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江南(二)

北方已经入冬,秦岭以南却还是切切实实的秋天,男女老幼都穿着薄衣,意态慵懒,而这本该是个忙碌的季节,因为起伏的山峦深谷里面,秋季水稻已经成熟,等待着人们去收割,金黄饱满的稻穗,多年难得一见。

但是经过了那么多次战事,他们有点勤劳不起来了,多少次与天抢时间,与地争利,一辈子忙忙碌碌,战争把他们辛苦挣得的一切摧毁了一次又一次,现在又突然把曙光捧到众人的面前,期待着他们撇来一个富有生机的眼神,给予崇拜的笑意,他们信步走过,不屑一顾,貌似看透了似乎活着也就那么一回事。

茶陵尤其如此,茶陵位于江南西道衡州东部,境内有景阳山,也称“茶山”,以产茶著称,“茶陵茶”闻名天下,远销海外,许多文人墨客踏足留迹,许多本地茶商靠外出贩茶腰缠万贯,定居洛阳、长安。

但是战争令茶业萧条,茶树被毁坏,尽管这里是罕见的未遭战火波及的地方,人们现在种茶也不那么殷勤了,反而慢慢改种水稻,粮食作物代替了经济农作物。

单向的人口流动箭头一变,由向外转为向内——天宝、至德年间,有很多外乡人来到这里,买屋置地,开垦田园。

所以当外面战火连天的时候,茶陵反而热闹起来,绿林绵延,梯田满坡,茶树花树点缀其间,山上阡陌交通,屋舍俨然,鸡鸣狗吠,欢声笑语不断。

这里的闲意跟战争留下的创伤无关,人们自给自足,怡然自得,是真的惬意快乐。

徐直脱下围裙,从草屋里出来,将窗户上的瓦罐放到篮子中间,里面盛着粳米浆饭,腊肉咸菜,还有她特意做的桂花酿,这是用今秋的桂花新做的,是徐回的最爱,上面还淋了一层蜂蜜,只是想到徐回见到她一定会露出开心的模样,她就甜甜地笑了。

阿黄在篱笆下的菊花丛中吠叫,提醒她该出发了,徐直挎起竹篮,荡着裙摆愉快地走到门前,招呼着:“阿黄,出来,我们要一起去找阿兄了。”

阿黄早就站在了她的脚边,但是这是她的口头禅,每次出门她必然要喊一遍。

阿黄围着她吐舌头,柴扉落了锁,篱笆上的蔷薇花也随着她离开的步伐悠然落下来。

他们至德一年来到这里的时候,也是秋天。

徐回把她从长安带出来,到处都在打仗,他们无处可去,辗转于华山,终南山,太白山,但是都好景不长,因为这几个山头里面住着很多隐士,总有官兵过来搜山,邀请他们出来做官,或者借此立一个求贤若渴的名目,总之山虽然大,住在里面一点也别想得到安宁。

那一阵徐直的身体很不好,她受了刺激,什么都忘记了,还怀了孩子,徐回对她过去的经历一点也不了解,甚至可以说刻意去回避那段过往,他不敢想她吃了多少苦头,单是想到有人用肮脏的双手碰过她,他就忿恨切齿,痛不欲生了,他真想将所有接触过她的畜生通通碎尸万段。

不管那是谁的孩子,那种情况下都不能生下来,在他们稍微得了一点安宁之后,她的身体好了一点,也不那么排斥他的接触,堕胎药是他哄着一勺一勺喂下去的。

她流了很多眼泪,也流了很多血,血在两人依偎着的身下蔓延,浸透了他的衣袍,也浸透了床单,她哭了一整晚。

那一整晚,他抱着她的手都在发抖,双唇不停地吻着她的额头,一遍一遍地告诉她:“只会疼一次,以后都不会让你这么疼了。徐直,你坚强一点。”

“我们就快要挺过来了。”

“我们以后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我会一辈子对你好。”

所幸她真的挺过来了,离京的时候,他趁乱从皇宫里拿走了很多金银珠宝,那些东西在黑市上置换的钱足够他们一辈子衣食无忧,他用那些钱把她照顾得很好,可是光有钱是不够的,带着那么多钱到处周游也是很危险的,会引来很多心怀叵测的强盗。

他观察了一段时间,长江以北,东至辽河至海,西至陇右,南至襄州,北至塞外,骚乱全部都很严重,剑南道不停有士兵暴乱,黔中道俚僚夷蛮不断反叛,吐蕃和南诏挑怂周边民族屡屡袭边,南岭以南是烟瘴之地,流放着很多囚犯,那里也不安全,江淮富庶安然,却充当着天下财源,江淮人民支撑不了几年,一定纷纷破产,也不是个可以定居的好去处。

唯独江南西道,素来不是兵源所在地,经济财富也不突出,绿水青山,空气清新怡人,北有长江天堑,南有南岭阻隔,加之流亡在外的唐政府,为了保护江淮转输陕陇的交通线,将邓、襄、随、唐、安、均、房、金、陕九州升格为山南东道战区,在此处修粮仓,建军械库,驻重兵,有长远图谋的打算,正好将江南西道罩在了安全的包围圈内。

徐回熟知历史、地理方志、风俗人文、经济,尽管现在找不到任何书本,他也能把江南西道的民俗、气候条件、区划沿革默写下来,从而找到适合他们栖居的地点,规划出一条合理的交通路线。

他是夏天带着她启程的,他买来一辆外表不惹眼,内部容量大的马车,将里面布置地舒适温暖,也并不急着赶时间。

中途有时候会停下来住几天,但是每换一个地方她就感到不安,整夜地哭泣,有时候还会尖叫,他就哄她说要带她去游山玩水,一路上连哄带骗,带着她来到了茶陵。

在景阳山上的好地段买了几间房屋,十几亩地,又花了两个月时间,将房屋加固,圈上篱笆,园里开菜园,搭葡萄架,撒下草籽,春天种杜娟、油菜花,夏天有茉莉、月季,秋天桂花、菊花、茶花盛开,到了冬天,墙上的常春藤绿意盎然。

第二年春季水稻成熟的时节,徐回收割完水稻给邻家阿婆送去了一袋,感谢忙碌的时候,她会帮他照顾徐直,给她缝制新衣服,给她做饭,阿婆家的狗正好刚刚生产,她挑了最胖的一只给徐直送来。

徐回千恩万谢,阿婆笑眼弯弯,怜爱地看着这两个孩子,慈祥地说:“不用谢啊,阿回,阿直啊,我真的是很喜欢。”

徐直抱着小狗笑的很开心,徐回柔情似水地盯着她看,回过头来看着阿婆,笑道:“真的很感谢阿婆了,我的阿妹也很喜欢你。”

阿婆笑呵呵地走了,徐回保持笑容挥手跟她告别。

他们来这边遇到了很多真心实意的好人,尽管如此,徐回也一刻没让徐直离开过他的视线。

他们同吃同住,同睡,徐直也很依赖他,晚上靠着他才能入睡,他不再藏着掖着心里隐晦之处那点深刻畸形的爱,适时捧出来给她看。

比起阿回、阿郎这些称呼,他更喜欢听徐直喊他“阿兄”,他喜欢“阿兄”两个字,因为这两个字从她嘴里喊出来,本身就带着一层颠倒伦常的禁忌,她这样喊他的时候,会给他一种他们心意相通,这段恋爱可以拿的上台面的错觉。

不,这本来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跟他完全不一样,他们流着不一样的血,分属于完全不同的两个民族。

这没有什么上不得台面的。

天空广袤无垠,蔚蓝无限,稻田里面倒映着蓝天白云的影子,水稻在他的身边延展开来,铺成一片,已经收割了一半。

徐回直起腰来,揩起肩膀上垂挂着的汗巾给自己擦了擦汗,眯眼对着太阳,看了看天。

远处的小路上,一人一狗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徐回的眼睛舒展开,浅棕色的瞳孔纹路像冰封的湖面被石子击中之后,绽开的冰花,是没有一点瑕疵,丝毫不受破坏,呈现出另一种完美的冰花。

徐回阳光地笑起来,飞奔着向她跑去。

他不曾一刻让她离开他的视线,最近除外,因为徐直恢复地很好,她被他养的容光焕发,思路也越来越清晰,他给她买了很多书看,她有读书写字的功底,再把这些捡起来并不十分艰难,徐回也会教她。

徐直最近甚至学会了跟他吵架,这让徐回有点头疼。

不过她本性就很温柔,吵架也不会很大声,也没有一点攻击性,跟他闹别扭的时候反倒平添出几分生机,并不令他着恼。

任性的样子,他也很喜欢。

倒是终于不爱哭了,还学会了给他做饭,意外做的还不错。

她总是如此让人惊喜,感到意外。

一步之遥,徐直伸开胳膊,徐回大笑着把她抱到怀里转了圈,裙摆回旋,她踮着脚尖,搂紧他的脖颈大笑,手里的竹篮早被徐回抢过来抛到了一边,阿黄伸长舌头,兴奋地摇着尾巴,围着他们打转。

徐直拍他,欣悦地说:“快看看,快看看我给你做的饭。”

徐回先盯着她的脸看,看够了才不情不愿地将她放下来,两人并肩坐到田埂上的老槐树下面,徐直铺开餐布,殷切地将瓦罐的盖子打开,杂粮粳米饭的香气四溢扑鼻,野猪肉和春天采摘曝晒,夏天腌制的椿菜,现在吃起来刚刚好,但是徐直要先让他喝桂花酿。

徐回怂了怂肩,说:“好吧,谁让桂花酿是我的最爱。”

齁甜。

徐直还是很嗜睡,她玩闹了一阵,就靠着他的肩膀睡着了。

徐回还在吃饭,他刚用筷箸夹起一段椿菜,就听到徐直在他耳边模糊不清地说:“阿兄,喂我吃。”

徐回笑了一下,换了一块肉正要递到她的嘴边,徐直的头一歪一歪地从他肩膀上掉下来,徐回利落地伸手接住,冰凉丝滑的触感。

筷箸和肉片掉到地上,徐回小心翼翼地把她的头放到膝盖上。

毛绒绒的头发扑了满怀,有凉风徐徐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