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挨揍

阿妩看着外面的景熙帝, 几乎不敢相信。

这里不是熙攘繁华的皇都,不是宫殿巍峨的宫廷,这是自己的家乡, 带着湿气的海风, 陈年的青石板路, 朴素的雕花窗棂,以及简洁到不能再简洁的黑砖白墙。

此时的阿妩回想着往日的种种, 仿若一场梦, 梦中的景熙帝是华丽威严的, 像是画卷中精心描绘出的。

可现在,他突然青袍白巾,就这么出现在自己熟悉的地方。

她心神恍惚,只觉得画卷中的人走出来了, 又疑心自己还在梦中。

这么想着时, 男人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视线淡淡地投过来。

隔着一层窗棂, 阿妩瞬间被烫到一般, 慌忙远离了窗子, 步步后退。

曾经她有过不切实际的幻想, 希望那个男人年轻十岁, 生在她的家乡, 只是寻常的渔民。

仿佛一下子成真了……看着勉强也还算年轻的样子……

她心里有些慌,这个冲击太大了, 她完全不知道怎么办, 更不知道这个男人到底是什么心思!

这时宁三郎恰好过来,见妹妹脸色苍白,当下忙问:“阿妩怎么了, 可是哪里不舒服?”

阿妩咬唇,看了一眼宁三郎:“二哥的那位朋友怎么回事儿,他怎么会来咱们家?”

宁三郎:“说是对方有些门路,可以给我们弄到舰船,怎么了?你怎么问起这个?”

阿妩不知道从何说起,她犹豫。

宁三郎狐疑,突然意识到什么:“阿妩,你认识他?”

阿妩点头:“嗯,认识。”

宁三郎:“是吗?对方是什么人?”

阿妩慢吞吞地道:“算是,算是故交吧……”

宁三郎紧声道:“故交?什么故交?”

他大惊:“这,这竟是太子吗?”

阿妩:“啊?”

宁三郎:“怎么?这是陆允鉴?还是说,你还有别的男人?”

阿妩有些无奈:“三哥,他是皇上啊。”

宁三郎:“……”

他略皱了皱眉,他以为外面那人不过而立之年,没想到竟是那个让人咬牙切齿的老皇帝!

阿妩:“他确实是皇帝,太子尚且年少。”

宁三郎慢慢反应过来了。

皇帝肯定成亲早,早点开枝散叶,父子两个差十七岁,那皇帝估计三十有五?那些达官贵人养尊处优,显得年轻,所以二哥还以为对方最多不过而立之年,还和对方称兄道弟的。

可恶,竟如此坑蒙拐骗!

宁三郎道:“阿妩,你留在房中,不要外出,看我给他来一个狠的。”

阿妩忙扯住宁三郎衣角:“哥哥,你要如何?万万不可莽撞!”

那是皇帝,皇帝啊!他们家可招惹不起。

宁三郎对着阿妩呲牙一笑:“妹妹放心,哥哥心里有数。”

说着,他往外走,他走出门后,突然一个回身,关上门,竟利索地锁上了门。

阿妩:“啊?”

宁三郎隔着窗子对阿妩道:“阿妩,你先躲在这里,看我对付他!”

说完,就跑去堂屋了。

阿妩推了推门,根本推不开,一时也是无言以对。

她自然有些担心,唯恐宁三郎闹出什么事来,不过一想,这男人既然一个人来,那就是放下皇帝的身段,她又何必多想呢,随他吧!

她还是琢磨琢磨,他到底是什么心思,自己又该如何应对吧。

而宁三郎大踏步来到花厅中,一眼便见自己阿爹和大哥二哥正在陪着那男人。

他冷眼旁观,这男人其实生得好看,虽说年纪大了一些,但他们村落寻一个年长夫君的也不是没有,这些都可以接受。

况且他乍看之下,仿佛正当年的青年人。

自己大哥二十一岁,但因为常年吹海风操劳,乍一看二十五六岁,竟和人家仿佛年纪相当。

果然当皇帝的保养好,显年轻。

不过——

他心里暗暗这么揣摩着,气恼倒是比原本少了一点点,但也只是一点点罢了。

无论如何,这个人是当祖父的人了,有妻有儿女还有孙子,就这么欺辱自己妹妹。  自己妹妹先是跟了这男人的儿子,后来又被这男人抢了去,想想可真是可恨!

这时景熙帝正和宁家父子提起舰船,提起通商,他学识渊博,随和温雅,和宁荫槐倒是相谈甚欢,显然宁家对舰船很感兴趣,他们手头赚了一笔钱,希望买一个小的舰船出海。

当然他们手头的银子还不太够,可能需要再凑凑,这让宁荫槐有些犹豫。

双方谈得正好,这时候宁三郎上前,却是举起一杯酒,奉到景熙帝面前。

宁三郎直接道:“我宁三是个粗人,但是贵客登门,我却知道礼仪,来,我宁三敬你一杯!”

他出现得太突然,大家都有些意外。

景熙帝含笑的视线落在宁三郎脸上,他知道宁三郎和宁二郎是同胎兄弟,不过性情却大相径庭。

他生得粗大健壮,性情粗莽,从踏入房中便盯着自己。

景熙帝了然。

她藏在窗户后偷看,认出自己,所以宁三郎才知道了自己身份。

而想到刚刚她已经看到自己,她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脸上,景熙帝便从心里散发出柔软的喜悦来。

现在他和阿妩同处一片宅院中,只隔着那么两道墙。

这点认知足以让他沉寂了许久的心活了起来。

他轻笑:“三哥说笑了,应该赜某敬你。”

宁三郎道:“赜先生年纪应该不小,和父亲是同辈吧,或者和父亲年纪相仿?这么大一把年纪了,你这声三哥我可当不起,我看——”

他从上到下打量着景熙帝,来了一句:“我还是唤你一声叔叔吧。”

宁三郎这话一出,宁家几位全都惊了一下,他这是哪里来的邪火?非要这么贬损别人?

景熙帝笑吟吟地看着宁三郎:“三郎喜欢,一切随你便是。”

宁三郎却越发挑衅:“随我?都随我?”

他如此凶神恶煞,宁二郎意识到什么,微微皱眉,打量向景熙帝。

宁荫槐却是轻叹了一声,三子突然发难,他隐隐已经猜到了。

那样的气度,那样的风华,纵然是寻常布衫依然无法掩盖,这哪里是一个镇子能够装得下的!

自己的女儿这是招惹了何等人物啊!

景熙帝笑得温雅:“赜某可是哪里得罪了三郎?”

宁三郎咬着腮帮子,突然从牙缝里迸出一句:“一把年纪了,你也配!”

说完陡然一拳击出。

宁荫槐眼神微动,皱了皱眉,不过并没有阻拦。

宁大郎沉默,木然。

唯独宁二郎有些莫名,慌忙去拦,没拦住。

宁三郎这一拳击出后,正好打在景熙帝脸上,景熙帝左脸瞬间淤青。

不过他身形纹丝不动,眼神波澜不惊,仿佛没事一样,依然含笑望着宁三郎:“三郎好拳法。”

宁三郎见他不急不怒,却是越发恼恨,当即抬手,又是一拳,这一拳击在景熙帝胸膛上。

这次景熙帝依然不曾躲闪半分,生生受了这一拳。

宁三郎更加气恨了,自己也是练过一些拳脚的,结果两拳下去,对方仿佛没事人一般,太看不起人了!

他气怒交加,抡起拳头还要打!

这次宁大郎一把拦住了他,宁二郎也上前道:“三郎,不许胡闹!”

宁三郎指着景熙帝怒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少在这里装样子!”

这时宁荫槐也上前:“赜先生风华无双,气度非凡,断断不是寻常人,你这样的人物能够驾临寒舍,我等不胜惶恐,犬子莽撞,冲撞了赜先生,宁某这里给赜先生赔礼了。”

景熙帝听此,眸中泛起淡淡的赞赏。

宁荫槐这番言语,自然很有一些讲究,先是委婉道明他已经知道自己身份,自己很是惶恐,其实是暗指你身份尊贵别逗我们了,之后又轻描淡写把自己儿子那两拳头给忽略了,仿佛儿子只是碰了碰别人衣角。

所以这话看似谦和软弱,其实绵里藏针。

他浅淡一笑,对着宁荫槐略施了一礼:“赜某听闻,宁先生十岁时便已通晓经书大义,闻名乡里,之后又曾游历海外诸国,见识非凡,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赜某敬佩不已。”

抬眼间,他笑望了一眼宁三郎:“三哥性情直爽豪迈,恼怒之下打了这两拳,也没什么,其实说起来也怪赜某,不曾言明身份贸然登门,到底是莽撞了,还请宁先生见谅。”

宁大郎见此情景,一时竟不知说什么。

如今这赜先生的言语,分明知道自家已经猜到他的身份,所以他含蓄地表示了歉意,做了解释,恭维了自己父亲,坦然接受了那两拳!

一个帝王,竟生生受了两拳,面上波澜不惊,丝毫不以为意,这就已经很让人震撼了。

关键他还谦逊随和,温文尔雅,几句言语间竟仿佛将一切都说得清清楚楚!

他还特意对着自己父亲一拜,这分明是执晚辈礼!

——他还不着痕迹地把称呼再次改成“三哥”了。

对,人家就是要对着刚才打了人家两拳的宁三郎叫哥!

叫哥,你还不好反驳了!

看似不动声色,结果就这么笑谈间樯橹灰飞烟灭了。

宁大郎暗暗倒吸一口气。

宁荫槐看着眼前人,显然这就是高居于金銮殿上的那位了。

他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他自小苦读,资质上佳,十岁闻名乡里。

这样的他对于皇都的那位天子,自然是再清楚不过。

论年纪,宁荫槐还有一年才到四旬年纪,十六岁成亲十七岁得了长子,之后又两年得二子三子双胎,又两年,得阿妩,所以他有了阿妩时,也不过二十罢了。

皇都的那位天子今年应该是三十五岁春秋,只比自己小四岁。

小四岁也差不多是同龄人,不过当想起那位帝王时,宁荫槐绝对不可能想起什么同龄人,在他心里,对方是帝王,是大晖的主宰,作为一个苦读十几年的学子,这一生最大的期盼自然是考中功名,登金阙,立丹墀之上,慷慨陈词,得天子赏识,一展宏图。

然而世事多变,他终究失去机会,十几年的苦读皆成空,他弃文从商,登上了海船。

昔日的梦想早已远去,他不会再想起曾经的抱负。

后来听到自己女儿经历的种种,他更多的是心痛,觉得自己的女儿被那些权贵欺凌了,这个时候帝王将相在他的心里,更多的是权贵的镇压,是他无法反抗的皇权。

自然是有些恨的,但更多的是无奈于自己的无能为力,以及对女儿的愧疚。

结果,那位高不可攀遥不可及的帝王来到了他们家。

这让他无法想象,也不敢相信这个世道怎么成这样!

这可是自己苦读十几年希望能够得窥天颜的大晖皇帝啊!

他在学院苦读时,曾有同窗得到这位帝王奏章批阅的手抄本,只是手抄本,但足以让众位学子激动不已,纷纷拜读,他求了人家才得以誊抄一份,拿回家细细品读,希望从中能窥见帝王的真知灼见,增进学问见识。

可是现在,他就在自己面前,一身青衫,收敛了帝王的傲气和尊贵,谦逊温和地站在自己面前,一口口地喊着自己儿子为三哥,又对自己这般恭敬,执晚辈礼,言笑晏晏。

他甚至带着被自己儿子打伤的淤痕!

宁荫槐望着眼前清贵温雅的景熙帝,心绪复杂。

可他自然再清楚不过,眼前的帝王纡尊降贵,为自己女儿而来,而自己的女儿呢,愿意跟他走吗?

自己又舍得将好不容易归家的女儿送走,骨肉别离吗?

以及女儿昔日遭受的种种委屈,他忍心将这一切忽略和抹去吗?

于是他深吸口气,压下自己的诸般情绪眼底渐渐泛起冷意来。

在眼前这位大晖最有权力的帝王面前,他先为人父,再为臣民,身为男儿,若不能庇护自己女儿,又何谈抱负?

最后终于,他对着眼前的景熙帝抱拳一拜,道:“蓬门荜户,能得先生驾临,自是满室生辉,不胜惶恐,只是家中鄙陋,到底委屈了先生,请恕宁某不敢留客,先生还是请吧。”

这话再清楚不过,他并不愿意屈从于帝王之威,并不愿意卖女求荣。

他不欢迎景熙帝。

景熙帝听此言,意外,但也在意料之中。

十几年苦读的儒商,眼前的宁荫槐有着骨子里的清高和倔强。

所以才能教养出阿妩那样钟灵毓秀的女儿吗?

当下他收敛了笑意,越发恭敬地低首一拜:“宁先生既这么说,赜某不敢勉强,改日再登门拜访,赜某如今在镇上已经置办宅院,暂时歇在这里——”

说着,他的视线扫过隔壁房间的窗棂,那是阿妩的房间。

当目光收回时,他淡茶色的眸底还残留着浅淡的温柔:“赜某会在此地暂居一些时日,若哪日宁先生有了兴致,或谈经论道,或分享海外趣事,或品茗闲谈,赜某随时奉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