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里光线明亮, 照得人心也敞亮。
顾双洋的笑容很是明朗，这样的笑声，无需多问, 她基本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在荷尔蒙肆意横冲直撞的青春期, 梁见铖都不会像今晚这样跟她顶嘴。今晚不过是给了他一个电话号码，他的反应就如此强烈, 无疑就是他心里已经有了在意的人。心里有了人却还不敢大大方方承认, 无外乎两种可能：
一种是被对方甩了，心里放不下。
另一种就更有意思了，大概是连人都追不上，自尊心受挫，过激了。
但不管是哪种可能，都让顾双洋对自己的儿子有了新的认识——
简直差劲！
顾双洋心里已经有了较为准确的判断，也不着急逼问，目光有意观察着梁见铖，想从他的神情中找到更多的线索。
此时，“差劲”的梁见铖背靠椅背，一只手放在桌上, 另一只手自然垂下, 他面容平静而严肃, 漆黑的眉睫微微低垂。在敞亮均匀的餐厅灯光的映照下，他即便沉着淡定地坐着，整个人的确笼罩着一层显而易见的顾虑。
有人还思虑, 顾双洋也不着急，她给他时间整理。自然而然地，她将目光转向了杨闵文，另一个可能知道内情的人。
杨闵文：……
顾双洋年轻时也是出了名的漂亮, 是众人眼中的一枝花，不然也生不出梁见铖这个帅气儿子。在国内改革开放之前，她还是国家重点选拔出来的一百个技术管理人才之一，获得了公派德国交流的机会。那时，她已经为人母，儿子梁见铖还是个尚未满月嗷嗷待哺的婴儿。当公派名单传达下来，顾双洋本可以拒绝，可她还是毅然决然地选择连夜断了母乳，提前结束产假，回归岗位办理出国手续，将未满月的儿子留给了老梁。
老梁也不擅长带孩子，但也没拦着她，幸好当时还有爷爷奶奶帮忙照顾。
作为母亲，错过了孩子太多的成长和哺乳，顾双洋即使有过遗憾也不想追溯。但也正是那次机会，让她有能力拯救一家濒临破产的国企，将其发展成现在知名大企业。人生谁能没有遗憾？一直以来，她已经用最小的成本和最高的效率，将遗憾减少到了最低限度。
对于儿子的成长，她确实有缺席，但不能说她完全没尽责。
她一心操持事业，影响也不是儿子，而是她和老梁的婚姻。性格不合加上聚少离多，最终是老梁提出了离婚。那时候，顾双洋还有些舍不得，也清楚老梁是个刚正不阿说一不二的人，一旦做出决定很难改变。离婚后，顾双洋更是全身心地投入到事业中。在她最忙碌的那段时间，梁见铖主要由老梁照顾。因此，顾双洋心里很清楚，单从感情上来说，梁见铖跟他父亲更为亲近一些。
这没什么可计较的，也没什么好争议的。
她选择了这条道路，就不会过多遗憾另一条道路上的风景。
如果当初她像老梁一样，遇到一些小人的刁难就轻易地展现自己的真性情，那么梁见铖现在也不可能拥有这般潇洒恣意的公子哥人生。
这一年，梁见铖的事业起步，发展得还不错。这背后难道没有双洋电器的助力吗？她在外面给足儿子面子，说一切都是他努力上进的结果，那不过是她作为母亲对外的说辞，并不是事实。
既然梁见铖目前还在一定程度上仰仗着她，她又怎么可能对他没有一点控制欲？她不指望他能一步登天扶摇直上，但也不能太差劲了！他的父亲老梁，即便在人生最低谷的阶段，也始终把工作做好，保持着孜孜不倦的求知精神。
上次和章家的婚事，是他难得犯的一个错误，事情已经发生了，她也不会过度责怪他，用最简单最俗气的方式将这件事搁置了下来。
他和章家那个女孩确实没有缘分。
梁见铖这厮长相帅气，为人也知情知趣。和章家的婚事结束后，确实也不愁没有其他合适人选。像和辉的江总就对他颇为赏识，不然今晚的饭局也不会特意让她带上儿子，难道只是为了让赵书记认识一下梁见铖么？
人的处位一旦高了，一次看似简单的吃饭交流，都可能决定着重大的利益和机会，在人际关系的处理上必须谨慎细致。如果不是出于必要，她哪来这个闲情逸致当这个“媒人”？
她才不管他在哪个旮旯找女人，日后和他长久过日子的人，也不是她这个妈。
但是，她不费心干预，并不意味着他就可以没有分寸。
今晚的饭局上，如果不是江总有意抛出话题，在那个气氛严肃庄重的场合，哪有他表现的机会？这么浅显易懂的道理，梁见铖会想不明白？
他只是有意不去想罢了！
梁见铖今晚无赖做法，着实让顾双洋有些失望，不过她也没动怒。她只是想知道，到底是哪个女孩子，让他急成这样，还有意将人藏起来，是有多见不得人吗？
“怎么不说话了？是你的感情拿不出手，还是那个女孩子见不得人？”顾双洋微微挑起眉，目光再度投向梁见铖。
年轻时姣好的容颜还隐约可见，多年在职场上的摸爬滚打，现在的顾双洋，面容已十分端庄威严，眉眼洁明，仅仅随意地挑起一道眉，那雷厉风行的霸道气质便展露无遗。
有些事情她可以选择不知道，但绝不能容忍被欺骗。
不管是梁见铖和杨闵文，都应该深知她这一点。
……
相较梁见铖，杨闵文才是煎熬无比的那个人，明明他不是当事人，却比梁见铖还要紧张几分。在他心里，虽不觉得自己对妻子有所欺瞒，他只是没有主动交代，但知情不报这一点是确凿无疑的。
比起担心梁见铖对明汐的感情暴露出来，杨闵文更害怕妻子知晓——梁见铖当初悔婚的原因，他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小爹”，比身为母亲的她要清楚……
哎！
杨闵文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顾双洋敏锐地察觉杨闵文的异样，目光转向他，直接问他：“你也知道这件事？”
杨闵文默默坐了下来，他不过是在心里叹了口气，怎么就被发现了。
“我……”
“我确实有喜欢的人了，让顾总见笑了。”
“之前没说，是没什么机会聊这个。既然今天话都说到这份上，我就向您汇报一下吧。”
梁见铖转过头，及时地阻止了顾双洋对杨闵文的逼问。他的语气平静，还带着些许玩笑的意味，然而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同样，他脸上已全然不见一点焦虑与幼稚，整个人重新恢复了理性与克制。
顾双洋轻轻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
梁见铖心平气和，继续有序说：“因为和章敏的事，我反思自己在感情方面的问题。一直以来，我都以一种极为理性的方式去规划和设想我的婚姻模式。原本我打算找一个温顺的贤妻良母，即便不能心意相通，至少也能相互配合。但很遗憾，我和章敏的关系走向失败，不仅表明我对婚姻和感情的情感需求，比我原先认为的要更高，也让我认识到，自己之前是个狂妄且盲目自信的人，我更轻视了当下女性对婚姻的需求，除了物质上的稳定和妻子的身份，她们对于灵魂伴侣也有着自己的要求和想法，尤其是思想独立、优秀的女孩，在这方面的需求往往更加深刻……”
“所以呢？”顾双洋追问。
“所以——不是我的感情见不得人，更不是她拿不出手。”梁见铖回应着母亲的话和她的目光，稍加思索后，继续说，“关于我的婚姻和个人感情，要是这两者不能明确接轨，成为我人生的一部分，我不会再去接触其他女性，也不想引发任何令人误会的事情。”
“所以……你是连人都还没追上，对吗？”顾双洋高高挑起眉峰，一脸不可思议，差点笑掉大牙了。什么叫个人感情没有与人生接轨，感情还没成为他人生的一部分……
她可以简单理解为，这一切都还没影儿？
能这么理解吧？
梁见铖：……
顾双洋觉得这实在太好笑了，幸好她听惯了各种冠冕堂皇的言辞，不然真要被眼前这个姓梁儿子给蒙骗了！
然后就是——
一人沉默不语，一人满脸讥讽。
两双极为相似的眉眼对视在一起。
不得不说，梁见铖的眉眼遗传了顾双洋。只是顾双洋身为女性，眉峰相对优雅弯曲，多了几分深邃；而梁见铖的眉形刚毅冷峻，更多了一份内敛。
原本还侃侃而谈的梁见铖，一下子沉默是金，嘴唇微微抿起。
顾双洋也在消化。
自己这个做事豪迈甚至有时还带着破釜沉舟气势的儿子，到底在谨慎犹豫些什么，又在周旋什么！
“你这情种性子到底遗传谁的？”顾双洋冷冷幽默了一下。
梁见铖抬起头，回了一句冷幽默：“这个问题，如果真有什么差错，您肯定比我清楚。”
“混小子！”顾双洋嗤笑一声，随即摇了摇头。
梁见铖不再贪婪唇舌之争，选择聪明妥协下来，轻轻叹了口气，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笑意。
如果被母亲奚落几句，能保护明汐，并日后得到母亲认可，他非常愿意接受。
终于……
今晚这母子间的对峙似乎可以告一段落了。
杨闵文微微放下心来，心想自己是不是可以去洗碗了？桌上就两个碗，他不想留给阿姨明天再洗。
正准备把碗端到厨房的洗手槽清洗……
餐桌上，梁见铖为了缓和气氛，主动问起：“您是怎么猜到的？”
顾双洋教了儿子一招，用余光扫了扫两人说：“你知道你们男人有个很要命的缺点，表面上团结一致，异心却全写在脸上。”
杨闵文停下脚步，终究还是没能逃过牵连。
梁见铖笑了笑，看来是小哥表现得不够好，被母亲看出来了。
杨闵文转过身，温和一笑，为自己辩解：“我可没有异心。”
见有人这么着急表明态度，真是在乎得要命啊。梁见铖轻松地靠在椅背上，也表明了自己的心意：“顾总，我也没有异心。”
他只是有决心，但没有异心。
“既然你叫我顾总，你也是从双洋电器出来的，知道双洋未来的计划。你的星海外贸发展起来了，从双洋拿走了多少人脉资源，你心里比我清楚。我不要求你还清，也不会跟你算账。今天饭局上，江总对你的照顾，你不能不懂礼貌。既然江总向我提出了这个请求，你不能连江小姐的面都不见。我不管你说会不会产生误会，那是你的事。但你必须跟江小姐见一面，陪她打一次球，这是我给你的命令，关于这件事，你也别再跟我多说了。今晚你表现得还不错，继续保持。要是你今晚不想在这儿住，可以走了。”
顾双洋把事情交代清楚后，直接赶人了。
那个人的身份和名字，她知道儿子梁见铖有意隐瞒，她决定尊重他的选择，暂时不会去调查。她还是愿意相信，她的儿子是个有分寸的人。
“关于你和江小姐的关系该怎么处理，我不给你任何建议，但你们相处一定要愉快，别把关系闹僵了。要给的面子一定要给足，不要影响我和江总的关系，也不要损害你自己在江总心中的能力形象。就算不能成为他的乘龙快婿，在商场上多一个赏识你的能人，对你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你要追求所谓爱情和婚姻接轨的人生，我不会阻拦你。但如果你因此连事业和人生都不顾了，作为你的母亲，我会慎重考虑，你是不是脑子糊涂了，还是那个女孩是不是太会迷惑人。就算你不告诉我她是谁，你也应该清楚，我有很多办法能查清楚她的底细！”
梁见铖静默无言，自嘲又无奈地舔了下唇。既然顾总下了逐客令，他也不再多留，起身准备离开。
顾双洋给了杨闵文一个眼神，杨闵文拿起那张写有电话和名字的 A4纸，一路跟着梁见铖来到后院停车的地方。
梁见铖黑色轿车沉稳地停在一辆商务车旁边，今晚梁见铖被训斥得已经不是像个儿子，而是像个孙子，身上少了那么点傲气，多了那么点满不在乎。
想到宵夜，整个人又透出一点轻松自持的企盼。
杨闵文把纸张折叠好，直接塞入梁见铖衣服口袋里，并说：
“我跟你妈在一次饭局上见过江总带她女儿出席，简单见过一面，那女孩从小被宠着长大，心思很简单，但那样家庭出身的女孩，也是骄傲随性的，你只要好好沟通，就能把关系处理好了。你妈也很少求你帮忙，就当为她办个事。”杨闵文头一次用长辈的口吻对梁见铖说话。
梁见铖望着杨闵文：“多谢。”
谢他这段时间，一直替他瞒着。
杨闵文心里也有些不解，直接问出了自己的想法：“你妈不是那种以出身评判他人的人，你为什么还要把明小姐藏着，她迟早会知道的。”
梁见铖轻轻靠在车身，所有人都会迟早知道，他只希望母亲顾双洋晚一点。
他母亲确实不是那种会轻视他人出身的人，眼前的杨闵文也是从小地方出来的，除了学历比明汐高一点，其他方面也没什么特别的。
他为什么还要瞒着，一方面，的确他现在感情再炽热，也还只是他单方面的情感。
还有一个原因，他很清楚他母亲的强势。
和父亲老梁不同，老梁的强势在嘴上，母亲的强势在行动。
明汐很好，他也相信母亲会喜欢明汐这个人。但一旦让母亲知道，肯定会顺理成章且霸道强势地开始安排明汐的工作和未来发展。
他已经想象得到，比如会让明汐停下手中的工作，为她找一所大学挂名完成或提升学历；或者还会建议明汐出国深造，回国后给她提供一个全新发展平台……
从头到尾，他不是怕母亲不喜欢明汐，而是明汐会不喜欢他的母亲。
他还没追到，她先跑了。
明汐是轻易能被摆布的人吗？
她现在都能摆布他了，他还期望，她为了自己，被自己母亲塑造人设安排人生么？
不仅不可能！简直是白日做梦！
“滴答”一声，手机收到一条消息，是明汐发来的。
“梁总，介意晚上宵夜的时候，我多带一个人吗？”
她明明知道他可能会介意，还是故意这么问。
“不介意。”梁见铖握着手机，回复了这条短信。
“你们恋爱了么？”杨闵文忍不住一问。
什么？梁见铖突然一脸懵懂，帅气地挑了挑眉毛，那神态，简直和顾双洋如出一辙。杨闵文不禁笑了起来，还是双洋了解自己的这个儿子。上半年梁见铖就开始喜欢上明汐了，大半年过去了一直没什么进展，他都快把这事给忘了，没想到真的还没有实质性的发展……
“见铖，虽然我对你很有信心，但对于明小姐，你还是得上点心，免得她还没接轨你的婚姻计划，就先被别人抢走了。你条件好，但明小姐看起来也不像是会没人追的类型。”杨闵文十分好心地叮嘱道。
会有这种可能吗？
明汐确实有不少人追求，但她不像眼光不好的样子……梁见铖应了一声，没有再多说什么，随后上了车。
一阵瑟瑟的冷风吹来，时间又到 11月底，今天即便白天的气温还有二十多度，夜晚的空气逐渐弥漫着凛冽萧瑟的寒意。杨闵文这才意识到，自己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衫出来了。
深处后院，还能闻到隐隐萦绕着最后一丝金桂的香气，淡淡的怡人。
……
明汐今天从早到晚，几乎一整天都待在季润泽的电脑店里。起初，她只是想跟季润泽探讨一个技术上的小问题，聊完之后，两人又围绕建立海外网页的问题深入交流起来。大的方面，比如如何注册国际域名、选择什么样的海外服务器；小的方面，比如针对目标用户，如何设计开发页面。
她目前还没有实力建立海外页面，但季润泽对当下互联网和电脑技术研究很深，想法也十分超前。
然后，季润泽在了解了她的需求之后，向她介绍了一个没听说过的网站——阿里巴巴。
季润泽说，这个创业公司发展目标是为中小企业提供在线交易平台，日后会开放境外服务。
明汐记了下来，目前海鸥公司开海外客户，主要还是依靠现有的资源和参加展会等方式。在商业领域互联网还没有完全普及，但科技发展日新月异，她即便做好产品，也得借助互联网的东风，将产品推广到全世界。
季润泽是正经八百的北大经济专业生，现在又转行到电脑技术领域。
只要明汐提出自己的构想，两人都能深入地探讨下去。
中午季润泽在店里请她吃了盒饭，聊到晚上两人就用饼干垫了垫肚子。明汐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必须对一整天的打扰有所表示。
正因为这样，她和梁见铖约好的夜宵，才临时多了一个人——
季润泽。
夜宵的地点也是季润泽推荐的。他问她想吃什么，明汐的第一反应是考虑梁见铖的口味，记得他最爱清淡的广式菜肴。
刚好电脑城附近有一家口碑很好的老广式粥铺，季润泽有心推荐之后，明汐把地址发给了梁见铖。
粥铺离电脑城不远，晚上电脑店终于迎来了一单生意——拆机组装。
明汐心想梁见铖也不会那么快到，选择留在店里等季润泽忙完。
当季润泽处理完事情，差不多已经是夜里九点一刻，刚是她和梁见铖约好的时间。
她和季润泽一起出来，季润泽骑着车带她去粥铺。
明汐今天穿得很休闲，上身是一件紫色麻花毛衣，搭配着当下流行的阔腿裤，再配上她的眼妆，完全时髦又靓丽。她坐在季润泽的自行车后面，出于礼貌，手只是轻轻地抓着车座的边缘。
“梁哥来了吗？”季润泽问。
明汐拿出手机看了一眼，迎着风侧了侧脸，低头说：“到了。”
“明汐，你坐稳了呀！”季润泽友善地提醒她，“我骑快一点。”
明汐也不再拘谨，伸手抓住了季润泽的外套。
季润泽加快了骑行速度，绕过一条主街和两条小巷，很快就来到了这家名叫岭南粥铺的档口。她还没从季润泽的车上下来，就先看到了梁见铖停在路边的车。
梁见铖提前到了，却没有进店里，一直站在外面等着。
明汐一眼看到了他，自然，梁见铖也稳稳地看向了她和季润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