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眼睛虽然盯着奏报看,但心思并没有完全在上面。
苻煌这人一点都不温柔。
就像他的手,有疤痕,有从年少时就开始射箭骑马磨出来的茧,当了皇帝也没有一双会怜香惜玉的手。
总是喜欢用薄茧来带给他密密麻麻的刺痛。
他如今坐在那里听谢相等人说话,也是非常严肃的。
他长相就偏严肃,加上瘦削,看起来就更为威严,他是丹凤眼,眼尾上挑,嘴唇略干,看起来甚至像是带着点不耐烦。
以至于在他跟前,所有大臣都十分谨慎,说话都压着点声音。
他以前看史书,发现好多大臣都敢跟皇帝叫板,有些皇帝甚至会被重臣掣肘约束。
这种情况在苻煌这里似乎不会发生。
他真是高坐在龙椅之上,俯视众生。
就是这个范儿,好让人喜欢。
“休息一会再议吧。”苻煌说。
谢相等人便站了起来。
苻煌随即扭头对苻晔说:“专心看。”
苻晔:“……”
苻煌现在真的越来越了解他了。
他抿了下嘴唇,如今面对苻煌,更害羞了。
他觉得奇怪,明明他们两个,他才是不正经的那个。
怎么苻煌就能如此气定神闲。
倒是叫他很难为情。
他想了一下,想着或许是因为自己都是在被动承受。
他应该主动才对。
是了,自己实在过于害羞。
脸皮都是练出来的。
做个能御龙的龙骑士,才是真潇洒!
他升腾出一股欲、望幻化成的虚假勇气。
苻煌也还没有用早膳,秦内监给他奉上一碗粥并一些清淡小菜。
谢相他们都退到北厢房去休息吃东西去了,隔着屏风可以看到内官们端着食盒来来去去。
苻煌随便吃了点,又喝了药,药很苦,他又吃了两块之前从桓王府里拿的点心。
苻晔坐在他旁边看奏报。
奏报有好几封,有陬州来的奏报,也有原州的,有一份奏报写的非常详尽。
敌军是凌晨时分发动的偷袭,人数有数百,弓弩齐备,城内还有人接应。战斗是如何开始的,又战到何时,最后伤亡胜负结果以及我方将领表现并装备损耗甚至包括战后总结和预估等等所有细节都有。
苻晔看的很仔细,神情也逐渐肃穆起来。
他今日穿的落日熔金袍十分华美,身上除了墨玉簪子和龙纹牌便没有了别的配饰,这二者还都是黑色的,十分素净,这样的华美和素净搭配到一起,看起来又尊贵又高雅。
单看苻晔这样形貌,虽然容貌秾丽,但非常的清新端正。
很难想象他夜里会抱着自己的脖子任他为所欲为。
他的手指过门不入,苻晔竟然自己扭了两下。
他干燥的指腹都是湿的。
今日有雨,光线并不好,因此书房里还点了两盏牛角福字罩红漆戗金彩绘挑杆灯,苻晔靠着灯坐的很直,拿着奏报的手指白到关节处都透着薄薄的粉。
灯光下细看苻晔,真是肤白如玉。
他想苻晔真是美,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和寻常男子也没什么不同,时常为这份美貌痴魔。
此刻喝了药,身上有些热,想着自己的好运气,也觉得有些心惊。
他如今拥有这天下最美最好的男子。这中间阴差阳错,这缘分细想都像是上天专为他安排的。因此竟想上天待他会不会如此好,不知道会不会突然收回。
不然在他意得志满的时候,为什么边疆突然起了战事。
就目前来看,陬州来的奏报还不算太让人揪心。
大梁偷袭陬州,但并未成功。双方如今在陬州的都不是主要兵力,陬州虽然偏僻,但民风彪悍,当地人对大周的归属感很强,因此抗梁情绪高涨,军民同心。
上午徐宗源等几位大将出发前往边境,苻煌亲自出城去送。
苻晔则回到了春朝堂用膳。
“陬州原来是我大周的领土,胡人南下时,刺史梁方德得大雍兵力支持,自立为帝,后来是陛下亲征到陬州,陬州这才重新成为我朝领土。”秦内监一边吃东西一边说。
苻晔对陬州这个地方太熟悉了。
苻煌就是在陬州的时候被人下的毒。
双福说:“说起陬州来,庆喜也是陬州人呢。”
苻晔一愣,看向他:“是么?”
双福点头。
“那他和秘书省那些哑奴是老乡?”
双福点头。
秦内监说:“庆喜父亲本来是陬州的一个文书官,当初梁方德造反,他父亲因此被杀,一家人也沦落为奴,他在梁方德的宫中做了内官,后遇到陛下要送当地哑奴入京,便一起来了京中。他那时候还装作哑奴,在齐王府扮过两年多的哑巴。”
庆喜一向话很少,关于他的身世,苻晔还真不知道。
“庆喜也该回来了吧?”双福问秦内监。
秦内监想了一下,说:“庆喜不会回来了。”
双福大吃一惊:“为什么?!”
秦内监说:“事到如今,老奴也不瞒着王爷了。庆喜得病是真,不过他之所以被送出宫,是因为他背叛了主子……当初太后之所以洞悉王爷和皇帝的事情,就是他向太后告了密。”
苻晔一愣,双福都惊呆了。
秦内监又说:“当时太后突然发难,老奴与陛下就觉得事有蹊跷。陛下素来疼爱王爷,若非亲近之人,不可能看出什么来。太后能那样言之凿凿威胁陛下,必然是心中有把握。而当时知道陛下爱慕王爷的便有庆喜,这事我也知情,因此此事并不难查,庆喜也认的很痛快。不过他言说他是为王爷考虑,不忍王爷……所以才冒死向太后进言。因老奴怜悯他素日乖觉,又一心为主,就向陛下求了情,打发他去守皇陵了。”
苻晔说:“他若真心为我,倒是勇气可嘉。”
“无论他是否忠心为主,但陛下是不可能再叫他入宫了。”
双福脸色惨白。
他和庆喜一向十分要好。
苻晔细想此事,的确在庆喜称病离开他那里没两天,他就被苻煌送出宫去了,此后他便再也没见过庆喜了。
秦内监又说:“不过王爷放心,庆喜在那边没有吃苦,日子过的很清闲。”
苻晔想庆喜此举实在冒险,按照苻煌的性子,他十有七八是活不成的。如此冒险,他还要向太后告密,他们相识不过数月,他真能忠心至此么?
他与庆喜也夜谈过几次,庆喜和双福不一样,双福跟了他,完全和太后那边没什么联系了,但是他一直觉得庆喜只是奉命跟他,本质上还是苻煌和秦内监的人。
看他平日言行,对苻煌是极其忠心的。
因为庆喜的事,双福像是霜打了的茄子一样,还哭了一场。苻煌回来的时候看到,问他:“双福怎么了?”
他出城这一趟,身上的衣袍都湿了。苻晔帮他解了外袍,就将庆喜的事说了。
苻煌道:“他能捡一条命,一是内监保他,二是看他此举确是为你好。青元宫不会留这种奴才。”
苻晔说:“不知道他是不是真为了我们好。”
苻煌听了反倒严肃一些,说:“无论他是否是为我们好,背着我们做出这种举动,这人就不能再留在身边。”
苻晔说:“这我明白。”
他只是想如果庆喜真是为了他……
苻煌说:“你诸般都好,就是为人过于柔善。如果只是如今这样,有我在还好,倘若哪天我不在了,你万不可过于心慈手软,要知道慈不掌兵情不立事,该狠心还是要狠心。若逢乱世,更要铁腕重典。记住了?”
苻晔神色有异,说:“你怎么会不在?”
苻煌一怔,道:“你如今学着参政,我也只是告诉你一些为政的心得。”
他心道昨日才刚安抚了苻晔,今日这话实在不该对苻晔说。再看苻晔,头已经垂下去了,说:“我做不了你能做的事。你要担心我,就好好的。”
苻煌将他抱在怀里,说:“我也只是随口一说。”
苻晔抬头看他。
苻煌心下一片柔软,说:“为了你,我也长命百岁地活着,好不好?”
苻晔就回抱住他。
最近战事不明,他一直有种不好的预感,两国没有一场恶战是不可能结束的了,想到梦中那骇人而逼真的情形,他真害怕。如今听见苻煌说这些,倒像是遗言一样,更害怕了。
苻煌说:“不过是一场梦,叫你吓成这样,还是说昨晚我做的不够,所以才能叫你胡思乱想?”
苻晔脸上一热,这热气和心中不安混杂在一起,沉沉茫茫。
然后小声说:“……不够。”
苻煌:“……”
他真是低估了他。
苻晔抬头看着苻煌有些干燥的嘴唇。
他不能想象万一苻煌消失了会是怎样。
只是想一想,他就对那样的未来感到恐慌,像是提前预知到自己的孤寡干枯。他在这世上无亲无友,他就只有苻煌,不知不觉中,他似乎已经把一切情感的寄托都给他了。
他想到这里,便升腾起浓厚的爱意,可能这股冲动比他真实具备的爱意还要丰盈,在这一刻翻涌。
他对这个男人的爱似乎快要在失去的恐惧里达到顶点,翻涌着快要将他吞没。他仰着头,试图露出脑袋来呼吸,苻煌看着他小脸上的春潮,低头吻了下来。
雄性好闻的气息灌入他五脏六腑,仿佛没有尽头,他被渡了片刻的热气,便有了片刻的心安。
苻煌感受到他的变化,像是裹了一团融化的蜜。他的情意让他尝起来更甜美,战事的不安和疲惫叫苻煌亲得更凶。
苻晔被亲的窒息,在颤抖中得到了短暂的满足。
他觉得自己越来越病态了,普通的亲昵已经满足不了他了。
他心跳很快,想要克制住自己逐渐扭曲的爱意,却又搂着苻煌不想松开,想挂在他身上。
过了好一会苻煌才往西配殿去。
秦内监说:“陛下实在不用这么早就想这些。”
苻煌道:“怕我命不够长。”
“陛下!”
苻煌笑道:“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他才二十岁,回宫不到半年,要他准备扛起这么大的担子,是有些操之过急。”
“俗话说的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王爷良善本性,没有陛下保驾护航,只怕很难。陛下为了王爷,也要千秋万岁才好。”
苻煌想了想:“也是。”
当富贵王爷,的确比当皇帝轻松。要他给苻晔撑一片天,他很愿意。
如今有人要顶塌了这片天,真是该死。
苻晔不懂军事,能做的只有帮助苻煌批阅日常奏折,减轻他的负担,好让他把更多精力放在打仗上。
如今大周进入雨季,奏折里有许多雨季水情和防汛情况折,麦收正当时,各州县也都有麦收情况折呈上。
苻晔却觉得有一项更要特别注意:红莲会余孽。
原著里男主黄天意攻打大周之所以如此顺利,除了大周本就朝政溃败,民意涣散,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大周有许多红莲会成员,从普通百姓到达官贵族,甚至有州官也是,以至于打起仗来,竟然有好几个州都是开了大门迎接男主大军入城,不战而降。
当然了,之前苻煌雷霆之威,几乎将红莲会从大周清剿干净,但红莲会善用信仰做事,肯定还有人暗中依旧信奉红莲会,若太平年或许也就偷偷信奉了,但如今大梁开始举兵,要是他们势如破竹连胜几次,只怕这些人就按捺不住,要闹事了。
他连拟了几道旨意,拿去给苻煌看。
苻煌正在看,便听见外头有人冒着雨跑进来:“陛下,陬州急报!”
暂时在北厢房休息的谢相等人闻声也忙赶了过来,那送信的内官浑身湿透,将手中军报奉上。苻煌取开来看,苻晔凑过去,只看了一眼,心跳就加速了。
陬州失守了!
援阆的大军也遭受了阆国和大梁联合军队的突袭。
谢良璧就在援阆的军队里头,谢相此刻格外激动:“看来阆国早就同他们是一丘之貉,只怕求援也都是他们合演的一出戏!”
如今大梁已经急攻原州。
苻晔如坠冰窟,只感觉噩梦要成真。
整个青元宫气氛都紧张了许多,奏报接连送到,外头又开始下起了大雨。
南方的雨恐怕要更大。
这场雨下到了他的心里,积成黑沉的海。
苻晔在春朝堂踱着步。
小爱说:“看来少不了一场恶战了。”
苻晔没有说话。
两国交战,双方实力相差并不大,胜负应该都在百分之五十之间。
但百分之五十已经够可怕了。一半生一半死。
何况原著里大周还败了。
此刻这原著像一个诅咒,一个预言,就连小爱心中胜负的天平都开始倾斜了,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了。
男主那边看起来势如破竹,不敢想象如果他们一路攻打过来,大周会变成什么样。
或许整个国家会变成熊熊燃烧的永福塔,无数人在这场大火里死亡。
他忧虑到极处,遍体生寒。
苻煌半夜才回来,问他:“怎么还没睡?”
苻晔“嗯”了一声,又问他一些最新的状况。
苻煌倒是神色如常,只是神色有些疲惫,一一都跟他讲了。
苻晔心里害怕,反倒不敢在苻煌面前露出半分担心神色,怕对苻煌的心理产生负面影响,只说:“算了,明日再想这些,我还等着你一起睡呢。”
苻煌解了衣袍,在他身边躺下。
他立即投入苻煌怀里。
苻煌今日没有沐浴,身上的药味很淡,连带着他的气息好像都淡了。
他应该也是累极了,只是拥着他静静地躺着。
苻晔觉得他的心似乎坠入了茫茫黑暗里,昏沉沉睡去,第二日竟然比苻煌醒来的更早。
苻煌睡的正熟。他仰着头,在那晨光里看他。
苻煌的下颌线很锋利,忧惧和爱意融在一起,叫他升腾起不合时宜的晨热,他忽然感觉到自己被什么硌到了。
很长,袴衣松软,薄薄的一层,他甚至能感受到它的轮廓和蜿蜒脉络,身上一热,心也热了,说起来甚至难为情甚至不可理喻,苻煌此刻雄性的生命力像是一下子给了他许多信心,他低下头,轻轻地动,用身体感受真龙天子的尊伟强大。
这份强悍的生命力像是在填,满他身体之前,先填,满了他的心。他看到围屏外光线逐渐亮起来。
出太阳了。
苻煌应该取代那个黄天意,做这天下共主,成就名垂青史的霸业。他要坚信这一点,相信他的爱人,是天下第一雄主。
苻煌在这时候也醒了过来,看他一眼,将他拥得更紧。
是外头的说话声将苻煌吵醒了。
他睡眠很浅。
苻煌问:“什么事?”
他的声音还带着晨起的沙哑,震着苻晔的耳膜。
秦内监在围屏外说:“陛下,谢相等人都来了。”
苻晔先坐了起来,苻煌躺在那里看他。
他那漂亮的丹凤眼带着困意的时候要更单一些,有一种干涩的凌厉,很帅。
苻晔说:“我昨天又做了一个梦。”
苻煌看他。
“梦见你把那个黄天意打的落花流水,跪地求饶,八百里大梁,都成了大周的领土。”
苻煌轻轻笑了一下,说:“听起来是不错。”
苻晔握住他的手道:“我这人向来美梦一定成真。这次肯定也不例外!”
苻煌躺了一会起身,穿上一件玄色大氅对他说:“你再睡一会。”
苻晔“嗯”了一声,看着他出去,自己低头看了看肚子,被硌出的凹陷已经平复了,只是有一块小小的湿痕。
是苻煌留下的。
他就又躺下来了,胡思乱想。不一会听见秦内监进来说:“王爷,外头天晴了,有彩虹呢。”
苻晔一听,立即披上袍子爬上炕桌,推开窗,看到蔷薇花架上宏大的彩虹横跨过宫廷殿宇。他心下更是敞亮,似乎也满盈凛凛雄风,心想此时此刻,他身为苻煌心爱之人,身为亲王,更当坚毅勇敢,与苻煌一起外御强敌,内安民心。
尽其所能,生死与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