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两难

福泰给阿妩拿来一铜暖手炉, 阿妩就这么抱着暖手炉,将下巴抵在膝盖上,望着一旁铜炉中缓慢燃烧的炭火, 想着心事。

福泰也不敢惊动她, 只能小心翼翼地陪着, 又时不时听听外面动静。

今天事情闹成这样,在禁庭之中, 这是天大的事, 闹不好便是波及朝堂甚至天下百姓的大事, 福泰面上平和,其实心惊肉跳的。

幸好禁庭十三卫以及寻常人等都被隔绝在外,近前的只有龙禁卫,若事情处理得当, 事后再下封口令, 也许这件事就这么瞒过去了。

于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而言, 小儿女含泪的一幕再刺眼, 他再不能容, 这次也要忍了。

一个是自己放在心里的女子, 一个是自己亲生的骨血, 他能割舍哪个?

当然福泰也想过那个最怕的可能。

因为就在前两天, 帝王下了一道悄无声息的谕旨, 要皇都亲军上直十八卫随时听候调令,拱卫京都, 其中金吾前后卫, 羽林左右卫,以及府军五卫,虎贲卫, 腾骧左右卫都已经处于战备之中。

景熙帝上次发出这样的谕旨还是几年前,他一怒之下贬杀大小官吏几千人。

大晖帝国是经得起风浪的,景熙帝显然已经想过最坏的可能——若太子执迷不悟,那便是叛逆谋反,理由都是现成的,太子妃的作为,改头换面下,那便是天大的把柄。

太子太嫩了,他还不曾彻底明白,他执掌朝堂十八年的父亲,手中握着的是怎么样的杀器。

更不要说,帝王权谋心计,只会将这稚嫩的太子玩弄于股掌之间。

福泰这么想着,就听外面响起脚步声。

福泰微惊,阿妩也吓得不轻,忙看过去。

两个人提着心等着,片刻后,便见昏暗的夜色中,殿门被缓慢推开,有灯光照进来,那是燎纱笼灯的光。

阿妩的唇都在哆嗦。

和灯笼一起进来的还有剑鞘,袍角,紧接着,便见一人闪入,那人赫然正是方越。

然后阿妩便看到了太子。

此时的太子已经被收缴了佩剑,发冠也有些凌乱。

福泰忙出去,方越低声和他说了几句什么,福泰好像松了口气,便进来对阿妩提起,说太子要单独和她说话。

阿妩攥着裙角,艰难地摇头,试探着道:“还是……不要了吧。”

方越出来的那一刻,她知道如果父子之间是一场角逐,太子必是输得一败涂地——本来他就没有任何胜算。

可现在景熙帝要太子和自己说话,他什么意思?

嫌弃她了,所以干脆像赐予一个物件一样,把她送给他儿子?

况且她不知道怎么面对太子,也不知道说什么。

她心乱如麻,已经完全没了主张,只求助地看着福泰。

福泰也有些为难,不过还是硬着头皮说:“娘娘不必怕,既是皇上吩咐的,娘娘便和殿下说几句,劝劝?”

哦?劝劝?

阿妩想了想,只能恍惚地点头。

她既应了,很快方越把太子送进来了。

方越抬眼,视线快速而不着痕迹地扫过阿妩。

被帝王藏在深宫娇养着的小娘子更添几分娇艳,只是显然此时的她被吓坏了,薄薄眼皮上还沾染着泪光。

他迅速收回目光,尽量用低一些的语调,恭敬地道:“属下就在殿外守候,娘娘若有吩咐,说一声便是。”

阿妩顾不上这个,胡乱点头。

方越低着头,体贴地关上门,退至殿外,福泰也跟着出去了。

太子看着阿妩,先解释了太子妃怀孕一事。

他有些羞惭地道:“我当时不知道你出事了,我以为你安然无恙地留在延祥观,当时父皇说了一些话,我想着,我和太子妃好好处,将来才能有所图,也抱着一丝希望,把你接回来。”

他苦涩地道:“就那一次,我也没想到…”

阿妩根本不敢抬头,她低垂着眼:“殿下,这个你不必解释,太子妃有喜,我也听着高兴,这是大喜事。”

太子:“知道她竟那样对你,我就不可能碰她一下,以后绝对不会。”

阿妩:“殿下何苦,殿下不必如此。”

太子带着痛意的视线缓慢而颤抖地抚过阿妩的每一处,之后,他低声道:“阿妩,你心里可曾喜欢过我?”

阿妩:“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太子自然是极好,可……”

太子:“可你不想和我在一起是不是?”

阿妩:“嗯。”

太子:“因为我早已娶妻?”

阿妩小声地道:“是。”

太子:“如果我未曾娶妻,你会不会多喜欢我一些?”

阿妩认真想了想,之后茫然摇头:“我还是不知道……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已经娶妻了,所以我无法想象未曾娶妻的你。”

太子心痛:“我们在一起的这些日子,我每日都觉得像喝了蜜一般甜,你呢,你难道没有半分喜欢吗?”

阿妩沉默了一会,终于轻轻撩起眼,看着太子,道:“我自然是喜欢的,可是这个世上我喜欢的有很多,比如明天的日头,比如一坨坨的金子,又比如春日才采摘的鲜菜,以及干净柔软的被褥。”

她正色道:“阿妩喜欢殿下,但阿妩不是非要殿下不可,况且殿下也从来不属于阿妩。”

太子一怔。

阿妩叹了声,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如今殿下闹成这般,到底要如何收场?无论是什么结果,都不是阿妩能承受的,以后史书上若有记载,那阿妩便是千古罪人,便是妖姬祸水,一切都要阿妩承担这些罪名……”

太子看着眼前弱不胜衣的娇人儿,痛得几乎站不稳。

他扶着一旁的窗棂:“就在刚才他答应了我,你若愿意跟我离开,那他就放我们走,阿妩,我带你离开好不好?我们去东海,去远航,我陪着你去寻你阿爹阿兄!”

这些话落在阿妩心里自然是很美好,可她还是摇头。

她坚决无情地道:“殿下,你为大晖储君,你可以君临天下,福润众生,但是你没办法陪着阿妩出海,也没办法让阿妩过上自己喜欢的日子。”

太子:“为什么?”

阿妩有些残忍,但却格外真实地道:“在皇上,在群臣眼中,殿下自然是文武兼备,是龙凤之才,可是在市井间,或者远航海外,殿下只会颠沛流离,穷困潦倒。”

百无一用是书生,便是会射箭,也只是贵人耍弄的把戏。

在海边,在船上,一百个太子都顶不上一个阿兄。

阿妩自小便明白,有力气,有本事,才能有鱼吃。

叶寒哥哥每日打磨贝壳,汗水顺着臂膀往下淌,指甲缝里都是泥巴灰尘,可阿妩不觉得脏,那是努力换取银钱养家糊口的样子。

她抬起下巴,淡淡地道:“太子殿下,离开了朝堂,离开陛下的庇护,你还能有什么来保护我,来养着我?我可以缝补,做饭,晒鱼,打理家中琐碎,但我要我的男人能出外挣钱,能顶天立地。”

太子备受打击,眸底都是痛。

铜炉的映衬下,他看着阿妩,阿妩的神情一点也不柔软,她冷得像是一块冰。

他抿起颤抖的唇:“是,我无用,我就是这样的无用之人。”

阿妩:“殿下,你我一场缘分,阿妩自然是盼着殿下好,殿下好福气,投胎在帝王之家,又是唯一的皇子,是生来的储君,这是修了多少世的福分,别人羡慕都没有的,殿下应该珍惜才是。”

太子想起父皇的言语,一时心绪复杂,诸般情愫全都涌上来。

他痛苦地阖上眼:“可,可这就是我想要的吗?无论如何,你是我的,我却连你都护不住!”

阿妩:“殿下,说这个就没意思了,阿妩心里还是感激你的,如果不是你,今日的阿妩还在郊野的庄院中耕种。”

太子视线微颤,他沉默了好一会,才道:“阿妩,我问你——”

阿妩:“殿下请讲。”

太子却一下子无声了。

他想问问那巾帕折成的蚂蚱,可他意识到,今日今时两个人的言语若传到父皇耳中,只会给阿妩招来灾祸。

自己缠着他,父皇有愧,也顾忌父子亲情,可如果父皇知道,在他们那个荒唐的晨间,阿妩竟然偷偷给自己留了一个印记呢?

他是不是会迁怒阿妩?

那巾帕蚂蚱就在胸口藏着,烫得他胸口发疼。

他蠕动了下唇,用异样沙哑的声音道:“也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来,你之前给我叠的蚂蚱。”

他这么说了后,却见阿妩睫毛颤了下,眼底浮现一丝慌乱。

他便明白了。

果然就是了,她是故意留下的,希望自己能发现。

他突然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在那个晨间,在她被父皇临幸后,她心里其实在想着自己,她对自己有些期盼的……

只是他错过了。

他再次看向阿妩,终于道:“可是阿妩……你就这样留在后宫吗?”

阿妩的心是提着的。

她真的后悔自己给自己留下这样的隐患,也害怕太子提起,幸好,他至少不真傻。

他如果提出那个帕子,那自己只怕死无葬身之地 ,他们父子之间也会永远有了隔阂,虽说景熙帝只有太子这一个儿子,可万一呢……

所以,什么都不要提,他们从此相忘于江湖,这是对彼此最好的了。

她看着太子的眼睛,缓慢地道:“我对如今的日子很满意,我就想留在后宫,一辈子陪着陛下。”

太子犹豫了下,轻声道:“那一日你对我说,你不愿意给人做妾,你也想做正妻。”

阿妩:“我曾经确实是这么想的,可如今我侍奉的是大晖君王,君王的后宫三千佳丽,我能忝列其中,已经很知足了。”

太子眼神艰涩:“你真傻。”

阿妩非常坦然:“我喜欢。”

太子:“他……就这么让你喜欢?”

阿妩:“对。”

她满足地道:“殿下,皇上极好,各方面都好…我身为女子,能得以侍奉陛下,死也甘愿。”

她温柔地看着太子,却残忍地道:“见识了帝王之勇猛英姿,过往种种,犹如小儿把戏,我对皇上死心塌地。”

这话其中暗示,再明白不过。

任何一个男人听了都会倍受打击,太子自然也不例外。

其实昔年读医书,他曾无意中看到过御医关于父皇的记录,寥寥几笔,颇为含糊,但他看懂了。

当时并没多想,谁知今日,他竟听到心爱女子说出这种话。

小儿把戏……

太子想到阿妩应该是故意的,可是他依然难受极了。

他看了她很久,终于心痛地道:“好,既如此,从此后,我们相见不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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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之后,阿妩缩在偏殿,等候了许久,窗外一片黑暗的静谧,无声无息。

她隐约看到一些身影,认出有一个是方越,他站在殿外,像一座山。

阿妩其实想打听打听,好歹也是老熟人,不过想想也只能罢了,这个时候别人必是守口如瓶。

那个方越做事素来谨慎。

最后终于有宫娥前来服侍她。

阿妩揪心蔚兰怡兰以及几个小内监,忙问起来,知道大家都还好,唯独蔚兰受伤了,胳膊受伤了,但好在是皮肉伤,不曾伤及筋骨,好生养着就是了。

阿妩这才放心。

她重新更换了衣裙后,准备回去自己的琅华殿。

一路上阿妩都没看到什么人,只有持刀的龙禁卫,自彪悍冷肃的龙禁卫面前走过的时候,阿妩腿都是软的。

总算回到自己的琅华殿,沐浴过后,躺下。

因错过了晚膳,腹中饥饿,但这会儿也没什么能吃的,往日殿中也没有什么糕点,如今只能忍着饿了。

谁知道这时,外面却有内监过来,说是奉天殿福泰公公底下的,送来一戗金盒,里面装了稷泰枣豆糕,乾粮饵,以及燕糯粥。

虽说只是寻常吃食,不过阿妩还是狼吞虎咽一番吃了。

吃饱后,她又漱了口,这才躺在榻上。

其实躺下后,心里也不得安宁,她眼前便浮现出夜晚的火炬,被照亮的刀剑,还有景熙帝那张冷峻威严的面庞。

他似乎自始至终不曾多看自己一眼。

这让阿妩辗转难眠,她不知道景熙帝会如何处置自己,是不是以后便生了嫌恶之心。

就在这种忐忑中,阿妩到底睡去了。

第二日,她自然忐忑小心的,让宫娥打探着外面情景,不过似乎也没什么消息,后宫一切井然有序,竟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日头照在琉璃瓦上,洒扫的太监,匆忙行走的宫娥,后宫还是原来那个后宫。

阿妩只好用了午膳,午膳过后略做歇息,前去朗琴殿寻了惠嫔。

她有心试探,但惠嫔仿佛什么都不知道:“昨夜突然传来宵禁的消息,殿门关了,我就早早睡了,怎么了?”

阿妩见此也只好装傻充愣,只作不知。

两个人一起前去听女官授业,到了那里,依然一切如常,不过中间歇息时,到底是听几个妃嫔提起,说是昨晚出了大事,竟然有刺客混进来,要刺杀皇帝,幸好太子在,及时护驾,才没出事。

不过尽管如何,太子还是受了一些伤,虽无大碍,但如今依然在府中仔细养着。

阿妩听了后,暗暗惊讶,不过也终于松了口气。

看来无论如何,景熙帝都顾全了太子的脸面,遮掩了这件事。

不过也正常,毕竟这是他唯一的儿子。

男人,特别是家里有皇位要继承的男人,肯定很在意香火,在意子嗣传承。

阿妩想到这里,突然暗暗为自己捏了一把汗。

人家亲爹亲儿子的,她算什么,那天景熙帝不掐死她,真是她命大了。

她如今侥幸活得一命,看起来景熙帝也没有要找她麻烦的意思,那她就继续苟且偷生……

她略松了口气后,又去看了蔚兰,蔚兰见了她,哭得不行了,要跪下,阿妩不让她跪了,让她好生养着伤,还补贴了她银子。

蔚兰感激不尽,只说一辈子服侍她。

阿妩心说,我也盼着你能一辈子服侍我,那我就能留在宫中一辈子。

阿妩又拿出银钱来,给琅华殿诸人都赏了些让他们买点心吃,众人惊魂甫定的,一个个感动不已。

而接下来的日子,阿妩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一日两膳一茶点,三五日过来听一次女官讲学。

这其间,她作为后宫的贵人,该有的也全都没少,入了冬,宫里头还分发了暖耳、葫芦锦以及彩胜八宝锦,以及各样应景的服色。

这些赏赐都是衣着品阶来的,品阶高的自然有额外的赏,像阿妩这样的贵人,自然只拿最寻常的那一份。

不过即使这样,阿妩的心依然慢慢平复了。

自那日后,景熙帝不曾驾临琅华殿,她似乎失宠了,但这件事在后宫也没引起太大波澜,她依然能拿到一个贵人应有的份例。

这种稳定的供给让阿妩安心,觉得就算他不再宠幸自己,但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他还是愿意养着自己的。

后宫那么多妃嫔,他多养一个她似乎也没什么。

就在这种平淡如水中,阿妩和惠嫔关系越发好起来,除了惠嫔,她还和孟昭仪熟悉起来,孟昭仪生得也极美,文雅柔和的性子,且很擅插花。

阿妩便跟着惠嫔一起去孟昭仪处,跟着她学插花,几个人再一起品品茶,看看风景,这日子其实也颇为逍遥。

孟昭仪和惠嫔也好奇问起她来,问景熙帝怎么不临幸她了。

阿妩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倒是惹得她们笑起来。

两个人闲聊,说景熙帝已经许久好些年不曾临幸后宫了,至于为什么,两个人面面相觑。

阿妩忍不住好奇继续问,两个人也慢慢吐了真言,原来早期帝王确实行幸的,后来,他便罢了这工,不干了。

他便是招大家侍寝,也只是让妃嫔陪着喝喝茶,给大家一个脸面,敬时房记录下来,妃嫔们也算是有了功绩,年底算账,大家一起晋升。

阿妩诧异:“为什么这样?”

惠嫔:“没有为什么,陛下估计没心思。”

孟昭仪:“这样极好,出工不出力,还能有赏赐有脸面。”

惠嫔:“是,传出去陛下名声也好,就因为一晚上叫过去六个喝茶,还传出去一夜御六女的名声呢!”

阿妩:“一夜御六女,哎呀,这荒淫的名声!”

他可真会沽名钓誉!

孟昭仪:“对,一夜御六女,结果第二日卯时便上早朝,早朝过后还听政三个时辰!群臣惊呆了,吾皇威武!”

阿妩听得笑死了。

惠嫔:“后来陛下装都不装了,彻底不行幸了,不过也没什么,反正大家都一样。”

孟昭仪掩唇笑:“其实陛下待我们极好了,是仁厚的家主,太后慈爱,皇后也是按规矩办事,只要遵从宫规,大家都相安无事,日子过得悠闲。”

阿妩陆续也认识了其它后宫之人,有女官,也有贵人才人,大部分都是极好的,大家安于现状,或者读书,或者插画,也有人热衷于腌制一些果子什么的。

如果说阿妩刚开始还有些疑惑,为什么这个后宫不是自己以为的“争风吃醋勾心斗角”的后宫,后来便慢慢想明白了。

景熙帝昔年行幸,都是按照规矩来,从来不偏宠哪个,大家都一视同仁,似乎没什么好争的,反正争了也白搭,争不好还可能被惩戒,被赶出去。

后来这位干脆不行幸了,更是没什么好争的,又不会有子嗣!

况且后宫规矩森严,什么都是有例可依,哪个才人如何,是不是该晋升了,反正都按照规矩来。

当然,也是皇后治理有方。

从这点来说,怪不得景熙帝对这位皇后颇为器重。

她想起景熙帝曾经说过的“夫妻恩爱,举案齐眉”,便笑了下,一个主外,一个主内,这一对帝后确实是良缘佳配!

他们岁月静好琴瑟和鸣,自己坐拥五十三两,也是极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