿也大了。
时岁看了眼时间,已经八点二十了。
晏听礼说八点半过来接。
“他应该马上就来了。”
话音刚落。
身后传来一声慢条斯理的一声:“大家是在等我吗?”
“……!!!”
众人瞳孔剧颤。这人什么时候来的!
晏听礼顺势坐在时岁身侧。
火锅店气味重,他格外讲究地脱下大衣放在框里。
晏听礼温声:“我刚到不久,正好听你们说话。”
对上对面怔忪的眼神,他斯文笑笑:“岁岁说过的,你们姐妹聚会,我不能打扰。”
晏听礼这一上来,气势平和,温文尔雅。
和时岁话里那个神经病,哪里有相干?薛婧和林安然都有些傻眼,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了。
唯独苏涵毫不客气扯唇:“你是不是在哪里偷听我们说话了?”
这里是镂空包厢设计,要是晏听礼坐在别的包厢,她们还真不一定知道。
时岁也看过去。
晏听礼看苏涵的眼底,的确有瞬间的冷意。
但微乎其微。
很快他便笑笑说:“我和岁岁说,八点半来接。”
“我只提前到了二十分钟。”
苏涵冷哼:“不还是偷听吗?”
晏听礼:“公共场合,算不上偷听。”
“你们看,他就是这么变态。”苏涵立刻说。
薛婧也狐疑地看他:“晏总,我们也是刚刚知道,大学时候你对岁岁有一些过激行为。”
“说实话,如果您依旧这么偏执,我们很难不担心岁岁。”
林安然在一旁严肃点头:“我们会尽全力帮助岁岁。”
晏听礼眯了下眼。
也在此时,那种被他裹挟隐藏在皮下的冷意,也终于有了瞬间的外泄。
迎面而来的锋利。
气氛冷凝,薛婧和林安然脊背涌上层汗意。
时岁自是最先发现晏听礼情绪的波动。
如果不高兴也有等级,那现在应该已经快爆表了。
他忽而漫不经心笑了下,神态傲慢,不可一世。
像是在说“凭你们吗?”
时岁眉头突突跳,在他后腰一掐。
冷声道:“对她们态度好点。”
晏听礼那快要爆表的不高兴,就这样掐在了那个数值。
转头看她。
眼睫下压,黑沉沉的。
又是憋屈又是生气。
时岁盯回去,想把他支开,吩咐道:“你去把账结了。”
林安然立即不好意思地道:“不不不,是我请大家吃饭——”
“没事,”时岁微笑说,“让他去。”
于是几人看见。
几秒后,刚刚还浑身散着黑气,几乎就要展露爪牙的男人一言不发起身。
绕过火锅店人群。
去了收银台。
只是明显依旧心情不佳,头顶像有一片移动的乌云。
苏涵最先收回余光,挤眉弄眼:“不是吧,真这么听话了?比上次又进步了不少诶!”
“这样看,”薛婧迟疑地说,“好像也没什么大问题?”
“不确定,再看看。”林安然谨慎说。
就她们视角来看,晏听礼的确有些不对劲,但没有什么大问题。
因为只要时岁放话,虽心不甘情不愿,但也能慢吞吞收了脾气。
就像一只看起来很危险,实际没什么危害的大型犬。
等晏听礼回来,刚刚的情绪也了无痕迹。
“抱歉各位,”他平静地说,“从前那些事情的确是事实,是我故意隐瞒。”
时岁转头看他,眼中闪烁。
晏听礼端起时岁的酒杯:“今后不会再犯,也请各位监督。”
说完,他喝干净整杯酒。
这下,连苏涵都不说话了。
虽看过来的视线还是有些狐疑,但好歹端酒杯,回了一杯。
“我们没别的意思,”林安然说,“只是岁岁是个很好的女孩,她曾经因为你背井离乡,躲去那么远,一定是受了很多委屈,我们很心疼她。”
薛婧附和:“就是,岁岁因为你还和我们断联这么久,你就是罪魁祸首啊!还诡计多端,从我们这里套走岁岁的消息!”
苏涵呵呵一笑:“还想绑架我威胁我爸,好厉害哦。”
“桩桩件件,罪不容诛!”
她们一人一句对着晏听礼输出。
每句话都戳中时岁心坎,她没有插嘴阻止,只是一直安静地在旁观察晏听礼的表情。
绝不是高兴,也没多么虚心接受。
但好歹有意识控制情绪,没有对她的朋友发泄出来。
一直到夜深,大家都喝得有些高的时候,这顿“讨伐晚餐”才结束。
今晚的梅子酒虽然度数低,但时岁喝了不少。配上火辣辣的牛油火锅,胃里烧个不停。
回到酒店才好了些,她立刻进浴室洗去一身的味道。
这期间,晏听礼一直很安静。
浴室外,只有投影上的动画片在放着欢乐的片头曲。
他就靠在沙发。
也没看电视。
头垂着把玩手机。
浑身气压都低低的,显然,又在生闷气了。
时岁走出来,朝他观察了会。
然后扒拉着刚吹好的头发,屈膝靠近,垂头放软声音:“听礼哥哥,你今天表现很好哦。”
晏听礼不为所动,冷淡淡说:“让她们骂我,就是表现好了?”
时岁顺势坐在他腿上,双手捧起他脸:“总比怕你好吧?”
“对我们女生来说,骂你才是不见外,才是认可你呀。”
晏听礼从鼻尖冷哼一声。
看起来像嗤之以鼻,但气压有所回升。
可惜只有一点,不多。
“我需要她们认可吗。”
时岁:“那当然。”
“凭什么。”
“凭她们是我闺蜜,”时岁想了想,作类比,“算你半个丈母娘。”
“......”
他表情像是喝了敌敌畏:“那真是谢谢她们。”
今天还挺难哄。
时岁心中叹口气,低头吻了吻晏听礼唇瓣。
然后在他耳边说:“今天哥哥很听话。”
她边说,手指往下按。
感受到他气息立刻紊乱,在空气中灼烧。
时岁朝他弯起眼睛,吐气如兰:“所以,我可以亲亲小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