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 在众人瞩目之下,她还是挪动着已经绵软的腿脚,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 保持着勉强还算优雅的步子, 走到了太后的暖房中。
暖房中铺设了黄地红花羊毛地衣, 一套紫檀雕牙三阳开泰插屏就暖房分为内外两处,外面是连接着落地罩的, 景熙帝并太子陆允鉴都在外间赏雪。
而插屏内, 太后和端王妃正逗弄着一个小娃儿, 皇后和庄妃都从旁陪着,地下伺候着嬷嬷,奶娘还有宫娥。
阿妩见了不免好奇。
太后见阿妩过来,笑着说:“皇帝说了, 让你讲讲经, 别整日贪玩了。”
阿妩:“是。”
不过她还是解释道:“臣妾也没贪玩。”
太后便吩咐阿妩坐下, 阿妩小心地坐在一旁红雕漆绣墩上。
坐下后, 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 显然皇后也在打量她, 眼神颇为微妙怪异。
其实自从那次交锋后, 她和皇后可以说井水不犯河水, 谁知道如今狭路相逢了。
关键, 屏风外就有陆允鉴和太子。
所以在这个房间中,除了自己外, 皇后也知道, 自己和外面那三个男人都有过首尾。
阿妩有些羞耻,但又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皇后自己也不干净!
好在这时,皇后突然起身, 说是还有些宫务要处理,先行告退了。
皇后一走,阿妩略松了口气。
庄妃命一旁宫娥将食盒拿给阿妩,阿妩感激地冲庄妃一笑。
庄妃依然打扮朴素,她并不太讲究,只一味低头做事,侍奉在太后身边,阿妩见过她两次,知道她人不错。
太后随意问了阿妩家常,又笑着道:“这孩子是端王的孙子,才刚半岁,这不今天抱进来,我看着真是喜欢。”
阿妩不明白太后怎么提起这个,便也笑着道:“是生得极好。”
太后:“你看这孩子多喜庆,一看就有福气,如今要过年了,你来摸摸,孩子能招福。”
阿妩开始诧异,后来隐约明白,估计太后是相信“新妇摸一摸别家孩子自己也能怀”,原来是抱着这个心思。
她便听话地过去,摸了摸那孩子的小手。
不足周岁的小娃娃,已经会爬了,穿着红色小水红袄,胖嘟嘟的,喜庆又软糯。
他看到阿妩,睁着晶亮的眼睛,咿呀呀地看过来,还用小手来攥阿妩的手指头。
太后便笑了:“这孩子喜欢你!”
这孩子确实很是可人,但阿妩并不太喜欢。
她自己本身也说不上多喜欢小娃儿,在两三年前,她还觉得自己是家里的小宝宝呢,凭什么喜欢别的小孩,所以太后让她摸,她也只是摸摸而已。
这时候,却有宫娥将屏风打开了。
其实暖房并不是太大,一旦没了屏风,内外便是通着的,于是一瞬间,阿妩便和那三个男人共处一室了。
阿妩突觉呼吸艰涩。
她甚至感觉到,陆允鉴的视线淡淡地扫过来,那里面似乎有着别样的意味。
阿妩下意识一抽,将手指头自小娃娃儿拳头中挣脱了。
小娃儿那么小,软绵绵的,被她这么一带,四脚朝天歪在那里。
他小嘴一扁,可怜兮兮地便要哭出来,旁边奶娘赶紧抱起来,庄妃从旁也帮着哄。
那小娃儿委屈巴巴地趴在庄妃怀中,哭哭啼啼的,还用哀怨的小眼神看着阿妩。
那样子竟然是在告状!?
阿妩冤哪,她手足无措,赶紧解释:“我可没推他,是他自己站不稳,他自己——”
她说到这里突然闭嘴。
她觉得自己傻透了,不能和这种小奶娃计较,反正人家差点摔了那就怪自己。
这时候恨只恨人家是奶娃,自己是大人,根本没有道理可言。
景熙帝远远看着,茶眸荡起一丝宠溺的笑,吩咐道:“谁让你在那里欺负人家小娃的,过来。”
阿妩听着,顿时觉得获救了,忙要过去景熙帝那里。
她连忙走到景熙帝前,却陡然意识到,陆允鉴和太子也在这里。
她给景熙帝见礼,太子和陆允鉴也忙起身见礼。
按照常理太子没必要在区区一六品贵人面前如此敬重,他这样算是对景熙帝表示敬重。
阿妩有些别扭,努力一脸平静的样子。
不过即使如此,她抬眼时,还是和太子的视线对上。
只是一瞬间的对视,太子慌忙别过脸去,阿妩的心也漏掉一拍。
她连忙也看向别处,谁知道陆允鉴恰好抬起眼,递过来幽凉的一眼。
线条清绝的下颌线,昳丽俊美的面容,男人眼底神情复杂,甚至隐隐有些哀怨。
阿妩的心轻轻悸动了下。
不过也只是一瞬间罢了。
随之而来的只有嘲讽和反感。
这世上的人心若有黑白,那陆允鉴的心已经被墨汁浸染过了,如今又何必做出这般弃夫的模样!
这时,景熙帝开口了:“宁贵人,朕记得《太平经圣君秘旨》中提到,帝王五治,有上君之治、中君之治、下君之治、乱君之治、凶败君之治,何为上君之治?”
阿妩:“……”
熟悉的窒息感再次袭来,她努力想了想,终于想起,在床榻旁,景熙帝拿着经卷教她,似乎提到过。
怎么说的来着?他说要考,她也没当回事。
可万万没想到是这样考啊!
阿妩蹙着眉头,冥思苦想。
暖房内的铜炉烧得旺盛,房间内温暖如春,可陆允鉴心里突然涌现出无尽的悲哀。
他想起昔日的阿妩,最初和阿妩在一起,阿妩单纯天真,看着他时满眼都是爱慕,他也曾经那么喜爱过她,但是后来呢,后来两个人怎么走到哪一步,他又做了什么?
一切的变故似乎便是她非要跟随那位竹马而去,他不允。
其实如今想想,如果当时应允了,事情是不是不一样?他那时候太倔强,也太年轻,骄傲到无法容忍她看向别的男人。
想到这里,陆允鉴突然迷惘,他不知道自己都做了些什么。
恨她,以至于生出阴暗之心,抛弃她,让她痛苦,最后她轻飘飘地跑了,只有他还站在原地,冰冷刺骨。
相比于陆允鉴的痛苦,太子心中凄凉。
他僵硬地望着落地罩外,雪盈盈而下,像是落在他的心里。
自眼角余光中,隐隐可以窥见她肌肤如初雪,而鼻翼隐隐萦绕着的,是她携来的一缕清香,清淡柔雅,引人遐思。
昔日的缠绵翻涌上来,明明曾经那么亲密的人,如今却是咫尺天涯。
她被帝王禁囿于后宫,是独属于帝王的贵人,宫规森严,连多看一眼都不能了。
就在太子浮想联翩的时候,阿妩却是煎熬至极。
她想了许久,绞尽脑汁,终于干巴巴地道:“上君之治,是说君主以道服人,得……”
她小心地看向景熙帝,却见他不置可否地望着自己。
那眼神很有些威慑。
阿妩心里一个激灵,终于想起来了,连忙响亮地道:“得天之心,其治若神。”
景熙帝略颔首。
阿妩松了口气。
谁知道景熙帝继续道:“何为道?”
阿妩睁着无辜的眼睛,无法理解地看着景熙帝。
景熙帝:“嗯?”
阿妩想哭,不过她还是努力忍住,小心翼翼地道:“臣妾不懂,不过臣妾记得,道似乎是天地万物运行之法。”
景熙帝点头,问太子:“太子以为,贵人经义造诣如何?”
太子愣了下,只好道:“儿臣此番聆听贵人教诲,豁然开朗。”
景熙帝:“所谓枕边教妻,朕每日晚间都会要宁贵人背诵道家经书,日日积累,宁贵人倒是长进不少,朕也受益匪浅,更觉神清气爽,身体康泰,如今看来,昔日钦天监所言,倒是不虚。”
阿妩怔了下,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她最初进宫的名头,似乎就是讲经伴驾。
他倒是把这事落到了实处……
太子愣了愣,有些木然地道:“父皇洪福齐天,有宁贵人侍读经书,天佑我大晖,父皇龙体康泰,这是大晖之福。”
他们两父子这么说着,阿妩便也趁机告退。
等终于跑出去,她才松了口气。
一时回想着刚才在太子面前的种种,阿妩只觉,这老男人太过分了!
刻意显摆,非要太子承认,还是要确认什么?
怎么透着一股子好笑的显摆呢!
关键还很幼稚!
阿妩深吸口气,恨不得收回之间对他所有的赞誉。
她决定晚间回去就造反,以后她再也不背经书了,若是再背,那就干脆不要了,看谁熬得过谁。
谁知道刚跑出去,就看到太子妃。
太子妃正用异样的眼神打量着自己,她莫名,只做没看到。
太子妃却特意坐在她身边,轻笑一声,压低了声音道:“宁贵人适才和太子殿下倒是站得很近,不知道心中作何感性?”
阿妩听此,侧过脸看她,却看到太子妃眼底的鄙薄,不屑,以及恶意。
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故意拿这事作践她吧?
阿妩看着太子妃,蹙眉沉思。
太子妃缓慢抚摸着自己腹部,脸上有些胜利的笑意。
阿妩终于开口,她认真地道:“你这辈子只尝过一个男人,他给你什么,你就得什么,所以自然是不懂的,不知道男人有长短,有强弱,有的男人行,有的就不行,就我而言,当爹的是可以的,当儿子的却不过尔尔。”
太子妃:“你!”
阿妩略凑近了,用很低的声音道:“况且,你可能不知道吧,我往日和太子在一起,他都是求着我,跪在那里亲我,他这样伺候过你吗?”
太子妃瞪大眼睛,她被震得脑子一片空白。
阿妩同情地看着太子妃:“不过你是没机会知道了!”
说完,她起身离开。
太子妃万没想到阿妩竟这么说,当场气得脸上扭曲。
她太不要脸了!
阿妩满脸得意,哼,想作践她,没门!
然而让阿妩没想到的是,晚间时分,景熙帝来了后,神情却很有些阴晦。
阿妩也没当回事,依然如往常一般上前迎了。
心里想着,若他让自己背经书,自己便如何如何应对,可他也没让她背。
她暗喜,觉得自己逃过一劫。
可就在锦帐落下后,景熙帝有力的大手握住她的腰肢,却是咬着她的耳骨:“阿妩今日紧张什么?”
阿妩嘟哝:“哪有……”
景熙帝凉笑:“当朕不知,脸都红了。”
阿妩:“那是因为陛下提起床边教妻……丢不丢人!”
景熙帝:“丢人怎么了?”
阿妩:“……”
简直没天理了,他根本不讲理,一股子酸,这都是哪门子醋!
景熙帝有力的大手轻轻抚过,揉捏:“阿妩说,不听话的小娘子,该不该打?”
阿妩埋在被褥中,悲愤莫名:“你欺负人,阿妩不想挨打,凭什么!”
景熙帝轻笑:“不打后面,那打前面?”
打,打前面?
阿妩心中一颤。
之后,阿妩便被仰面摊开,她紧张地咬唇,望着上方,男人也在垂眼看着。
他眸色晦暗,指尖轻轻划过,低声道:“阿妩是朕的,所有的一切都是朕的。”
阿妩面色火烫,眼神迷离。
景熙帝低头端详着,认真严肃,仿佛在看着一份奏章,在思量手中的御笔该如何落下。
阿妩紧张地攥紧锦褥,她只觉得他有病!
这时,景熙帝开口,声音低醇:“你我之间起于男女欲念,这也没什么,阴阳之道,为天地万物纲纪,男女相悦也是常理,不过事到如今,我希望阿妩心悦于我,而不只是因为欲念,因为一时的贪欢。”
阿妩惊讶,她没想到他竟这么说。
景熙帝注视着她,温柔而坦诚:“你也知道,我身处这样的位置,又是这个年纪,往日必已看尽千帆,可我在数年前便已明白,一时的纵乐并不会带来任何欢愉,梦醒时,万般皆寂灭,是以后来,我便摈弃一切,不再贪恋。”
当然这里面也有其它缘由,此时他不愿赘述。
阿妩听得似懂非懂:“那也挺好的……”
景熙帝温声一笑,他知道阿妩也许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可他还是想说给她听。
也许有一天,她会醍醐灌顶,突然懂了。
他垂着眼,注视着,并用长指覆盖住雪白的欢愉之源。
阿妩下意识一个抽气。
景熙帝掀起眼,看着阿妩:“阿妩,抬头,看我的眼睛。”
阿妩下意识看过去,他淡茶色眸子温柔深邃,如幽潭深海。
景熙帝缓慢开口:“我要阿妩看到我,我在这里,是我。”
阿妩隐隐意识到了什么。
他要她看到她,不是皇帝的权势,不是床笫的欲念,而是他,他本人。
他在用手指轻轻碾压,一点点地逼她,把她逼到那个他要的方向。
在这种居高临下以及绝对倾轧式的把控下,阿妩完全无法言语。
这时,景熙帝却话锋一转:“但是阿妩,你若喜欢,朕可以给你所有你喜欢的,朕要你满心满意都是朕,曾经他碰过的,朕要一处处除去,覆盖。”
随着这冰一般的言语,巴掌轻轻落下。
很轻很轻,几乎不疼,更多的是沁凉的酥麻感。
阿妩忍不住低叫了下。
她发现这样子和踏实覆上不一样,踏实覆上,没了念想,也不过如此,可这种一触既走,若即若离,竟勾得人欲罢不能。
她咬了咬唇,眼神迷离,渴望地看着他。
景熙帝握住她的膝盖,垂眸审视着她。
乍看之下,明明也是清澈单纯的小娘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谁家未出阁养在深闺的,谁能想到在床榻之间,只需略施手段,稍微勾撩,她便是如此情态。
景熙帝心中炽烈,如火在烧,不过他依然克制住了。
他有力的大掌压住阿妩胡乱扭着的腰肢,抬着薄薄眼皮,用过于清冷理智的眼神盯着她:“阿妩说说,往日他如何待你?”
阿妩迷惘地睁大眼睛:“?”
她一直以为,景熙帝永远不会提及,他是要脸面的,他在逃避,不想面对父子共牝的不堪。
景熙帝捕捉着她每一丝细微的神情:“朕想听,一字字说给朕听,告诉朕,你是怎么和他浪荡了整整一夜的?”
阿妩咬着唇,羞耻至极。
她虽有些神魂颠倒,但却觉得这个男人怕不是有病。
景熙帝低着头,在她耳边开始逼问。
阿妩能怎么着,少不得含糊说了,只是不敢说确切。
景熙帝逼问了许多。
最后,他倒是颇为平静,竟低声哄着道:“阿妩,他能给你的朕都能给你,他不能给你的朕也能给你——”
他顿了顿,几乎以气音道:“朕虽比他年长十几岁,可阿妩跟在朕的身边,并不会因此委屈了。”
阿妩有些意外,她以为他会恼怒,没想到却是许诺。
景熙帝:“现在,阿妩说,是谁搂着你,是谁让你欲罢不能?”
阿妩怔了片刻,道:“皇上,是皇上,阿妩要皇上。”
景熙帝却惩戒地抬起手,轻轻拍了一下。
阿物瞬间一个激灵,张着唇,无辜地看着景熙帝。
她委屈,说得不对吗?
景熙帝:“说,你要赜郎。”
阿妩薄软娇艳的唇张张合合了几次,却并没有说出口。
分明是一张甜言蜜语张口就来的小嘴,可在这个字眼上却卡顿了,她说不出。
景熙帝垂眼看着这样的她,一双美极了的眼睛,仿佛秋日的溪水在流动,乍一看以为是清澈甜美的。
但只有浸入其中,才知道,原来竟是如此寒凉。
他转而诱哄着道:“说,雍天赜。”
阿妩便唤道:“雍天赜。”
景熙帝声音低醇轻柔:“你说,雍天赜是你的夫君,你只要雍天赜。”
夫君……骗谁呢,他是她的天,可不是她的夫君。
只有拜了天地的那种才是夫君。
不过阿妩还是颤巍巍地道:“雍天赜是我的夫君,我只要雍天赜。”
景熙帝捧着她的脸,很是疼爱地看了一番,之后拉着她的手腕,要她来触碰。
阿妩微惊,不敢置信。
她一直感觉包容得很艰难,现在触碰之下,才深切体会到,男人和男人真的不一样。
怪不得呢…光这种想象,便足以让人心生畏惧,或者心驰神往。
景熙帝感觉到了她的惊讶,他微挑了眉。
之后,他缓慢地俯首下来,含住她的唇瓣,浅浅品尝了下,笑道:“你说,往日朕是不是对你太过怜惜?”
阿妩红着脸不吭声。
景熙帝以气音在她耳边道:“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潭影自有一番好风景。”
阿妩一头雾水。
景熙帝控着,开始徐徐前行。
阿妩蹙眉,攥紧他胳膊。
这时,耳边落下沁凉的笑声:“力有未逮之人,自是难以企及。 ”
阿妩一怔,之后陡然领悟他的诗句!
简直是——
读书人不要脸起来,也太不要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