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梁见铖起身, 走到办公室靠近窗户这边的木质衣架旁,抬手拿起一件纯黑色西装外套,走出了办公室。

他是今早才下飞机, 开机, 就收到了一条短信——

章敏爷爷章秋实前天突然重度心衰抢救无效,于北京时间凌晨三点在海港的天金医院离世。

短信是章敏亲自发给他的。

他在空中飞行十几个小时, 没办法收到任何电话短信;在机场等车之际, 他看到短信的第一时间,给了章敏简单的宽慰。

两人的关系变得最为简单,他的宽慰也十分简单。

“请节哀。”三个字,连普通朋友都不会这样冷静。

那边的章敏看到这条短信,心中满是失望,却又隐隐有些庆幸。

“爷爷丧礼后,我们就跟双方家长说清楚吧。”章敏今天中午又发来这条短信。

“好。”

“见面说吧。”

这趟去美国解决业务问题,梁见铖自然见了那边的土著老友亨利。亨利请他到自己新投资的一家酒吧喝酒,牛鬼蛇神群魔乱舞的喧哗之地,梁见铖在里面静得像是一座佛。

除了梁见铖,亨利还与其他国家的业务老板对接, 他们中有些人会趁着出差玩一玩, 比如体会体会别样的异国风情;但梁见铖是他朋友, 亨利了解他。读书时候,周围不少女性朋友都想拿下梁见铖这位来自中国矜重的君子哥,偏偏梁见铖不能接受以上床为目的的交往。对于这样不解风情的人, 亨利也是尊敬的。

自然不会给好友安排特别节目。

何况,梁见铖在国内还有一个准备要结婚的未婚妻。

亨利端着酒杯,问了出来,问梁见铖什么时候订婚?为什么中国的春节过来那么久, 怎么还不订婚?

亨利开起玩笑:猜测是不是订婚要告吹,准未婚妻跑了?

重要事上,梁见铖从不开玩笑,喝着威士忌,他主动跟亨利碰杯,非常坦诚地告诉亨利:他猜对了。

亨利双瞳震惊,消化一番,感到十分抱歉,然后第一猜测是不是女方移情别恋了。

“你怎么会如此没有魅力!”亨利一脸失望地说。

梁见铖一时没有解释其中原因。

他的确没什么魅力,更自认自己是个平淡无奇的趋利主义者,也许因此得到了报应。

为什么猜是女方移情别恋?亨利的猜测十分有凭有据。

像梁见铖这种男人,做了决定不会轻易改变,别说移情别恋了,在美国求学那些超级辣妹都没让他失去本色,短短半年又怎么会出现一个人,轻易毁掉一个传统又精英化中国轻资本主义男人的婚姻理念呢。

传统又精英化的中国轻资本主义。是亨利对梁见铖如今身份的有趣定义。

像梁见铖这样的人,很少会情感用事。爱情是冲动的,也是冒犯的,是不太会发生在一个理性之人身上。

可见,订婚出现差错的唯一原因——女方甩了他。

亨利猜得兴奋,梁见铖苦笑连连,笑着喝着酒。

他和章敏谈好彻底结束关系,分开这话的确是章敏提出来的,是女方主动甩了他。

事实呢。

明淮酒店停车场的时候,梁见铖对杨闵文说:他和章敏分开与明汐没有一点关系。

真的毫无关系吗?他能骗过杨闵文,却无法欺骗自己的心。

海港飞纽约的十几小时里,梁见铖夜里盖着毛毯入眠,气流与机身摩擦产生的噪音,犹如砂纸在粗糙地打磨金属,在他耳畔全程“滋滋”作响,他常年出差,耳膜已经十分习惯这种痛苦,连大脑神经也伴随着安静而规律的机场气流噪音,彻底放松下来。

他心里真实假设过一个答案。

如果明汐没有来海港,他和明汐没有产生过那么多奇妙交集,他应该会在与章敏的交往过程中,更专注,也更用心一点。

感情本需要用心经营,他原本也是这样去做,才答应了母亲安排的相亲。

后来,他必须承认,他非常明显走心了。

多次约会,每次都走心。

章敏自然也感受到了。

彻底决定分开,是那顿法式铁板烧之后,也是那晚砂锅夜摊之后的第二天,章敏给他打来电话,提出了一个约会请求:她想去新建的海洋乐园看海豚。

他拒绝了这次约会,转而提出晚上一起吃顿饭。

他把约饭地点安排在隐秘的日料包间里,当他把地址发过去,章敏已经有预料般,设问他一句:“是最后一次约会吗?如果是,我不化妆了。”

这的确是最后一次约会,他见识到了章敏隐藏的骄傲和性格,以及她的素颜样子。

砂锅夜摊结束,梁见铖想了一晚,当他意识到自己对明汐有那么一点想要掌控,又无法把握自己的情绪,他就清晰地意识到,他可能无法再顺利接触章敏。

他做事向来很难一心二用,对人也是。

就算这段以结婚为前提的交往,是经过理性而深思熟虑的选择。可他偏偏遇上了明汐,像是命运的手悄然伸来,裹挟着一种未知又强大的力量,完全打破了他有序冷静的世界。

从那次感受到自己会被不理智的情意影响开始,他就注定没办法按照既定计划完成婚约。

那顿日料,他确实准备要跟章敏说清楚,但那天章敏把话说在了前面。

章敏如常赴约而来,面上没有妆容,但衣着简单大方,看着还有点冷淡,有点强硬,根本不是他前面一直见到她温柔婉约的风格。

但章敏那天的表现,让梁见铖明白,同样冷淡和强硬才是章敏真实的样子。

“梁见铖,我知道你在挑选我,我原本也想迎合你的喜好,不是我喜欢迎合,而是希望有一天你能迎合我,但你最近表现真的太差劲了。”

章敏确实言语犀利,法式铁板烧时,她无意间透露出对一些事的看法,她的确不是会迎合他人观点的女人。

她会隐藏,会暂时不表现出来。

那天梁见铖感受纷杂,想起江美倩离职前的发疯话语,她嘲笑了他的眼光,质疑了他的选择,还说章敏是一个会伪装的人。

人都会伪装,他也会。

这样展现自我的章敏,反而让他第一次有了欣赏的感觉。就像最初他选择她的原因,他觉得她是聪慧的。

人总是更愿意耐心了解一个聪慧的人。

如果真有一个从内到外都蠢笨的人,一眼就看透了。

“梁见铖,我知道你其实没有看上我,即使你选了我。”

“但你以为我会因此难过吗?不会,因为我也看不上你。”

两句话,犹如当头棒喝,章敏在教他做人。

出国读书的时候,老梁知他性情,也教他一个道理,人最容易被自己轻视的东西打败。

梁见铖也知道这个道理,从读书到工作到创业,他一直行事谨慎,不敢轻视任何人和事。

但在他决定接受顾双洋的安排之前,他的确轻视了一样东西。

那就是——

缥缈不切实际的的爱情。

亨利不知真相,替他气愤地骂了两句那位未曾谋面的准未婚妻。梁见铖阻止亨利,是他违约在先,没办法把过错归咎章敏身上。

梁见铖主动承认“It's not her It's me. I'm a jerk.”(不是她,是我,我是浑蛋。)

亨利嘴巴张大,不可思议地瞪着他,面色已经不是兴奋,而是震撼。

一个君子浑蛋。

然后,亨利就用这个词形容梁见铖。

梁见铖握着酒杯,露出真如斯文败类般的笑容,破罐破摔般告诉亨利:在中国有个更好的词来形容君子浑蛋。

比如?

比如‘伪君子’——英文单词是‘hypocrite’

原来有人骂起自己这般不留情,亨利捶好友肩膀,笑骂出一句中国话:“这个帅气迷人的伪君子。”

明汐,从头到尾梁见铖没有跟亨利提起。

梁见铖和章敏的事,两人已经坦诚而清楚,但双方父母还不清楚。

邀请他参加章秋实追悼会的,自然不是章敏,而是章父亲自致电告知他,诚挚希望他能出席。

“顾总和杨先生也会来,这段时间你在国外,我们得到杨先生颇多照拂,真是感谢不尽。”

章父在电话里对他稍有微词,但又特别感谢杨闵文,这无疑是在试探他。如果是他委托杨闵文帮忙,那他这段时间的表现也算说得过去。

章敏的确一点意思都没有跟家人说清楚。

他既然答应了章敏,他这边除了杨闵文知道全部情况,顾双洋和梁育知都还不知情。

可,也到了要知情的时候了。

章秋实的追悼会,他自然也要参加。

两家试图结亲,他又做了违约小人,于情于理都应该认真参加章秋实的追悼会。

但,葬礼就没必要。

……

滴滴答答,员工一个个下班,整幢大楼逐渐沉默下来。

明汐拎着一个彩妮送她的女士公文包,站在电梯间等电梯。电梯门打开,很凑巧,又撞上了梁见铖。

明汐:……

里面的梁见铖瞧着,好像比上午样子,多了一份非常明显的严肃持重。

可能是衣服关系吧。记得前一趟电梯,他身上穿的是料子偏柔软棉麻衬衫,就算当时他态度强硬,模样还是休闲矜贵的。此刻他套着黑衣西装,看着锐利又庄重。

明汐有点被吓到了。

梁见铖望向她,目光深刻又正经。

明汐:……

哎!有必要吗!

她不就是没去他公司上班!他有必要这样一副吊丧的样子看她么!

早上突然见面或许不太适应,但这会她也有经验了。

“梁总——您好。”明汐礼貌得体地打了个招呼,然后嘴角微微下拉。

摆臭脸,谁不会。

梁见铖面上反应不大,好像也消化了情绪似的,像是见到自己员工一样,丢她一声淡淡的——“好啊。”

有点距离,又有点亲近。

明汐动了动嘴唇,梁见铖一如既往站在一侧,随即开口问她:“才上班就开始加班了吗?”

明汐:……诶。

这话要是黄总或者贺总问她,听起来还蛮让人欣慰。可是从对家老板嘴里问出,听着就很让人无奈了。

明汐默默思考,扬了一个笑脸,歪头说:“我当前还有很多业务工作不了解,总要尽快熟悉起来。”

梁见铖嗯了声,倒也不多说什么。一声嗯,仿佛还对她透出肯定。

可能,她误会他了吧。

她和他关系好像也没必要为此生分,像是她真的欠了他似的。她确实亏了教授和杨先生人情,但她不欠他啊。

明汐将左手的公文包换到右手拎着,自顾点点头,对梁见铖说:“我们这些外地打工人,有时候加班反倒觉得很充实,梁总这样的本地人,应该不会懂的。”

“是么?”梁见铖淡淡地接过她的话,开了一句玩笑,”如果我是你老板,一定很高兴。”口气是羡慕又理解。

明汐已经清晰感受到,梁见铖这会瞧着正经,但在跟她有意说笑。

她也不是被动的人,清了清嗓子,瞧了眼梁见铖,干脆问出一个问题:“梁总,我们现在还是朋友吗?”

梁见铖很快接话:“不是……”

明汐心一咯噔。

“不是——了吗?”他突然一笑,尾音拖着,特别促狭明显地对视她。

明汐这才意识到自己今天两趟电梯都被梁见铖给逗了,十分好笑地偏过头去。

而后,梁见铖清朗而徐缓的声音响在电梯里:“明汐,我不是那么小气的人。你没有选择星海,我最开始好像是有点遗憾,我现在觉得挺好的。”

怎么好了?

明汐自然回过头,稍稍抬起眼。

“因为我也不想当你老板啊。”梁见铖对着她的眼,说。

明汐此刻的心已经不是咯噔,而是轻轻一颤。像是被一只无形蝴蝶轻轻触了一下。

“朋友之间,分上下级也蛮扫兴的。”慢了半拍,梁见铖说。

终于——

明汐露出了今天上班以来最轻松最惬意的笑,也说笑起来:“梁总大气呢……的确是我配不上你公司,星海外贸一定前程万里,到时候——”

“到时候作为对手,再打败我吗?”梁见铖轻巧地接住她的话。根据她上午的话借题发挥。

明汐解释说:“我早上是在跟你开玩笑。”

“那我没有开玩笑。”

“谢谢……梁总。”明汐又被噎了一下,只有耍赖感谢。感谢梁见铖真的把她视作对手看待。

梁见铖:“不客气。”他很期待。

然后,明汐一楼停靠,梁见铖下负一楼。

走出中金大楼,浓烈的橙红色已经占据了大半天空。越来越接近大地的火烧云把整个海港的大街小巷都染成了淡淡的粉色。

明汐的额角发梢,也镶上了一道温柔的金边。

彩妮来接她下班,两人约好今天再去吃那家宜城砂锅夜宵摊。

太阳西沉,高大气派的高楼之上,绚烂的夕阳一视同仁地向所有下班人士展现着热情,明汐和彩妮手牵着手开开心心地向前走去

明汐突然想到了一个很好的词,来形容当下这段奋进而美好的人生时光。

叫做——

鎏金岁月。

她小时候听老嬷嬷说过一句话:如果傍晚能看到美丽的夕阳,明天定会是个好日子。

夕阳鎏金,明日必是如昼。

“我今天卖了三台彩电,而且是一个客户买的!”彩妮兴奋地跟明汐说着今天的业绩。

“天哪彩妮,你也太棒了吧。”

彩妮嘿嘿笑着:“是客户太棒了。”

“所以!今天我要给自己加餐,加两块大排!”

“你胃口现在变得那么好了吗?”

“还有一块给你。”

“呜呜。”

“明汐,你故作感动的样子,看起来好……”

“好什么?”明汐走在前面两步,又回过头问彩妮。

“好可爱!”

噢噢噢。那真是很可爱呢。

只有好友的赞美,令明汐感到惬意的开心和满足。她这些年为了生存,哪有什么心思可爱。但,她明汐一直也是很可爱的人呐。

在彩妮这里是。

在她自己心里也是。

正因为她非常喜欢自己,所以才要为了自己用心努力!

人生苦短,她绝不要委屈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