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稷把她安置到距离李泽不太远的一顶帐篷里面,徐直大喜过望,对他千恩万谢。
不一会儿果然有人给她送来衣服食物和水,她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又偷偷跑到徐回之前住的那个帐篷里面,把徐回存放的药、钱和衣物通通搬了过来。
傍晚时分,两千靖边军随后来到,徐直本来以为魏王统领的军队跟河东兵团那些兵不一样,肯定不会如他们那般在军营里面吃喝嫖赌,事实证明她狭隘了,天下的乌鸦一般黑。
不过好一点的是,他们整体上还算比较有纪律,所做的事情都在军法规定的范围内,没有像河东兵团那样出去扫荡民居,偷窃抢劫,胡作非为。
马邑的天气变化无常,白天还艳阳高照,晚上就从黑洞洞的天幕飘下鹅毛大雪,不一会儿就在地面上积下厚厚一层。熊熊燃烧的篝火照映着帐篷,外面传来军靴踩碎冰雪的坚实有力的声音,掺杂着各地的乡音和时不时的喧哗声。
徐直在帐篷里面来回踱步,心急如焚,几多忧愁。
徐回还躺在安置伤兵的帐篷里,诚如医师所言:“躺在这里的人,上面的人都是没打算让他们活着出去的。”在马邑风雪交加的寒夜里因为无人管待死去,只能算是天灾。
徐回能直觉到吗?他躺在那里冷不冷?她要怎么才能把他带回来呢?
夤夜,外面的动静渐渐小了,风声呼呼过耳,雪籽交杂打在裸露的肌肤上,有些冷也有些疼,在塞外生活了这么多年,徐直依然不太能适应这里的冬天,透入骨髓的干冷,北风如刀割,裹身的棉衣又厚又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这些尚且还能承受,心理上的压力更是要把她摧垮,帐内漆黑一片,气温比室外还要低,伤员们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已经冻死一半,只剩下一半还在苟延残喘,有的缺少胳膊,有的没有眼睛,有的胫骨下面是空的,徐直撩开帐门进来的时候,根本不敢乱看,一方面是这里太黑了她要专心走路,一方面是害怕,他们散发的气息如饿狼一般,穷途末路,奄奄一息的人们,如果能得到一点活下去的机会,会毫不犹豫地向无辜的人伸手。
徐直把扛过来的两根木板用草绳缠紧,制作成一个简易的雪橇,很小心地想把徐回抱起来放到上面,但徐回比她高出整整一尺,体重也不是她能负担的,她尝试了好几次都没成功,突然伸过来一双手,徐直吓了一跳,差点惊呼出声,那个人捂住她的嘴巴,用微弱的声音跟她说:“姐姐,你别害怕,我是想帮你的。”
徐直怎么能不害怕,角落里还有牙齿咀嚼骨头的“咯吱”声,不用想都知道他们在吃什么,光听到那个声音她就止不住地毛骨悚然,她真害怕这个人会把她杀了吃掉。
她向口袋里摸索出一张冷饼塞到他手里,另一只手攥紧了防身的匕首,少年触到食物显然很高兴,松开了捂住她嘴巴的手,一边吃一边问她:“还有没有?”
徐直说:“有。”
“但是你得帮我把这个人抬到担架上面,他是我弟弟,他快要死了,我想带他回家。”
少年殷切道:“那你不要说话,不要让其他人听见,不然他们会抢走我的食物。”
徐直执起他的手放到唇上,悲哀地点点头,少年感知到活人平和温软的气息,在黑夜里不由自主露出一个粲然的笑,他已经许久不曾这样开心过了。
他们一起把徐回往雪橇上抬,偏向他的那一边比她这边要低下去一大截,她想这个人应该是没有力气,她又担心扯痛徐回,遂弯着腰去配合,总算也是把徐回安放到上面。
她很高兴,掏出仅剩的两张饼递给他,马上将牵引绳套到肩上,迫不及待地往外拉,但是少年不依了,他死死拖住雪橇,要求徐回带他一起走,他疯魔地说:“都是一样的年纪,一样的生命,为什么他有人爱,有人疼,而我就要被扔在这里痛苦地等死。求求你了姐姐带我一起走吧。”
徐直跟他说:“我正有此意,你先放开,等我把他带出去,一定回来接你。”
少年激动道:“此话当真?”
伤兵们听到对话声,敏锐地竖起耳朵,寻找声音的源头,黑暗中簌簌摸索的声音,在孤寂凄清的夜里显得格外阴森恐怖。
徐直忙说:“当真,当真。”
她已经来不及从正门走,一边与他周旋,一边踮起脚用匕首将帐篷划开一道约一丈长的缺口,风雪一起从外面呼呼地灌进来,少年也放开了手。
徐直趁他没反应过来,用尽全身力气将雪橇猛地往外一拖,里面活着的人借着外面煌煌欲灭的火把看清了她的企图,鼓噪道:“有人欲行不轨。”
北风呼啸而过,雪势锐不可当,一时之间摧枯拉朽,天昏地暗,帐篷轰然倒塌,将所有的声音都埋葬在了马邑的风雪之中。
徐直拼命地拽着雪橇往前走,一点也没有回头。
但她永远也忘不了火把的光透进来的时候余光看到的那一幕,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少年看向她的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
第二天,雪堆的很厚,阍者率先发现睡满伤兵的帐篷在夜里被风吹塌了,几十具尸体暴露在野,雪覆其身,奇形怪状,死态千奇百怪,有一个双腿全无的人手里还紧紧攥着冻僵的胡饼,不曾闭上的眼睛已经变成懵懂混浊的冰晶。
验尸官检查完尸体,发现少了一具,此人曾被指控勾结外族,犯下叛国罪,实在疏忽不得,很快就有人将这件事上报给李泽。
李泽刚接到斥候骑兵队送来的情报,里面清楚报告了突厥近日的行踪和突厥内部情况,突厥叶护可汗已于几日前暴毙,他的三个儿子争夺王位,打的不可开交,百姓不胜其苦,一同推举将军阿史那谷啜陆为王,阿史那谷啜陆带领众人引兵向西而去,留下来的突厥人一部分尚在自毁,另一部分则在部落领袖的率领下投降了北边的回纥部落。
唐兵只要趁势找准时机,给予北边陷入内乱的突厥人最后一击,他们就再也不能对唐王朝构成任何威胁。
李泽根本没把这个所谓的奸细放在眼里,只叮嘱众人近几日要严加防守,不要放闲杂人等进来,也不要随便放人出去,又吩咐薛稷去把太子宫和魏王府的属官们都叫进来,召开高级将领全体军事会议。
徐直提心吊胆了一晚上,快至天明才浅眠了一会儿,再醒来已过卯时。
是外面热闹的声音把她吵醒的,她拉开帐门往外看,看到远处士兵们正在嬉闹打雪仗,比赛射箭,在雪地里面踢蹴鞠,她担心的痕迹什么的早就被大雪和众人的脚印抹去,因此心下稍定。
立在门侧咬了咬唇,不由得想起徐回,心马上又沉下来,她赶紧回到床边掀开帘幕去查看徐回的伤势,昨天她一整晚都没敢点灯,战战兢兢地去探徐回的鼻息,幸好他还活着,但是他的身体太冰了,给她的感觉是好不到哪里去。
徐直匆忙烧了一些热水给他擦身体,又用铁盆盛了燃烧的木柴放到床边,把棉衣毛毡都盖到他身上,即便是这样,他手脚的温度还是上不去,木柴又比不了木炭,木头里面的湿气被火苗逼出来之后搞得帐篷内乌烟瘴气,像失火了一般,她担心引人注意,遂把火扑灭了。
徐直不得已解下外衣,自己钻进被窝里,用身体贴着徐回,帮他回暖。
这样下去肯定不是办法,徐直想,她还得为徐回寻一些内服的药来。
而且外敷的药也剩的不多了。
薛稷抱臂守在主帅帐篷门前,整整一个上午都在看那个女人忙忙碌碌。
她不知从哪里捡来一堆粗细不等、长短不一的干柴,将长度相等的放置到铁桶里面,桶口覆上开孔铁片用铁丝箍紧,用其余的细枝末梢做火引,就在她住的帐篷门口,把铁桶架在架子上焚烧,一时之间,白烟大冒,水蒸气乱飘。
她也不躲避,蹲在简易灶膛前,拿个木片耐心地往里面扇风,附近的雪被均匀盛大的火势烘烤,融化成雪水,地皮呈圆形裸露出来。
薛稷虽然没做过这种事情,但是他行军打仗,也知道这是在烧炭,再过一个时辰,青烟就会往外冒,青烟燃尽,火苗熄灭,封闭洞孔,稍置冷却,傍晚时分木炭就能做好。
既然怕冷,为何不直接烧柴火取暖,或者直接问他要,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薛稷实在搞不懂她。
徐直见他往这边瞧,遂走过去解释一番。
她穿着平民服装,上着襦袄,下着裙裳,披发及腰,气质唯唯诺诺,看起来一点也不大方,就连走到他面前的这段路,都是三步一停,攥袖咬唇,一副难以启齿之状。
薛稷还以为她要说什么大事呢,结果她只是说:“我太冷了,烧点木炭来用,是阿爺以前教我的。”
薛稷翻了个白眼,她好像没看到一样,兀自一笑,“将军一定好奇我为何不直接燃烧木柴。”
“木柴太潮,烟气过重,令人睡不着。”
薛稷不理她,徐直侧首低头,欲言又止,“将军能赏我一些木炭和药吗?”
薛稷一直昂首朝天,听了她的诉求微微有些讶异,这才低头仔细瞧了她一眼。
徐直今日穿的衣服,袍幅宽大,袖襟坦敞,胸前后背裸露出一片嫩白的肌肤,其上伤痕累累,交错纵横,令人触目惊心。
尤其是两肩的伤口,因她皮肉单薄,几乎深可见骨,像是绳索摩擦所致,她似乎承受不了他投来的惊诧的目光,难堪地后退一步。
参与决议的官员已经陆陆续续走了一半,只剩下太子宫赞善大夫薛云京、太子宫右卫率高建宁和魏王府长史郭峘三个人,他们很受太子李恪的赏识和信任,与李泽一向亲近,跟他闲聊一会儿,已经到了用午膳的时间,李泽打算留下他们在帐内用餐,三个人以政务繁忙为由,固辞不留。
李泽遂起身,送他们出账外,掀开门帘,看到薛侍卫正从袖中取一方小瓶递给昨天拦住魏王殿下的那位女子,同时也看到她脖颈至肋部的斑驳伤痕,面露不解之色。
徐直没料到他们会突然出来,接药的手陡然往后一缩,瓷瓶霎时间滚落在地,手往回缩的那一刻,也暴露了手心、手腕上的伤口。
太子宫赞善大夫薛云京是薛稷的叔父,他看到这一幕瞬间气得吹胡子瞪眼,意味深长地说:“此事要令吾弟知晓,河东薛氏的门风不容败坏。”
薛稷摇手,斩钉截铁道:“叔父误会,此事非我所为。”
徐直也急道:“不要怪罪薛将军,是……是奴自己,不小心。”
“他想帮我,给我药。”
薛云京怒道:“贱奴,还不跪下,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徐直看了一眼李泽,狼狈地跪下了。
她这一眼令薛云京直接沉默了,魏王府长史率先看向李泽,太子宫右卫率稍后也用那种不赞成的眼光看李泽,三人对视,不知说何是好。
还是薛云京先说:“魏王殿下自幼深受太子殿下教导,一向意趣高雅,洁身自好,千万不要失了本真,被世俗蒙蔽。”
“倘若太子殿下知道了,会痛心疾首,责怪臣等匡扶有失,魏王殿下敬重兄长,想必也不愿看到太子殿下失望吧。”
李泽沉默不语。
他向来讳莫如深,神情难测,诸大臣已经习惯了,薛云京也只是做做样子,他可不认为魏王殿下会真的听他的话。
臣下讽谏的本分他尽到了,便跟李泽示意,与另外两位同僚打算离开。
李泽却慢条斯理道:“此奴当死,大夫不要生气,本王稍后处置她。”
“凌迟,鞭打,汤镬……一定给大夫一个交代。”
徐直汗流浃背,十指抠进雪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