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给一份离婚协议书。”宁商羽低低地重复了一遍,任她从怀里退出来,真正的神色里冷漠比温柔多,慢条斯理地说,“你倒是敢开口。”

“有什么不敢呢?”林稚水先提离婚,那张微微仰起的白瓷似的脸毫无惧意,她不怕他倏地整个人气势都变得极盛到压迫人心,声音始终很平静:

“我提了,要是失败收场,大不了就被你以合法丈夫的名义带走,日后是想看我装一下只会在家里嗷嗷待哺依赖着你的巨婴呢,还是毫无生存能力的小绵羊无私爱着你,你想看,我装也能装……”

林稚水把彼此婚后的相处模式提前假设了出来,唇角的湿润没来得及擦拭,继而勾起一抹讽刺的美丽弧度:“只是我觉得没这个必要吧?”

宁商羽是上位者,绝对的权利掌控在手掌心,也导致他傲慢到潜移默化里确实是把她当成那种容易受惊的小动物体质去保护。

他沉迷的不止是林稚水这副身体,还有她那双充满纯粹情感的琉璃眼,半响后,他在一片似无声对峙的静谧气氛里,再度出声:“回泗城就离婚,一直待在港区,就能不离婚了?”

林稚水眼中没有多余的怜悯触动,轻声说道:“商业联姻的夫妻长期两地分居,这种现象在我们豪门圈子里很常见,我们也可以效仿,当然,你来港区出差时,我也会主动到太平山顶的那所别墅居住,陪……”

“我不会再来港区。”

宁商羽没有耐心在听她假设下去,薄唇溢出的嗓音看似不起波澜,但语速稍快,“你不跟我走,日后我不会踏足这里。”

他的出差行程地点,可以选在全世界浮华名利场的任何一处,整个太平洋的航线图上都可以,唯独不会在港区地界落脚。

林稚水心思敏感,近乎是瞬间就听出宁商羽的潜台词,很轻眨了下睫毛,无法忽略的酸胀感也从眼尾泛滥开了。

宁商羽正在逼她取舍。

是要安安分分回宁家,还是就这样顶着宁太太头衔在港区,名存实亡的跟他维持这段婚姻关系。

“你走吧。”林稚水比什么时候都要狠心,话音落地让他走,自己却先转身,高跟鞋尖踩在地上,清脆又坚定的声响惊起一群召之即来的白鸽。

只是走下最后的台阶,她又极轻地微侧了头,是以,视线看到宁商羽依然静立在那座象牙白雕像前,身后是日出光芒为他勾描出一层金边,看起来更像是撕开黑暗夜幕的高高在上神祇,只存在充满弱肉强食的残酷世界里。

像权力欲望的化身,永远不会变。

……

谈崩了。

奚宴隐身在远处有幸目睹这一切的发生,很后悔,为什么不是黎近跟随到港区,早知这趟是这种尴尬局面,他就不该贪功冒进。

宁商羽面无表情地坐进车厢,命保镖发动车子离开。

一路气氛异常沉默,后排的真皮黑色座椅上还搁置着巴掌大的首饰盒,里面是宁商羽亲自特意现身私人拍卖会拍下的顶级蓝宝石戒指,用来哄林稚水的,甚至还在太平山顶的餐厅安排了鲜花玫瑰和烛光晚餐。

都派不上用场了。

奚宴端着沉稳的专业秘书姿态坐在副驾不敢多过问半句,默默地,打开了舒缓的音乐,意图稀释下弥漫在空气中如有实质般的压迫气息。

直到宁商羽一句话强势又冷硬地落了过来:“回老宅。”

他真走了。

不会再踏入港区地界。

林稚水是回到林家老宅才收到了奚宴暗地里的通风报信,垂眼看完消息,什么表情都没有,脚步很正常踏入了家门。

而另一边宁家老宅,宁徽诏也该到了兑现当初选择的时候。

他把宁惟羽从深城召回了家里来,窗外从雨到雪轮着降,雕花灯笼被寒风刮得打转儿,没一会儿,有盏犹如年久失修般,重重坠落在了玉石阶上。

这个突兀的响声,终于让暖气融融的明亮室内不再死寂。

宁惟羽眉骨却还浮着来时的霜雪温度,先是修长的手指将密封袋拆开,继而,那份被完整保留下来的出身证件让他逐字逐句看了很久。

久到,他阴暗的心中浮现出跟段宜娉一起艰难在外度日的那段时光。

原来,母亲教他念宁琛启的名字,日复一日教他写宁琛启的名字,以泪洗面的告诉他,这个叫宁琛启的男人会庇佑他一生。

是这个意思?

不是父亲。

竟不是父亲……

宁惟羽眼底顷刻间就布满了红血丝,抬首,看向坐在太师椅上的宁徽诏,这个居高临下,被他自幼起就在心里视为信仰一样存在的神明。

灯光映着宁徽诏苍老脸上的皱纹,只要提及段宜娉,养好的精气神就会一下子溃散,嗓音嘶哑又无力:“当年我找到你,叮嘱你要守口如瓶自己的出身,在宁家不可再提段宜娉三个字,你一直没提,我以为有生之年这样就能赎罪。”

赎罪?

宁惟羽喉咙滚动:“我母亲姓段,您从拒绝让她认祖归宗那一刻开始,就误了她一生,所以您的赎罪,就是把我这个外孙接回宁家认祖归宗,让我姓宁,给我安排了二房长子的身份。”

无论当年整个家族内部,对他的身世来历诸多猜测成什么样。

宁徽诏都要把段宜娉从他身世里残忍抹去,再对他反复搓揉勾画,重塑一个新的身世。

段宜娉没得到的东西。

宁徽诏全部都给了他,可他偏不甘心,凭什么母亲连一个名字都不配被提起?

如今都成了笑话,宁惟羽额际青筋浮现,嗓音很低,有着微微的沙哑:“她想回家,她一直都想回家,每一晚钻心剜骨的哭声都在呼唤着您来接她回家,爷爷……”

说至此,宁惟羽满目通红,“她叫我不要恨她的死亡,或许是天真觉得死亡就能回家了,又怎么会想到,您依旧不承认她。”

这些年,宁惟羽最恨这点,恨宁琛启不认他这个“私生子”的存在,带着阴暗偏执的野心想在宁家掌权,想光明正大地告诉所有人。

他的母亲是段宜娉!

这个执念变成了禁锢魂魄的沉重冰冷枷锁,现如今,宁徽诏却是想以这种方式来解开。

宁惟羽的信仰崩塌了。

他的存在,是最可耻又可悲的,就犹如具有剧毒性的带刺藤蔓,一开始趁势谦卑的寄生着宁徽诏这棵枝繁叶茂的百年大树生存,待时机成熟开始,妄图取而代之。

哪怕被宁商羽察觉警告,他还以为没被连根拔起,就能继续疯狂吸取大树的养分。

藤蔓终究是藤蔓。

哪怕命运弄人,侥幸能跟一群野心勃勃的树木共生,却终究无法站在中心。

“惟羽啊。”宁徽诏最后语气格外苍老道:“你恨爷爷吧,别厌恶和怨恨自己的出生,你一日是宁家的人永远都是……”

亲手跟他揭开尘封了二十多年的真相,宁徽诏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反而从宁惟羽的眼中,再也看不到那股深深依赖的情感了。

宁惟羽哪怕不恨他。

也不会再像幼时一样,总是乖的,站得笔直坚韧,带着崇拜,对他说爷爷是我唯一的亲人,是我的信仰。

老宅的四处都被映得一片雪亮。

宁惟羽从客厅出来后,指关节泛着毫无血色的冷白紧拿着那份出生证明的,却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了,他西装挺括的面料下包裹着僵硬痛感的修长身躯,站在露天之下,过许久,才朝最寂静无声的方向走。

直到,看到了披着黑色大衣,身形居高临下站在回廊玉石台阶上的宁商羽。

除了风雪外,气氛陷入了沉寂中。

顷刻间,宁惟羽神色变得怔然,又过好一会儿,他才迈着沉重步伐走过去,最后半米远,先左膝跪下来,右膝盖也极其缓慢地跪到了地上,如同什么坠地声响起。

回廊不远处,全部的人,包括老管家和以宁濯羽为首的少爷们都因他举动,停滞在原地。

宁惟羽压在喉咙底的话,溢出时,在夜色里更显暗哑几分:“当初,我不该说那句话。”

我们的父亲死了,你伤不伤心啊?

年少无知,被满腔恨意支配了理智,宁惟羽疯狂渴望着把生起高阁,无人可近的宁商羽一起拉入深渊。

他当时正得宁徽诏亲自教养,却对失去宁琛启庇佑的宁商羽说出这句诛心之言。

“哥……我错了,我服输。”无论是这场家族争权夺位的博弈,还是收购舟隆港口,他都输得一败涂地。

宁惟羽在无数双野心勃勃的眼睛注视下,纹丝不动地跪立于地,僵硬绷紧的后背最终躬成一道浅弧线,也显得,彻底归顺在他的权力管制下。

过半响。

宁商羽轮廓俊美又凌厉的面容沉静如常,迈步从台阶一级一级而下,深重黑色的大衣一角,继而,带着寒芒毕露的气息从宁惟羽青筋浮起的额际划过。

……

宁商羽一个字都没有赏给忏悔在雪地里的宁惟羽,他今晚不过是来目睹宁徽诏的兑现,等出了老宅,便气场强大地直接回到私人区域住处。

夜色下,那片被最天然水系蜿蜒其中的华美别墅黑沉沉的,半点弱光都无。

他面不改色下车,随着步入门口,全部璀璨的鎏金灯光在瞬间亮起,将一切都照映得冰冷冷又没有丝毫鲜活人气。

管家正上前。

倏地,宁商羽没有情绪的眼神很沉静盯着巨大落地窗外那片高耸参天的落羽杉,薄唇透露出三个字:“都砍了。”

都砍了?

管家嘴巴张了会,难以掩饰面露出的震惊。

这些落羽杉都是早年宁商羽搬离老宅独居后,也一并移植到湖泊旁的,每一棵树都是从小树苗开始,就被他亲手种下。

无端地,怎么全部要砍掉???

管家胆战心惊地不敢多问,宁商羽已经彻底执掌大权,坐稳了那把椅子,他的话就相当于圣旨,是整个宁氏家族的天大规矩。

无人能有资格动摇一二。

一夜之间,暴雪过后,湖泊旁不再有落羽杉相伴。

管家以为这道四季都极其引人瞩目的美景就这样不复存在时,而更令他感到诧异的是,隔日,宁商羽全身西装革履的就亲自往湖泊旁种植下了一棵幼小的树苗。

谁也不敢上前,只能站在远远地旁观,他低垂着线条锋利的面容,不紧不慢地将落羽杉放入选好的位置,又将一张墨迹浓的纸条卷起,塞入碧色玻璃瓶子内。

最后,筋骨匀长的手捧起泥土,指骨哪怕沾了点儿污点,也不损半分完美,慢慢的,玻璃瓶子连同稚嫩的树根,都被他神色冷漠地埋藏了起来。

一天亲手种植一棵落羽杉,时间流逝的很快,巨大的落地窗外又新生了一片。

林稚水也在港区居住了很久,她不回宁家,只要宁商羽允许,上上下下是没有人会说什么闲话,哪怕已经彻底放权的宁徽诏,都没过问一句。

这段时间,宁濯羽远赴海外出差途中,有落地这里约她出去吃了一次饭。

顺带聊起等过完这个年,宁商羽的商业图版就要更新了,他以个人名下的财富已经顺利地完成了对舟隆港口的收购,以及手段强硬地收割了裴家的基业……

等年后正式的新闻公布,到时估计在国际上又会引起一阵轩然大波。

宁濯羽说的这些,林稚水全程很平平静静的倾听,却没有流露出想回泗城的意思,哪怕她心知:

宁濯羽大老远特意选港区落地,是想给她一个台阶。

宁商羽不来带她回去了。

最后这顿饭以宁濯羽挑食难伺候,光明正大的嫌弃这家餐厅的乳鸽没有泗城乳鸽嫩,又在接待生敢怒不敢言的微笑注视下,慷慨大方地多付了三倍小费而结束。

一起离开时,林稚水想了想,又对宁濯羽很认真地说:“我还是觉得港区的乳鸽,比泗城的乳鸽嫩。”

宁濯羽不太服气,当日回去时就给她空运了一箱冒着热气儿的乳鸽。

还连续空运了半个月。

这个家族本身基因里带来的傲慢胜负欲,简直无人能敌。

居住在林家老宅的阿泱等人整个年底到春节都吃乳鸽吃到吐,纷纷委婉地暗示林稚水就承认一下泗城的乳鸽更嫩,免得大家都饱受宁濯羽的隔空投喂之苦。

林稚水偏不说。

心思细腻的阿泱也不知道是不是吃太多鸽子有负罪感,林稚水就没有再去过广场喂白鸽了,而是整日待在家里下棋玩。

林稚水从书房抽屉的角落翻了一个水晶质地的棋盘出来,饶有兴致的自己跟自己博弈,都跟不会腻似的。

转眼天气逐渐暖和,在家中静养到完全身体康复的盛明璎开始去公司上班了,一清早醒来,当看到被日光洒满餐桌上的好几道菜又是鸽子时,一手扶额。

林稚水起得早,裹着睡袍端坐在椅子上,正慢悠悠喝着汤。

母女俩的筷子都没往鸽子去。

过会儿,盛明璎嫌燕窝粥煮的甜腻,放下精致瓷碗时,语气不咸不淡突然提起:“宁商羽之前年底时吩咐过人,把我做手术的那家医院私人飞机场重建。”

重建需要审批,等宁氏家族秘书申请的合规流程下来后,开始要施工,盛明璎这边才后知后觉知道这个事。

而应诗贤也告诉她,可能是因为林稚水当时在赶来的路上摔了一跤。

盛明璎又想起,原来她那时趴在病床头委委屈屈说建议飞机场应该建楼顶去,是因为给摔了……

林稚水指尖下意识握紧了勺子,片刻又松开,轻轻嗯了声。

表示知道了。

如果不是宁商羽在意这个,盛明璎也不会注意到这个细枝末节,她隔着餐厅桌的距离,注视着女儿那双神似丈夫的古典怜悯琉璃眼眸,笃定的说:“你是太担心妈妈,才摔倒的,对吗?”

林稚水抿抿唇角,也看着盛明璎。

是的。

她当时下车时就感知到自己走不了路,身子的力气就跟被抽空了一样,又不好叫保镖搀扶着走,怕摔倒,还特意把高跟鞋给脱了,没想到还是摔了。

林稚水对一个人的爱是体现在方方面面的,直白又鲜活。

可她爱怜悯谈情,偏偏爱上了只谈利益的野心家宁商羽。

气氛安静数秒。

盛明璎问完这个,又说道:“这段婚姻,你真要取舍掉?”

毕竟她在家居住了非常久,久到明面上和私底下都没有再跟宁商羽有过任何联系,任谁都看得出问题。

林稚水轻声道:“妈妈,我在下棋。”

宁商羽的这盘权力博弈的棋局已经结束,如今轮到她和他下这盘棋了,她一早就说过,不愿做棋子。

她只做妻子,宁商羽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