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跟钟忆坐一起的不是周时亦吧?看着不像。”

另一边餐桌上, 母女俩没有刻意回避话题。

“不是,是钟忆上司。”

“我说呢,和视频上看到的不一样。”

“您也看了热搜上的那些视频?”唐诺允问母亲。

杨加愿坦诚道:“都看了。”

江静渊在女儿婚礼上的发言。

他抱着年幼女儿坐乌篷船那段视频, 她也看了。那个时候的江静渊是她熟悉的, 现在的他对她而言,与陌生人无异。

二十多年过去, 曾经恋爱时的细枝末节早已想不起来。

唯有争执, 她还记得。

唐诺允第一次来这家菜馆, 她和男友吃不惯辣, 今天是陪母亲来吃家乡菜。

点了母亲爱吃的几道菜,把手机锁屏搁在一边,想着如何继续话题。

“怎么不说话?”杨加愿给女儿倒了半杯水,“想问什么直接问。今天我们就当是朋友。”

“刚才您是什么心情?”

杨加愿笑:“替你爸问的?”

唐诺允喝着水,否认的话实在难以说出口。

“没什么特别的心情。第一次见的时候心情挺复杂。”当时分手没几年,她早已结婚有了孩子,而那时他对外仍是单身。

他曾和钟灼华传出绯闻,也闹得沸沸扬扬,后来全被删了,她便以为只是绯闻。

“您和江董当年感情那么好, 他为你和家里闹翻,缺席了订婚宴。后来……怎么就分了?”

“对我确实好,所以我特别想跟他结婚。”

“但他父亲因他退婚的事被气得病情加重,做了开胸手术。术后差点没挺过来, 在ICU住了几十天, 下了两次病危通知。”

“就算他跟家里再闹翻,可那毕竟是他父亲。”

“他父亲在ICU住了多少天,他就在走廊外守了多久。”

“后来老爷子转危为安, 但也折腾了半条命进去,术后还得康复。”

“我当时不知道开胸手术后还要专门康复,以为出院就没什么大碍。他父亲出院后,我就问他,什么时候领证。”

“他说术后还要康复,问我能不能再等一年,等他父亲彻底恢复。”

说到这,杨加愿沉默了几秒。

“我本来就因为被他家里看不起,心里难受,听他这么说更委屈了。心想,领个证而已,又不是要办婚礼,为什么非要等一年后。”

“到底年轻,主动提领证被拒,那个坎儿我怎么都过不去。忍不住胡思乱想,渐渐没底,总觉得他父亲那个身体状况,他迟早要向家里妥协,最后选择联姻。”

“后来矛盾就越来越多。”

唐诺允:“如果你们没分手,江董会向家里妥协吗?”

“应该不会。”

但当时的情形下,谁又能理智想那么长远。

唐诺允犹豫片刻才开口:“妈妈,您后悔过吗?”

杨加愿握着水杯,点了点头。

后悔过。

怎么可能不后悔。

因为很难再遇到像江静渊那样的男人。

分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难以自洽,忍不住想打电话给他。

“后来遇到你爸,有了你,我就慢慢释怀。”

“因为就算和江静渊结了婚,他父母看不上我、明知我的存在还让他联姻这件事,会是一辈子的疙瘩。我很满足现在的生活。”

唐诺允喝了口水,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母亲和父亲之间是相濡以沫的感情,少了怦然心动。

但或许对他们来说,这样的感情恰到好处。

杨加愿温柔笑了笑,哄女儿开心:“我要是跟江静渊结婚,生下的就不是你了,也不会有钟忆。你们俩不出生,岂不是半导体界的损失?妈妈为了你,为了半导体行业的未来,也必须分手。”

唐诺允被逗笑。

杨加愿:“今天这一面之后,一切都过去了。妈妈希望你别被这些事影响。我和你爸爸很好,我们有我们的感情表达方式。”

“妈妈,闫亭林现在是我的直属老板。”

“我知道。”

“当时我有机会进他的团队,但我选择了京和。”

没能与偶像共事,始终是她的遗憾。

现好不容易机会再次眷顾,她不想错过。

杨加愿和女儿碰杯:“那就顺从心意。钟灼华的性格,应该不会介意。”

她们吃得慢,再抬头,江静渊那桌已散。他牵着妻子,跟在女儿和宁缺后面。

这一瞬,杨加愿感慨万千。

三十年前他们还在一起时,谁能想到,三十年后身边不再是彼此,有天他们会在川菜馆遇到,而此时,各自都有了在最在意的人。

从食堂出来,钟灼华想甩开丈夫的手,没甩开。

“路上都是人,你干嘛呢。”

江静渊:“不是说我对你不够热烈?往后到哪儿我都牵着你,在我父母面前我也牵着你。”

“……你放过八九十岁的老人吧!”

嘴上嗔怪着,钟灼华眼角眉梢却透着柔和。

钟忆转头:“也放过我们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吧。中老年就该稳重些。”

说完疾步走开,生怕被爸爸抓住。

“钟忆,你回来!爸爸怎么就中老年了?”

钟忆笑,头也不回地挥挥手。

“你爸妈回家不会再吵吧?”宁缺仍有些担心。

“不会。以前有矛盾是因为聚少离多,我妈有时一进组就好几个月,又是隐婚,见面都不方便。”

闲聊间,两人进了办公楼。

宁缺收到邮件回复:“闫亭林说,以后芯片团队参加我们算法的周会。”

“频率?”

“每周都来。”

宁缺原以为换成闫亭林主导项目,他们算法团队得去芯片那边开会,没想到闫亭林优先了他们算法团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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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亭林刚同周时亦聊完,晚饭还没吃。

“你后天再新车发布,他们领证刚满三天,沈驰不得恨死我。”

周时亦合资料的手微顿:“他领证了?”

“嗯,今天领的证。”

“那你可以推迟到明天再宣布加入京和的消息。”

虽说坤辰与锐驰是竞争对手,价格战还在持续,但他还不至于挑大喜的日子给沈驰添堵。

闫亭林:“我也不知道他今天领。”

否则不会选今天。

但事已至此,只能找个合适的时机补偿沈驰。

“你真要在园区设个临时办公室?”

“嗯。”周时亦收起所有资料放沙发扶手上,点开手机,钟忆没发消息,他锁屏接着道,“方便开会,也方便接钟忆。”

闫亭林指指隔壁:“还空着一间,我本来想当健身房,先借给你用。”

“不需要。我是多想不开,在你隔壁办公。你一天还不得喊我八百遍给你倒水。”

心思被看穿,闫亭林哈哈笑:“不要可别后悔。实话跟你说,想来我隔壁办公的人多呢。”

周时亦:“幻想谁还不会。”

“哈哈!”

闫亭林手机这时振动,之后他只顾回消息,不搭理周时亦。

几分钟后才聊完,闫亭林到冰箱拿了两瓶咖啡,扔给好友一瓶。

两人见面就聊正事,他忘记倒杯水给周时亦。

“叩叩!”

闫亭林还没拧开咖啡,敲门声响。

办公室门没关,唐诺允站在门口:“闫老板,方便打扰几分钟吗?”

“没什么不方便的,进来说。”

他一指接待区的沙发。

唐诺允走进去才注意到,周时亦也在。

他是项目甲方,无需回避他。

“找我是为坤辰的项目?”

“对。”

闫亭林拉开冰箱,又拿了一瓶咖啡出来。

他习惯了喝瓶装咖啡,对他来说咖啡只是提神工具,喝现磨的不如喝更方便的。

唐诺允直截了当:“我考虑过后,还是想加入。”

“可以。”闫亭林把冰咖啡递给她,“还有别的事吗?”

“……”

唐诺允来之前已打好腹稿,在脑海中罗列了想加入项目的充分理由,结果一个字都没用说。

显然,她还没适应这位新老板的工作风格。

“没其他事了。”

闫亭林:“明早八点半,准时到算法那边会议室开会。”

“好。”

坐下来还不到一分钟,唐诺允拿着那瓶冰咖啡离开。

此前,她常听同行说闫亭林的团队没有办公室政治,他向来对事不对人,公私分明,不会偏袒任何人。

在他团队只需考虑一件事,把自己分内的工作做好即可。

待唐诺允离开,周时亦开口道:“唐诺允的母亲和我岳父的关系,你不知道吧?”

“知道,钟忆刚发消息跟我说了。”

“你们两个团队合作天然就有矛盾,钟忆和唐诺允关系本身又敏感,哪天出现意见分歧,你好好处理。”

闫亭林当然会好好处理,他打趣道:“分歧不可调和时,不是还有你这个甲方?你来协调。”

周时亦:“别指望我协调。钟忆在我这儿,错的都是对的,我没法向着别人说话。”

闫亭林的手机又振动了,他边喝着冰咖啡,边回复。

周时亦见他回复得那么认真:“钟忆给你发消息了?”

“是。她没发消息给你是吧?我看你不时看手机,又不打字。”

“……”

闫亭林抬头,提议:“要不建个三人小群?以后在群里聊。”

周时亦:“我有病,天天看着你们俩聊天?”

闫亭林笑得呛了口咖啡:“你这人,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建群不比现在你干坐着强?至少还能打几个字插两句话。”

“你让周肃晋那边把具体的良率数据给我,这影响芯片设计。”

周时亦:“马上。”

他当即发了消息给堂哥。

闫亭林和他总能在插科打诨后迅速回到工作状态,且从不耽误正事。

“走吧,先去吃饭。”

闫亭林拿上公司新配的饭卡,卡里余额就算天天躺着吃也吃不完。

从办公大厦出来,月朗星稀。

北城郊区能看到星空,虽只是星星不如小时候多。

回来第二天,时差还没倒过来,仍是湾区的作息,这个点他本该在吃早饭。

二十天前,他还在考虑如何摆脱父母的唠叨。

母亲去湾区看他时恨铁不成钢:你看看周时亦,人家都结婚了!

他说:要不我去他们家,凑合着过一下,就当我也结了。

母亲气得踹了父亲一脚。

今天母亲看了他朋友圈,才得知他回来。

起先母亲不敢相信,担心他发的是仅她一人可见的朋友圈。直到看见相关新闻推送,京和与坤辰的股票涨停才敢信。

母亲打电话问他,怎么突然决定回来。

母亲又说:不用担心我和你爸,我们坐得动长途飞机去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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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忆回到家已近十点半,洗完澡出来,周时亦仍未回来。

明天是两个团队的首次周会,她又去了书房,把需要会上讨论的问题过了一遍,防止有疏漏。

晚上闫亭林告诉她,唐诺允已加入他的团队。

闫亭林说,项目需要这样的人才。

核对过所有问题,钟忆关电脑。

无意间扫到周时亦那边柜子上的一摞文件,想到去上海出差的前一晚,她曾在撞掉散落一地的文件中瞥见过一份珠宝鉴定书,后来忙项目,便把这事抛到了脑后。

好奇心驱使,她过去一看究竟。

然而将那摞文件从头翻到尾,也不见那份深色封面的珠宝鉴定书。

“钟忆?”

走廊上,周时亦的声音传来。

“在书房。”

钟忆放好那摞文件,迎出去。

“怎么这么晚才回?”

“我和闫亭林又跟周肃晋开了个视频会,中间辰辰醒了,他哄孩子哄了半小时。辰辰睡觉必须抱着哄才行。”

钟忆听爸爸说过,她小时候睡觉也必须抱着,在大人怀里能睡三四个小时不醒,一放床上就立马睁眼。

她担心:“不知这个会不会遗传。”万一以后孩子也随她。

周时亦:“没事,遗传的话我来哄。”

孩子目前不在两人的日程上,便没多聊。

“加完班怎么没给我电话?”

说罢,将她揽入怀中。

钟忆知道他也累,伸手抱抱他:“你不是和闫亭林约了谈事?就没打扰你。”

周时亦垂眸看她,她是第一次这么用力抱他。

“谢谢。”

钟忆茫然,不知他为何说谢谢。

周时亦低头吻她:“不打扰。觉得打电话不方便,下回可以发消息给我。”

钟忆点头,“好。”

她在想着,他会把那份鉴定书收在哪里。他没给之前的联姻对象订过戒指或项链,所有珠宝应该都是给她的。

若没有特殊缘由,他不该收起来。

“珠宝鉴定书我看见了,不用再收起来。”

周时亦不动声色:“嗯,看到了里面夹的是什么?”

“……”

居然不上当。

肯定没夹东西,真要夹了比较重要的纸条或其他,他不会这么问。

钟忆不说话,含住他的唇回吻。

周时亦不再追问,将她横抱起来亲她。

以前不想让她知道那枚戒指,是顾虑他自己面子。

现在不给她看定戒指时间,是不愿她自责难受。和好后再看以前做的那些事,不管是提分手还是删了他,她都在自责,觉得不该。

就让她误以为戒指是分手前订的,分手后旗舰店才送来。

回到卧室,他去洗澡,钟忆在床上等他,差点睡着,直到男人发间的水珠蹭在她额头,她睁眼:“洗好了?”

“嗯。”

钟忆抬手抱住他。

她还是决定每晚回来住,在他怀里,所有的疲惫瞬间就消散了大半。

“老公,晚安。”

“终于肯这么喊我了?”

分手前钟忆常这么喊他。

重逢至今,她顶多喊他名字,有时连名字都不喊。

周时亦轻吻她眼睛:“以前你只要闲下来,哪怕一秒都会发条消息给我。”有些话,他直接问了出来,“现在不发,是因为我上一段联姻和她见过双方父母,你觉得跟我还有距离?”

他开会或商讨事情时,依旧习惯隔一两个小时就看手机,怕她发消息,他没及时看到。

结果有时她两天不见得发一条。

他的吻从她鼻梁滑过,落到她唇间。

被他吻着,钟忆无法出声,便默认。

周时亦的吻从她下巴滑下,落在颈间。

他猜测着,或许是他曾经打算联姻,她的很多习惯才没回来。

以前她喜欢攥着他,久久不松手,偶尔会含一下。

如今这些事对她来说,十分陌生。

婚礼那晚,她攥了不过两三分钟,就像攥烫手山芋一样,忙不迭松开。

钟忆在他洗澡时被困意席卷,这会儿整个人却异常清醒。周时亦发间的水扫过她腿侧,掠过她的马甲线。他头发未擦干,凉凉的水珠也滚落在了芳泽的丛林间。

凉水珠被他温热的唇舌吻去。

钟忆不像婚后第一次被亲吻时那样紧绷了,他递过一只手让她握着。

她紧抓那只修长有力的手,在他唇间感受到阵阵熟悉的汹涌。

周时亦起身,吻落回她耳畔。

在她环住他脖子那一刻,他直贯而入。

周时亦吻着她,声音沉哑:“像以前那样。”

钟忆双腿攀上他的腰。

……

翌日清晨七点,钟忆匆匆吃过早饭,驱车赶往公司。

昨晚她跟周时亦商量,以后几个月得节制一点。

他点头应下,又叮嘱她工作累了要告诉他。

她只是口头应着,再累也不会说。

周时亦承受的压力更大,坤辰高端车型被锐驰打压得没有丝毫喘息机会,价格战胶着,输赢未定,明天又是中端车型kun系列发布会。

他又决定自建超充网络,但技术瓶颈尚未突破。

杜总反对自建超充网络,因价格战公司的利润空间被压缩,高端车型销售不理想,又投入了芯片研发,为确保资金链安全,也不该这个时候再投入大项目。

周董观点和杜总一致,让周时亦慎重考虑,不可破釜沉舟。

钟忆到办公室还不到七点半,宁缺正要去吃早饭。

“早饭吃了吗?给你带一份?”

“吃过了。”钟忆想了想,又改口说,“给我带杯甜豆浆也行。”

宁缺比了个OK的手势。

如今他有了新的饭搭子,闫亭林和他一样,吃住都在公司。

到食堂时,闫亭林帮他买好了早饭,桌上还有芯片团队的几个人,唐诺允也在。

之前开跨组会议都见过,简单打声招呼,宁缺在好友对面坐下。

他们两个团队加起来三四百人,只需部分人参加跨团队周会,餐桌上的几人都在列。

闫亭林瞅着宁缺的眼底,一看就没睡好:“通宵了?”

“差不多。”宁缺先喝了杯冰豆浆降火,“想到今后开会要各种吵架,头大。”

芯片团队有人笑说:“吵架不是正常?”

工作立场带来的天然矛盾,谁也无法让其避免,有时并非是谁对谁错的问题,而是现实的技术条件是否允许他们那么做。

钟忆作为首席算法工程师,自然希望大模型得到芯片团队的全方位支持。

但芯片有物理空间极限,芯片团队还需考虑工艺与成本。

唐诺允也笑着说道:“吵架不是家常便饭了?你们算法私下肯定没少骂我们芯片,就像我们也骂你们一样。”

宁缺:“那倒是。你们怎么骂的?”

“骂你们技术拉得不行,还自我感觉良好。”

“我们骂你们设计的芯片太垃圾。”

双双失笑。

宁缺以前不担心互骂,更不担心有争执,因为分歧在所难免。

但这回不一样。

钟忆和唐诺允身份敏感,又是团队核心成员。

万一意见不合,该怎么解决。

他想了一夜没想到好法子。

闫亭林让好友放宽心:“有分歧我让着钟忆,多大分歧我都让。以后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睡觉。”

芯片团队几人包括唐诺允都没将这话当真,只当是场面话。

宁缺:“确实该让着钟忆。”

闫亭林顺着话随口问了句:“为什么?”

宁缺一本正经道:“她在整个团队里年龄最小,而且早产。”

听到“早产”二字,闫亭林笑得肩膀直颤。

最后笑得胃疼,早饭都没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