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回在马邑醒过来,床边立着两个医师,根据他在军营待过的经验,他们应该不是军医,也不像民间行医的大夫,行医手法训练有素,对待患者的方式带着一点上位者的傲慢,应该是皇家医师。
徐回问他们:“我阿姐呢?”
两个医师沉默寡言,根本不搭理他的话。
他们又照顾了他五天,等他能站起来自己走动,两个医师问他:“你要你的阿姐,还是要钱?”
徐回说:“要钱。”
“阿姐一定有了更好的去处,比跟着我安全,我能顾好自己就很好了,我要钱。”
两个医师给了他一袋钱,就骑马离开了。
徐回一路上偷偷摸摸跟着他们,来到了长安脚下,他当过斥候,有很强的反侦查能力,一路上都没被他们发现,但是他病体未愈,支撑这么久的长途跋涉已然是很艰难,晕倒在渭南县的路边。
有一个隐士经过,把他捡到了华山上,让门徒照顾他,直到他苏醒,身体恢复。
他给隐士钱,那位隐士不要,还视此为一种侮辱,徐回本该帮他做一些事情报答他的救命之恩,但他又实在着急去长安找徐直。
隐士习通老庄,善演《周易》,精通治国之道,洞悉人生哲理,见他举止不俗,还给了他一颗自己冶炼的丹药。
徐回走之前,跪下跟他说:“先生的大恩大德,回无以为报,他日有缘再见,回愿意倾尽所有,以效犬马之劳。”
后来他到了长安,四处打听,又找到徐挺的老友李随,李随听完他的描述悚然一惊,感慨万千道:“难怪,难怪。”
徐回站起来,抓住李随的双手,惊喜道:“李伯伯,你见到阿直了对吗?”
李随微微点头,“我在朱雀街见过她,她哭着说是被拐卖来的,我问了她的名字,她怎么也不肯回答。”
“长得像,”李随喃喃道:“长得真是太像了。”
“我又问她是哪里人。”
“她说是太原人,唐军和叛军正在争夺太原,我不疑有他,将她送出了长安。”
李随激动地粗喘,眼眸晶亮,“如果我能再问一问,如果我知道那是伯雅的女儿,我一定留下她,我为什么就没看出来呢?”
“她小的时候,我还抱过她。”
李随与徐回对视,双眼发红,“她不记得我了吗?小时候我抱过她的。”
“她没有认出我。”
徐回扶住李随,略有抱歉地跟他讲:“阿直并非不认你,她可能担心给你带来麻烦,亦或是,她害怕,我们在朔州经历了很多事情,经历了太多背叛,她太害怕去信任别人了。”
提起“信任”二字,李随哑口无言,他确实没有资格让徐直信任他,当年的徐挺也很信任他,可是他都做了什么事情。
李随一拍大腿站起来,咬牙说:“我去找她,我掘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回来。”
“阿回,你就在这里等我。”
徐回制止了他,“不必,李伯伯不用大费周章,我和阿直背负重罪,一旦被人发现,会给你带来很大的麻烦,你的前程,伯伯的家人,你筹谋得来的一切,都将因为受牵连而毁于旦夕之间。”
“只要知道她来过长安就够了,我自己去找她。”
李随道:“这怎么行,你怎么能跟我说这么见外的话,你们都是伯雅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伯雅遭人陷害,那时候我没帮到他,今日他的儿女来到我的身边,难道要我眼睁睁地看着吗?”
李随摇了摇头,“我没办法做到无动于衷。”
“我去找她。”
李随派出私家部曲去城外找徐直,他还打算调动禁军在长安城内外搜寻,但是私自调动禁军,一旦被发现就是谋逆大罪,于是他先让禁军去寻找,自己到陛下面前寻一个许可。
他跟李隆基说:“接到前方情报,另一路叛军已经抵达白水,容臣率领禁卫军先行去抵御,臣与魏王殿下两边合力,绝不让叛军靠近长安一步。”
李隆基躺在病床上,正手足无措,安史叛军来势汹汹,打的人措手不及,他也接到了这样的情报,正在御驾亲征还是弃城而逃之间犹豫不决,但无论是哪一个选择,他都不愿放弃抵御,不愿留下万世的骂名。
李隆基授予李随符节,让他带兵出征。
李随得来的消息是徐直根本没到商州,她是在蓝田附近消失不见的,他欣喜若狂,一边派出三百禁卫军找她,一边带着剩下的两千七百人冲进了白水的战场。
长安城是家亦是国,里面有他在意的人,长安城郊还有他多年未见的女儿,他马上就能见到她了,他们还不曾相认,他拼死也不能让叛军踏进长安一步,他不能容忍叛军去践踏自己最爱的人。
他拼命要为长安构建一个安全的屏障,他为了国家一往无前,他满怀希冀得到保护的人能善待他在意的一切,部曲却过来跟他说:“陛下刚把一个怀孕的宫女投入掖庭宫,她的名字就叫徐直。”
就在他得到消息的同一时刻,天子弃城西逃了。
长安的官员百姓是如何得知这一消息的呢?因为第二天坚持去上朝的官员,没有按时受到皇帝的召见,大家都疑惑不解,稍后城门一开,涌出来大批背着包袱的宫人,犹如洪水决堤。
唯独一个人逆流而上,在一众人里面显得格格不入,却也很快被吞没在人潮里。
徐回带着徐直无处可去,他又到华山上去寻找那位隐士,他知道这个帮过自己一次的人一定还会帮自己第二次,他实在走投无路。
门徒跟他说:“师父出门云游去了,不知所踪。”
天下大乱,他却出去云游,真是怪哉!不过这也的确像一位放荡不羁的隐士的作风。
徐回并没有气馁。
他看了看怀里昏迷的徐直,抬头眺望华山破晓的云海,金光灿灿的晨辉缭绕着仙山琼阁,置身其中的人犹如浮在云端。
他们可以说一无所有了,但是拥有了彼此就像无所不有,他抱着她轻快地下了山居。
他在心里默想:“总会有办法的,徐回。”
他们也在华山待了一段时间,离开那里之前,徐回在那位隐士的门下投递了一封信,没有姓名,只言说了自己的踪迹。
两年之后居然在茶陵收到他的回信,徐回真是大吃一惊,为这位隐士的做派,也为这一段山中岁月。
徐回惊觉,原来他们已经与外界隔绝那么久了,他心中暗喜,在外面战火连天的时候,他却跟最心爱的人在一起度过了如此平静的两年。
徐直疑惑地看着那两个骑着水牛戴着宽沿草帽的童子,在确认徐回的身份之后,他们递给徐回一封信,就一晃一晃地离开了,水牛虽然慢,他们消失得却好快。
她也感到惊讶,“谁给阿兄写的信?”
徐回拆开信跟她一起看,上面只有两个草体字:“衡山。”
徐回耐心地跟她解释:“是一个很有智慧的老先生,以前帮了我大忙。”
“我去长安找你,晕倒在路边,是他救了我噢,如果不是他,阿兄就见不到你了。”
徐直笑,“他真好,需要我们为他做点什么吗?”
徐回跟她隔着案几对坐,“我想,我们应该去看看他。”
他指了指铺开在桌上的信笺,徐直正在无聊地用手指描画那两个字。
“他在告诉我,他来衡山了,让我去找他。”
徐直顿时来了精神,她双眼放光道:“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阿兄我快变成蘑菇了,你看我头上有没有长蘑菇?”
徐回忍俊不禁道:“现在外面还很冷,到另外一座山去,气候不一样,对你的身体并无好处,等过完年天气暖和一点吧。”
徐直说:“好吧。”
徐回不忍看她失落,安慰她说:“等到来年,外面应该也不打仗了,我就带你出去四处走走可好?”
徐直兴奋地搂住他,两个人滚在绳床上,欢声笑语地抱作一团。
他们把茶陵视为世外桃源,因为外面打的不可开交的时候,这里是那么安然,他们万万没想到,烽烟渐息,外面形势向好,这里居然会进来强盗。
是难民流寇,他们本来就被战争逼迫地无家可归,现在又不堪高额赋税的压迫,纷纷群起为盗,人烟广袤的地方有官军或者节度使的镇兵驻扎,他们无法与之争利,只好流落到秦岭、南岭附近的山坳里面,侵略的范围越来越广,规模越来越大。
单是短短五天,他们的家就被流寇洗劫了三次。
储存的粮食和金银财宝,几乎全部被搜刮一空,地窖里埋藏的酒一坛不剩,屋子被翻腾地底朝天,连桌椅板凳都不放过,全部搬走了,衣服棉被更不用说。
徐回机敏,第一次就察觉到危险,带着徐直躲到附近的山洞里面,没跟他们正面遇上,陆陆续续也往山洞里面搬了一些生活用品,譬如他们常用的折叠绳床,徐直最喜欢的一套棉被,御寒的衣服,还有很多书,书他们几乎一本没拿。
幸好他早做预防,狡兔三窟,放在墙壁上墨家机关匣里面的钱他们没能抢走。
徐回会生火,会逮野兔,还会到山崖上取峰峦上的雪,用瓦罐盛了拿回来,加热后就是很干净的水,倒是也没让她饿着渴着。
徐直这回一点也不哭不闹了,她每天还是开开心心的,但是能看出来有几分强颜欢笑的意味,他们的家就这样没了。
她也没有忘记阿婆,她问徐回:“阿婆怎么样了?”
徐回去阿婆的家里找过她,没见到她的人,估摸是被流寇带走了。
他愤愤道:“这一群畜生,连年过七旬的老人都不放过。”
徐直反而说:“我心里没有一点不好的预感,我感觉是阿婆的家人回来把她带到安全的地方了,因为强盗没来之前的几天,我们就没见过阿婆。”
“我的直觉很准的,阿婆真是的,走之前也不跟我们告别。”
徐回跟她一起烤火,轻轻地说:“但愿如此。”
他又说:“看来我们得早点去衡山了。”
“去了那里还会有希望的。”
徐直问:“什么希望?”
徐回神秘兮兮地逗她:“那个隐士之前很想收我为徒,但是我没答应。”
“我去给他做门徒,你就做门徒的妹妹如何?”
徐直惊喜地站起来,她大声说:“太好了吧,说不定你还能继承他的衣钵……”
徐回急忙捂住她的嘴,做出“嘘”的手势,两个人眨巴着眼睛,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