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长安(一)

当时长安沦陷,叛军、官军和长安百姓全部都在抢劫,大明宫之大,宫墙迂回环绕,即便他找到掖庭,也找不到徐直,是李随从焚烧的宫室内把徐直抱出来,递到他的手中。

徐回由衷感谢,混乱的局势让他来不及多想,他沉浸在失而复得的惊喜里面,音调发颤。

“谢谢李伯伯,长安已经不安全,我要带阿妹去更安全的地方了,李伯伯一定要保重。”

李随的铠甲和头盔上满是鲜血,额头上也有血顺着眼睛流下,但是叩在徐回肩膀上的双手却是如此温热有力,他炯炯有神的眼睛满含武将的风采,叛军陆陆续续攻入长安,徐回料想白水一定是失守了,他却表现的虽败犹荣,借着战火冲破屋顶的光芒,徐回看到他眼底那一团火光背后深蕴的浓浓温情厚意。

李随嗫嚅着说:“照顾好我的女儿。”

徐回楞了一下,他怔忡道:“李伯伯在说什么?”

李随将千言万语吞咽下,他的声音沙哑干涩,似乎有泪混合着血水流下。

“我是说,”

叩在徐回肩上的双手收紧,“你们都是我的儿女,但是此一去,我恐怕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阿回要照顾好自己,也要照顾好阿直。”

徐回笑道:“这是自然。”

宫墙内外的人全部都跟疯了一样,他们在生死一线之间疯狂跳舞,借着战火进行一场前所未有的狂欢,以肉为食,以血为饮,以生命为祭奠,所有的文明都被剥去,显露出人最赤/裸,最畜生的一面,外面传来歇斯底里的各种喊叫,徐回还没来得及问问清楚,徐直在宫里遭遇过什么,就已经被李随推拥着,跑出了宫墙。

天上的黑云散开,头顶的霞光一泻而下,照破了长安。

天宝十六载早春的长安。

阿兄好像对这个自称是她朋友的人怀有很大的不满,他语气严厉地告诉杨玄礼:“大人认错人了,我的阿妹不姓徐。”

明明刚才还在友好地跟他说谢谢,徐直倍感奇怪,但是她一定要站在徐回的一边,她礼貌地跟杨玄礼鞠了一躬,也学徐回那样严肃地扬起头来。

“对呀,我不姓徐,虽然很感激你救了我们,但是我真的不认识你。”

杨玄礼轻笑,确认她不是装出来的,遂用诙谐的语调调侃道:“这真是一种遗憾。”

一语即毕,挥手再见。

徐回再三观察没有人追上来,才放下戒备心带着徐直接着爬山,渐渐地就把这件事放在了很多心事的后面,如果说心事是一面墙,这段插曲就是墙缝里面一条无害的蛇,它探出头的那一刻,谁也说不好那条蛇是天生就长在墙里面的,还是突如其来,但是无论哪一样,它都像一个隐患,一片阴霾,让注意到它的人无法不感到不安。

直到山上的琼楼玉宇映入眼帘,短暂将不安驱散。

果然如那屠户所言,山高云深之处,立着一座豪华清幽的别墅,匾额高大,御笔手书,中间还盖着天子印信,上书“云上桂宫”四个字,阶梯有两百阶那么高,徐直和徐回很默契地叹了一口气,互相扇着风在最低一层坐下来。

徐直刚喝了一口竹筒水,山路上就颠上来一顶八人大轿,扈从跟了得三米远,他们浩浩荡荡地上来,侍候在轿车两侧的部曲立马上前往左右两边掀开了轿帘,里面的人端着架子走出来,他长着一张精明能干的长脸,着绯色官服,配银鱼袋。

车夫对着坐在台阶上不动的两个人吆喝:“喂,两个小童,衡州刺史刘大人来了,还不快去通禀。”

刘刺史的官威立马消失不见了,他甩给车夫一记斜眼,彬彬有礼地对着徐直徐回说:“不妨事,李大人一定很忙,怎好劳烦他下来,我自行上去便是。”

两个人面面相觑,他还对着匾额恭敬地作了一揖,而后就屏退众人,让他们候在山下,自己撩袍一步一步拾级而上。

徐直徐回也跟着走上去,周围那么肃静,风声飒飒,牌坊下面看到的一幕却令人大吃一惊,人海汪洋,绯紫盈门,就连刘刺史去了都只能排在后面,全部轻手轻脚,垂首敛袖。

不停地有人把箱装担挑的礼物抬上来,堆在华表的旁边,徐直不禁问徐回:“那个隐士是做大官的吗?”

徐回摇摇头,又点了点头,“看样子似乎是的。”

“他的官位应该很高。”

徐回明白她的顾虑,握住她的手说:“试一试总没坏处,如果他老人家因为做了高官,不便随意接见我们,我们再不去打扰他便是。”

仪门内走出来两个门童,徐直一见,顿时转忧为喜,正是去茶陵给他们送信的那两位。

门童把拜贴收上来,对众人说:“李先生在清修,不便接见诸位大人,带上礼物请回吧。”

转身的时候,特意看了一眼徐回,示意他们上来。

徐回和徐直在门前三拜,然后跟上去了。

原来仪门后面还不是道观,要再走几百级依山石山势雕凿而成的石阶,每阶高一尺长一丈,都经过悉心的打磨,不会太磕绊,亦不会轻易致人滑倒,石阶的两边无防护,山中天然的花草做它的屏障,青苔悄然爬上阶庭,山林深处溪流潺潺,叮叮咚咚。

石阶的尽头是一方很大的道场,场中设太极八卦图,廊下的巨幅道家符箓一张挨着一张,门前设道坛,道坛里面装满杂粮,其上插香,香烟袅袅。

有位老先生身穿白色道袍,立于缭绕的香雾之上,听见人声,他浓眉微蹙,非常不满地睁开眼掐指盘算,而后倏然看过来。

徐回在迎上他目光的那一刻,已经放下背篓,拜倒在地上,一边三跪九叩,一边道:“晚生拜见先生。”

徐直出于礼貌,也跟着拜上。

那个道士看起来是个自矜又挑剔的人,他虽然在清修,但是衣着很讲究,白袍看似素净,上面刺绣的暗纹一定出自最好的绣娘之手,仪态雍容大方,非世家子弟不足以至此,看人的眼神虽然温和,但是带着审视与打量,评估别人是他的习惯,不过他毫不避讳这一点,审视别人也是如此地坦坦荡荡,自卑的人迎上他的目光会更加自卑,自尊的人受其目光影响,反而会视此为一种青睐,从而更加自信自尊。

徐回无疑是后者,李泌无疑也更喜欢后者,徐回跪地拜他的时候,他眼底的阴霾和各种世俗的打量瞬间一扫而光,上位者的傲气一时也飞到九霄云外了。

徐直听到他用激动的声音说:“徒弟啊,你终于来看为师了,你再晚来十天,为师就见不到你了。”

“你看到门外那么多人了吗?为师不过就是去朝廷当了几天官,他们就像狗皮膏药一样甩也甩不掉,尽管我一再说了不需要,他们偏偏自作聪明地以为如果不送礼我就记不住他们,如果能来我面前露个脸,日后一定能升官发财,为师的心实在很累。”

他叹气着摇头,“罢了,我跟那帮凡夫俗子真是相处不来。你吃了我冶炼的丹药,身体好不好?”

他小跑着上前扶起徐回,徐回也是被他夸张的言辞惊到了,他嘴角很明显抽搐一下,但是并没有因此失了礼数,他很敬重他,谦卑恭谨地作揖,不卑不亢道:“谢谢先生挂念,回一切都好。”

李泌兴致勃勃地搂住他,亲自为他引路,“来来来,为师算到茶陵那边有寇盗,知道你今日要来,房间早让人收拾好了,我们师徒两个晚上好好絮叨。”

他脚步一顿,停下来转而严肃又神秘道:“拜师仪式也准备好了,这次你可不能再推脱了。”

这时候他余光一瞥终于注意到后面跟来的女子,不禁皱眉道:“这是谁?”

徐直闻言落寞地抬起头,徐回牵过她的手,认真跟李泌介绍:“这是舍妹,你可以叫她阿直。”

“令妹,”李泌把这两个字放在口中咀嚼了一番,然后不在意地说:“好吧。”

他打量了她一番,开始评估她的人生,“你跟着我去朝廷做官,一定会有世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你,你相貌、才智、为人都是如此顶尖,这是一定的,为师绝对不会看错人,做个一两年,就找个好人家把你妹妹嫁掉……”

“嗯,不过,这不重要,不重要,”他又开怀地笑,“为师记得你对《周易》颇有见地,两年不见是否有精进,为师迫不及待与你探讨。”

徐回看了一眼徐直,无奈道:“有,我发现王弼注疏里似有错误之处。”

李泌双眼放光地把他拽进了主殿右侧的袇房。

这天晚上,是两年来徐回第一次不在她身旁,徐直一个人睡觉,不知是不是徐回特意叮嘱过他们,外间有两个童子始终陪着她,她倒也不害怕,她既为徐回受到高位人物的欣赏和赞扬感到由衷的高兴,又难免为李泌说的那句要把她嫁掉的话忧心忡忡。

在没人认识他们的山中,他们可以淡化兄妹之间的线条,模糊不清地亲昵相处,但是在外面呢,会不会给徐回招致麻烦,一旦把超越亲情的另外一层感情置于高台,会不会迎来千万人的白眼和嘲笑?

然而更麻烦的还在后面。

第二天晌午,徐回还在跟李泌意犹未尽地谈论玄学道教,畅谈古今中外的最高智慧,各家流派,偶尔也会涉及朝堂,多是调侃人物。

有门童进来俯到李泌的耳边低语,李泌大吃一惊道:“什么?至尊亲自来了?”

“我不是告诉过杨内官,过完年我就去,他何必亲自前来?”

徐回亦是身躯一震,似乎有什么不好的预感要应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