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拍第一套婚纱照时, 两人还没有任何矛盾。
那年夏天去海岛度假,傍晚在沙滩上遇到几对拍婚纱照的情侣,钟忆抓着他的手, 频频侧目看穿着婚纱的新娘。
他当时忙着回邮件, 没注意到她在看什么。
等忙完收起手机,他找她说话, 发现她在看那对新人。
“想拍?”
“谁要和你拍!”
钟忆嘴上嫌弃着, 却转身扑进他怀里, 抱住他的腰倒着走。
“不和我拍, 你想跟谁拍?”
“不理你。”
两人都戴着遮阳镜,谁也看不清谁眼底什么情绪。
他将手机塞到她手里,拦腰把她腾空抱起。
钟忆跟他笑闹,后来就忘了婚纱照这事。
度假那几天,他接到父亲的电话,问他何时回国,有个不错的女孩子要介绍给他认识。
其实就是联姻相亲。
他回父亲:没空。
对父亲而言,自己有没有女朋友根本不重要,像钟忆这样家庭普通的女孩,在父亲眼里根本不作数。
那晚钟忆问他, 他们有一天会不会分手。
他说:不会。
因为他和谁结婚,无需任何人同意。
以免钟忆因父亲那通电话胡思乱想,他次日便预约了婚纱照拍摄。
时间仓促,婚纱和珠宝都来不及定制, 只能挑现货, 钟忆却无所谓,说自己对高定高珠无感。
当时以为她这么说是善意的谎言,只为宽他的心。
如今想来并非如此, 她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因为岳父每年都送岳母数套高珠高定礼服,家里有半层衣帽间专门存放这些,她看多了自然无感。
那套婚纱照拍了一整天,从清晨拍到海岸渔火亮起。
第二套婚纱照是在他们争吵沉默之后拍摄。
那段时间,两人一天说不上两句话。
第二套是她提的,借拍照试图缓和关系,也借此告诉他,想和他继续走下去。
无论第一套还是第二套,都选出了数十张满意照片,足够办婚礼用。
以他们现在的状态,根本拍不出自然的婚纱照,不如先用以前那些。
大半分钟过去,江静渊还在错愕中没回神。
周时亦向岳父解释:“以前拍过两套。”
江静渊微微颔首,这些小细节他倒没有了解到。
虞老师却听得云里雾里:“以前?你们不是刚认识一个月?”茫然的眼神在两人间来回打量。
江静渊道:“他们以前谈过。”
虞老师恍然:“这三年天天说忙,都不来看我,合着是谈恋爱去了!”也终于明白为何画展当晚周时亦想拍《趣》系列。
钟忆没急着辩解,只要有爸爸在,什么都无需她操心。
江静渊替女儿解释:“忙工作真不是借口。分手三年了。”
“!”虞老师差点被红茶呛到,震惊之余仍气不过,一点面子不给江静渊:“老三你这人没意思!连我你都瞒!”
“我也刚知道不久,不然怎么会拖到现在才联姻。”说罢,江静渊眼风扫过好友,“倒是你,钟忆在国外读书那几年,你隔三差五去看她,跑得那么勤把自己都给感动得不行。你到底看哪儿去了,交那么久的男朋友你硬是没瞧出端倪!画不出画就算了,反应也那么迟钝!”
虞老师哪能让:“从司机到保姆都替她打掩护,我能怎么办?你想没想过,是你请的人不行呀!”
两人开始互相攻击对方。
这样的场面钟忆见多了,免得被波及,她捞起手机去厨房找师母。
周时亦抿了口红茶,怎么也没料到会是这么一个走向。
别说虞老师没发现他的存在,他在钟忆的住处也从来没遇到过虞老师。
恋爱的时候钟忆告诉她,她是跟别人合租,别墅里住了不少合租室友。房东人不错,和室友相处得也很愉快。
因为她住的地方人多,所以平常都是去他那里约会。
原来她所谓的“室友”是她家工人。
茶桌对面,两人的争执还在继续。
“爸,虞老师,你们聊。”周时亦放下茶杯起身,“我去看看钟忆。”
厨房里,师母将刚出锅的醉鱼干先夹了一块给钟忆。
钟忆靠着料理台吃起来,小时候她从不用上桌吃饭,师母每做好一道菜先挑些给她,等整桌菜上齐,她早饱了。
“他们俩又吵吵什么呢?”
“我婚纱照的事。”
“这也能吵?闲的。”
钟忆咬着醉鱼笑出来,然后言归正传:“这回吵是有原因的,虞老师知道了我和周时亦谈过,怪我爸没告诉他。”
师母比虞老师先一步知道她过去的恋情,那天陪师母做定胜糕,两人在厨房边干活边闲聊,说起联姻,师母不理解她何苦选择这样一门婚事,什么都不缺,哪需要联姻。
她说是因为周时亦这个人。
于是将自己和周时亦恋爱的事说给了师母听。
“我还以为您告诉虞老师了。”
师母:“我想告诉他来着,看到他那张脸一生气我就忘了。”
两人笑开来。
“今天去坐船了?”师母问起。
“嗯。”
“在码头看到了路程爷爷,身体还那么硬朗。”
“七十多岁的人,身体比我和你虞老师都好。”
“我以为他老人家早就退休。”
“干了一辈子,但凡身子骨撑得住,闲不住。”
路老爷子当了五六十年船夫,是镇上年纪最大的非遗传承划船人,即便孙子是大明星,老人家依旧干着自己喜欢的事情。
“坐了路程爷爷那条船?”师母问。
“不是。路爷爷的船排在我们之后。”
师母顺手递给她一碗汤:“鱼咸,喝点。”
钟忆刚接过碗,还没尝上一口,余光里,门口立着一道挺阔的身影。
周时亦到了厨房门口就听到她们在聊路程爷爷,进退不是。
师母背对着门口在忙活,他无声看了眼钟忆,朝院子里抬抬下巴,人先离开。
“味道怎么样?咸淡呢?”师母在腌肉,没注意到门口的动静。
钟忆回神,尝了一口才回应:“好喝。这是什么菜?”
“野菜。”师母说了个名字,钟忆没听过。
“春天吃野菜的季节,你小时候就爱喝这个汤。”
“是吗?”钟忆丝毫没印象。
她心不在焉地喝着,猜测周时亦找她是问婚纱照片一事。
可所有照片,她全删了。
谁能想到分手三年后还能再走到一起。
钟忆喝完汤,借故去了院子里。
“诶小忆,等等!”
师母叫住她,递给她一盘西瓜,“端给周时亦尝尝,用井水泡过,又凉又甜。”
昨天下雨时还需要穿厚外套,今天太阳一出来,一秒入夏,燥热得恨不得开空调。
男人坐在凉亭下,这个位置看不见茶室的窗户。
可能是热,他将衬衫衣袖挽到小臂。
自她从屋里出来,他沉静的目光便一直落在她身上。
钟忆把果盘放在桌上,顺势在他对面坐下。
她把西瓜往他那边又推了推,自己拿了一片啃起来,入口沁凉清甜,她突然想到了辰辰,应该留小家伙多玩一会儿,她肯定爱吃这么甜的西瓜。
“婚纱照底片,你那还有吧?”周时亦开门见山问道。
她刚才猜得没错。
钟忆望向他:“删了。”
“没留备份?”
“分手好几年了,我留备份做什么?”
如果留备份,那就没有删除的意义和必要。
男人没再接话。
钟忆小小咬了一口西瓜,当年拍婚纱照,后期是她与摄影工作室联系,所有底片与精修过的照片都在她那里。分手后,几张纸质照片她没舍得丢,从波士顿带了回来,而所有电子版,在分手两年时她全部清空。
那些回忆,看一遍伤自己一遍。
她不能将自己困在原地,于是那晚加班回到家,练完瑜伽后心一横便删了。
清空之后,心里某处也跟着空了一个洞,只能用工作填满。
那段时间她疯狂加班,甚至卷赢了宁缺。
宁缺问她还是不是人,说这不是骂她的意思。
删已经删了,后悔也无济于事。
周时亦:“电脑还在吗?”
“在,但恢复不了了。”钟忆顿了两秒,“我删的时候防止自己后悔再恢复数据,所以删得有点彻底。”
周时亦:“……”
她专业对口,所谓删,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删,大概加密粉碎了。
他找出詹良的电话打过去,让詹良联系一下当年的摄影工作室,看有无可能找回原片。
詹良直觉不妙,但还是立刻应下:“好的,周总,我这就联系。”
老板自己都用了“有无可能”这样的字眼,大概对找回底片并没抱多大希望。
那家摄影工作室是海岛上最有名的,当年也是他联系预约。
十分钟后,詹良回过来,原片早就删了。
时隔那么多年,摄影工作室的电脑存储区被一波又一波客户的照片覆盖,基本上不可能恢复。
钟忆提议:“要不,再重新拍?”
周时亦看着她:“能拍出那个效果?”
钟忆没吱声。
第一套海边婚纱照,几乎每张照片里都洋溢着幸福,那是演都演不出来。
第二套虽然不及第一套圆满,但彼此眼中的感情藏不住。
她低头啃西瓜,周时亦看着她的短发,打破沉默:“你如果想要拍,以后机会合适再拍。”但肯定不是现在,“回家后电脑拿给我,我试着恢复。”
“要恢复不了呢?”
“想恢复就没有恢复不了的。”
钟忆咽下反驳,他想试就让他试吧。
反正恢复难度不亚于把他们坤辰汽车的自动驾驶模型训练能耗降低到50%。
周时亦瞥了眼果盘,脆瓤西瓜泛着水光,他却毫无食欲,没有心情吃,而她小口小口啃着,吃得津津有味。
“几百张婚纱照而已,你至于粉碎成那样?”
“我也不知道还能和你在一起。”钟忆顿了顿才又继续,“当时想着万一放电脑里忘了删,哪天照片传出来,对你的现任,我的现任都不好。”他经历过,那种心情他最明白。
四目相对了半晌,各自错开。
他无意间看到过她和路程的合照。照片里,个高的路程穿着校服,正躬身将她驮在背上转圈,她紧紧箍住路程的脖子,裙摆微扬,两人笑容肆意。
那是高考之后他们几个同学约着回学校拍照留念,当时在操场玩闹,有个同学抓拍了那张。
知道她有前任,与亲眼见证曾经的亲昵是两回事。
那张照片成了周时亦心中的一根刺。
院子陷入沉寂,从她那句话落下,凉亭里只有轻咬瓜瓤的细微声。
不知过了多久,又听男人问她:“摆台你也扔了?”
钟忆抬眸,再次对上他的视线:“没。摆台还没舍得扔,在储藏室收着。”
周时亦面色稍稍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