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 明汐算是个冷静客观的人。今天她带着彩妮跟杨闵文说事,心里也时不时涌起难以名状的奇妙感受。
有对梁教授的,对杨闵文的, 也有对梁见铖……
前面彩妮兴奋地说出“德子也在海港”, 杨闵文表现得很平淡,但还是非常礼貌地表示, 作为亲人, 日后德子要是有什么问题需要帮忙,可以联络他。
杨闵文也给彩妮留了号码,工作的事等定下来会直接通知她。
由于杨闵文时间急迫,他提前买单先行走人。
明汐和彩妮继续留在咖啡厅吃着牛排饭。
彩妮还在回味这场神奇的碰面,嘴巴嚼着食物,脑子也没闲着,纳闷冒话:“明汐,我想不明白……我就只是跟闵文哥说了德子也在海港,闵文哥怎么就说以后德子有什么问题可以找他帮忙……他会不会以为德子也在四处找工作吧。”
彩妮难得纠结,求明汐帮忙分析。
明汐侧了下脑袋,不太想分析这种浅白问题。
彩妮还眼巴巴地看着她。
明汐叹了口气, 打了个比方引导彩妮自己思考, 说:“彩妮, 如果杨闵文是你这边的亲戚,你去年找工作的时候,你爸妈是不是已经找他帮忙了?”
彩妮自然点头, 脸上表情生动:“那肯定啊!我爸妈去年为了我找工作,连我妈那边三舅奶奶家那么远的关系都找了!”
明汐眨眼,循循善诱:“所以啊,德子可能是没联系过杨闵文, 不代表杨家人没联系过。很多事不好帮忙,杨闵文才有意和家人保持距离。”
彩妮愣了一下:“你的意思是……闵文哥不是真心想要帮我们?”
明汐觉得彩妮还是没明白:“什么真心不真心,他帮了我们就是真心的。他主动提出德子以后有事找他也是真心。他虽是顾双洋丈夫,但在双洋集团身份敏感,上面还有直属领导和部门领导。给宜城的亲朋好友谋利对他来说看着不难——但也难。”
明汐这样一说,彩妮心里也不是滋味。
明汐不是让彩妮内疚,而是理解杨闵文的难处。
“既然这么难,闵文哥为什么还帮我……”彩妮低声说。
明汐冒出一点笑,此时外面细碎阳光穿过窗户也落在她面庞,显得灿烂而可爱。她开口说:“那是因为我们的姜彩妮足够优秀,值得帮啊!”
彩妮有些不好意思,低着脑袋:“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好。”
明汐心里有数,肯定说:“放心,我们求他办的事在他能力范围。而且杨闵文在双洋集团这么久,宜城老乡来求助肯定不是头一回。他要是那种事事推诿、毫无情义的人,又怎么有魅力吸引到顾双洋的注意呢?”
彩妮心里的纠结和不安顿时被一扫而空。
不管怎么说,在她心里,闵文哥哥就是傍上大佬以及升天再普度众生的“男菩萨”。
彩妮这边确定了工作,第二天德子那边就打来电话,也带来一个好消息:
他们这次带来的货全卖光了,刨去吃饭和生活费,居然还剩下 1000块!
“天哪!1000块!”彩妮在宿舍惊呼出声,“这才一周时间吧!要是一个星期能赚 1000,一个月岂不是能有 4000块!”
这收入都快赶上海港外资企业的高级白领了!
“请客!请客!”彩妮兴奋地拿着手机大喊,整个人都快蹦起来了。
明汐也很高兴,只是没有彩妮表现得那么夸张。也跟着凑趣,让德子他们请客。
德子本就豪爽,不然之前在学校也做不到呼朋唤友。当下和她们约好明天晚上,找个好餐厅,吃那种没吃过的好东西!
“什么东西没吃过呀!”彩妮可想不出来。
“乡巴佬,没见识了吧。比如……”德子一时也说不上来,丢话,“反正你们随便挑,我和俊俊哥负责买单。”
挂上电话,彩妮一把抱住明汐,开心地转了两个圈。
“明汐,我们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对不对!”
“对!我们以后肯定会很好!”明汐眉开眼笑。
突然,彩妮猛地凑到明汐脸旁,“吧唧”亲了一口,“亲亲我的明汐好老婆。”
额……
明汐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亲弄愣了,下意识地抬起右手捂住自己的脸。
彩妮还在一旁憨笑着,“嘿嘿嘿,嘿嘿嘿!”
明汐:……
她发愣并非因为彩妮亲她,女孩子之间偶尔亲亲也很正常,以前在英语班,很多女孩子都互称老婆老公。
她惊讶的是——
原来她和彩妮都在心里把对方当成了老婆!!!
翌日傍晚,韩俊俊和德子双手插兜,像是两个显眼包一起杵在隆茂百汇外面的街边等着。两人还像是约定好似的,都穿上了今年过年买的新皮夹克。
这年头,不管是老男人还是年轻小伙,都很爱穿皮夹克。好的皮夹克是高级牛皮做的,差一点的是皮革,最差的那种皮革还会掉色。
德子这件就是会掉色的。过年的时候,彩妮从后面突袭德子,结果五个手指头都沾上了一层黑色。
可那又怎样,帅就完事儿了。
今天见面,彩妮见德子又穿上了那件黑皮夹克,再看看明汐今天穿的浅色毛衣,有了经验的彩妮赶忙把明汐拉到一边。
可千万不能近距离挨着这只“掉色怪”啊!
明汐嘴角微微上扬。
就在这时,韩俊俊也朝着明汐干巴巴抽了下眼皮,像是眼睛进沙子不自然地开口:“我们已经找到吃饭的地方了,一家法式铁板烧。”
“什么烧?”彩妮疑惑问。
德子得意洋洋:“没听说过吧,哥今天就带你们见见世面,尝一尝大城市高级人吃的法式铁板烧!”
明汐:……
彩妮:……
什么是大城市高级人……不知道也没见过,只知道什么是小地方低级人,赚了一千块就膨胀成这样了!
不管是明汐还是彩妮,确实都还没尝过法式铁板烧。向来谨慎又对价格敏感的明汐,这会儿也想象不出一家法式铁板烧店的消费究竟有多高。
韩俊俊和德子也是半斤八两。他们前面刚从公车上下来,路过一家位置挺隐蔽、看着还挺高档的店,店招牌用的还是英文。店门口站着两个斯斯文文的服务员,德子一下就来了兴致,大步上前问:“你们家店卖什么吃的?”
店员态度十分礼貌,微笑着回答:“先生你好,我们这儿是法式铁板烧。”
德子挠挠头,又问:“是烧烤吗?”
店员依旧耐心,解释道:“先生你好,是法式铁板烧。铁板烧起源于日本,不过我们做的是西餐,以法式烹饪手法为主。”
“怎么又日又法?我就问你,到底吃的啥——味道怎么样?”德子仰着头,很理直气壮。
店员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点了点头说:“先生你好,我们店里的食材都很新鲜,大部分还是空运过来的,而且都是现场烹饪,注重保留食材的原汁原味,口感非常鲜美。”
德子一听,懂了!这家不错!
加上被服务员一口一个“先生您好”被叫得晕晕乎乎,完全迷失了自我,当场跟服务员预定了座位,说一会儿带朋友过来。
“四个人!”德子特意强调。
“好的先生,我马上为您安排。”店员立刻拿起对讲机,向店内预定座位。
整个过程中,韩俊俊那张冷峻又不缺朴实的脸有点绷不住了,无奈德子已经和服务员订好了位子。心想,实在不行,大不了把这趟赚的钱都花在请明汐吃饭上好了。
对明汐,韩俊俊很舍得。
然而……
傍晚六点半,四人来到了这家名为加纳法式铁板烧的餐厅。经济的压力,从韩俊俊这里转移给了明汐。
在这四人当中,只有明汐能看懂那本全英文的菜单。
旁边坐着的彩妮、德子和韩俊俊,眼神皆是期待又带着些许迷茫,整齐地瞧着明汐的一举一动。
明汐低头专注地翻阅着菜单,内心开始不安焦灼,仍强装淡定。
一旁这位只会讲英文的厨师,准备现场为他们展示厨艺,脸上挂着微笑,不断找明汐搭话。他热情地推荐店里的龙虾和鲍鱼,强调牛肉都是空运过来的和牛肉。
明汐的目光刚触及和牛肉的价格,连睫毛都不敢颤动一下。
戴着白色高帽的外籍厨师,继续耐心地等待着,一会儿继续推荐菜品,一会儿又温和提醒,询问他们是否想好要吃些什么。
他们只是穷,但他们不糊涂——
彩妮心里紧张得要命,感觉被德子牵连,送上了断头台。别说脸没了,头都不想要了。
德子和韩俊俊这会儿也都默不作声,一时间,四人的决定权都落在了明汐手中。
……毕竟,四人之中只有明汐能与厨师交流。
“sorry”
明汐深吸一口气,面色从容温和地看向外籍厨师,用英文说道,“我们看了餐单,暂时没发现特别想吃的东西,打算去别家店再看看。”
外籍厨师脸上很快露出抱歉又略显尴尬的神情。
“我们会改进菜色,希望下次你们过来,能找到合心意的美味食物。”
明汐面不改色地点了下头,随后朝彩妮使了个眼色。
彩妮心领神会,连忙拍了拍德子和韩俊俊,四人在明汐的带领下,潇潇洒洒而来,又浩浩荡荡出去了。
一旁端着餐盘的中国店员,见状差点笑出声,赶忙低下头。
只有中国人最懂中国人啊……
这家法式铁板烧分为上下两层,二楼的客座视野极佳,不仅能俯瞰江景,还能将一楼的情形尽收眼底。
今天,梁见铖恰好与章敏来到这家加纳法式铁板烧用餐。
章敏颇有兴致地聊起自己读书时在台湾交流的几个月经历,她觉得海港的这家法式铁板烧,无论是装修风格,还是对食材的处理方式,都与台湾的一家店极为相似,不禁好奇地一说:“会不会是同一个老板?”
随着几次约会相处下来,梁见铖和章敏已从最初的客气生疏,逐渐熟悉彼此的一些习惯,包括饮食偏好、生活理念,甚至聊天方式。
章敏并非表面看上去那般寡淡无趣,她对物质和生活有着具体且深入的要求,在这方面也颇有见地。她曾在英国求学,同学中有不少世界富商与国内权贵之子,聊起他们的生活日常,章敏言语间既有批判,也不乏羡艳,谈及他们夸张的生活行为更是侃侃而谈。
很抱歉,梁见铖对这类话题兴致缺缺,出于礼貌与修养,尽量专注倾听,但还是忍不住分了心。当他看到明汐几人走进餐厅,旋即又离开,心中不由琢磨缘由,嘴角不自觉地泛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章敏正说着,忽然发觉梁见铖心不在焉,眼中闪过一丝期盼,问他:“……你也觉得我刚刚说的很有趣,对吧?”
梁见铖很是抱歉,问:“你刚刚说什么?”
实诚,梁见铖情商不止于此,他只需随口附和一句“有趣”,便能轻松应付过去。章敏要的也不一定是心意相通,只是他简单的配合。
“……你刚刚在想什么呢?怎么想得那么出神?”章敏目光细致又探究地看着他。
实际上,刚刚不只是梁见铖看到了明汐一行人,章敏也瞧见了。那四人走进又匆匆离开,章敏在楼上看着都觉得尴尬万分,他们能坦然离开还真充满勇气。
章敏不算聪明,也在环境中耳濡目染,明白不少道理。这世上穷人无畏见人,富人不惧遇事,唯有那些处于不上不下境地的人,才会畏首畏尾,既怕这个又怕那个。
能清醒思考,又敏感缺乏自信。
章敏就是这样的女孩。
……对于自己和梁见铖这段突如其来的关系,随着两人约会次数增多,章敏不断产生思考。当她开始担忧梁见铖会不会在大街上对漂亮女人多看几眼,这种想法一旦产生,内心对自己充满唾弃和强烈的危机感。
这世上漂亮年轻的女人数不胜数,章敏自己同样年轻好看,可她偏偏对自己的外貌最缺乏自信。幸好她出过国,见识多,还有体面的家世作为支撑,不然她肯定不会让自己赶着上。
自卑才会自诩,这也是章敏和江美倩不一样的地方。
幸好,她和梁见铖都见识过光鲜亮丽的世界,两人相处谈不上志同道合,至少不缺共同话题。
可隐隐地,章敏发现所谓的不缺共同话题,只是梁见铖在配合她。
在两人的交流中,她都快成为主动的一方。
就在明汐带着人离开餐厅的那会,章敏正给梁见铖讲一个关于阿拉伯同学的笑话。她看到梁见铖严肃又清淡的脸上浮现出了笑意,还以为他听得入了神,沉浸在自己讲的趣闻里,没想到他竟是因为想着别的事才笑。
“没什么,只是在想一个朋友的事。”梁见铖说。
“什么朋友?”内敛的女人也不经意间流露出逼问态度。
梁见铖目光清明,给出答案:“网友。”
章敏只感觉自己这一拳仿佛打在了棉花上,使不上劲。她明白自己不能再追问对方是男是女,不然就会暴露自己的在意,显得不够体面。
“你平时很喜欢上网吗?”章敏换了个话题。
梁见铖回她:“不算特别喜欢,当作一种消遣吧。偶尔在网上结识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也不错。”
章敏却表达了不同的看法:“上网确实挺有意思,但我更多是看看新闻资讯,不会在网上交友。现实中的人都很难看清对方的真心,更何况是网上认识的人。根本不知道对方真实模样,说不定连真实姓名都是假的,是好人还是坏人都无从分辨。现实里的人都能伪装,隔着泛泛网络,真不知道对面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章敏难得言辞如此犀利。
梁见铖没有反驳:“你说得对。”
此刻,他有些倦了,章敏也是。
“我想去一下医院,就在这附近,你能送我一趟吗?”章敏带着一丝期待问。
“没问题。”
梁见铖起身,拿起外套,去买单……熟练且游刃有余地扮演着绅士相亲对象的角色。在这个过程中,章敏先前那不太愉快的微妙情绪又被抚平了。
章敏对梁见铖确实满意,甚至心动、欢喜。越是这种鲜活的情感,越让她的情绪变得敏感——
对于梁见铖任何不在意、不留心的行为,她都看在眼里。
或许,真的是相处时间还不够多吧。
章敏一时间有些迟疑,不知道爷爷这次生病,导致两人谈婚论嫁的进程被拖延,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车子缓缓停在了医院后面的门。章敏下车的时候,心里隐隐带着一丝期待,她以为梁见铖会陪她一起进去。
然而——
她再次失落,梁见铖仅仅只是把她送到了医院后门。
回想除夕爷爷出事那晚,他也只是以友人的身份陪在自己身边。开春之后,顾双洋那边倒是安排了人来探望和慰问爷爷,可梁见铖从未正式以男友身份拜访过她家。如今爷爷已经从重症病房转出,他也没有一次陪同她去病房看望。
章敏心生一丝幽怨。浅浅的,淡淡的,却带着一种要命魔力,萦绕在她心间。
她不禁思考一个当下问题:梁见铖真的是她的最佳选择吗?
她本就是个骄傲的人,如果找一个让她产生高攀之感,又时常引发她敏感情绪的男人,那么在未来的婚姻生活中,她还能维持自己向往的清淡如菊的理想状态吗?
反复想着顾双洋的强势手段,梁见铖的客气为人,以及梁育知的怪异性情,章敏心中热情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冷静思考。
她想要的丈夫到底是什么样的……
就在这时,章敏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竟是梁见铖的继父——
杨闵文。
“再见。”章敏落下话,声音夹杂着一丝复杂的情绪。
梁见铖:“再见。”
……
像梁见铖这种极为聪明且分寸感拿捏精准的人。他明明有能力给予她更多的问候与关心,可始终保持距离,不多给一点迎合与讨好,或许就出现问题了。
“等章老先生出院,我再来探望。”梁见铖开口说。
章敏微微抿了抿嘴,挤出一个看上去还算大方的笑容,回他:“你忙你的就行,这段时间我天天来,爷爷都嫌我烦了。”
章敏这般回话,彰显了自己的孝顺,也暗示爷爷不太喜欢频繁被人探望,体面与礼貌都兼顾得恰到好处。
话毕,章敏下车,一刻也不多停留。
车里,梁见铖平淡地目送章敏走进医院后门。
……这个按部就班推进的婚约,似乎有了告吹的迹象。
梁见铖从小到大都是一个严格的计划性人格,一旦计划无法正常执行,或是出现临时失控状况,很快都能排除问题,让一切重回正轨。
然而此刻,他很清楚问题出在哪儿,又不想解决。
心里,还冒出了极其的无趣和无聊。
人最怕的,往往不是麻烦与问题,而是无趣与无聊。一旦被这种感觉笼罩,就极易做出错误的决定。
鬼使神差,他竟拨通了一个号码——
明汐的号码。
没过一会儿,一道带着笑意且明朗的声音从手机听筒中传来:“梁总?你找我什么事呀?”
他找她什么事?真没有什么事。
“我刚刚看到你了。”梁见铖开口说。
“在加纳餐厅。”
“怎么进来又出去?”
他现在是多么无趣无聊,居然说出让他自己都费解的三句话。
这种感觉可怕又可笑,然而,却在他心底真实悄然地生出了一种久违的、鲜活的有趣感。
另一边。
明汐拿着手机,也陷入了沉默。
此时,时间已迈过八点。
海港的街头,高楼大厦灯火通明,梁见铖微微仰头,便看到澄澈无垠的夜空,悬着几颗闪烁不定的星。
它们一闪一闪,吸引着他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