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一场车祸之后,纪向桐记不清自己在这不见天光的病室里躺了多少个日夜,无法行走,不得言语,只能以药物勉强维持生命体征。

但他辨得出来看过他的都有谁,除去神情淡漠的医护人员,无非是他那两个差八岁的儿子——大的阳奉阴违,在不受重视的年月里露出了狡诈嘴脸;小的被寄予厚望,却因他常年疏于陪伴而感情浅薄,进来喊声“爸爸”就没了倾诉内容。

还有一个人,总是沉默无声地站在观察窗外,从不踏进房内半步。

纪向桐转头扫向戚缈时,戚缈就退到离他余光更远的地方,兴许是视角和灯光的缘故,他好像在戚缈一贯不露悲喜的脸庞读出了寡情和轻蔑。

而眼前这个人。

纪向桐吃力地拼凑着印象,终于在对方以讥讽的口吻喊出那一声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跃至嗓眼,险些猝死。

蒋……

蒋鸷。

是他从没倾注过心思的孩子,连姓名的构思都未曾参与。

忘记上一次见他是多少年前,只记得那个夜晚暴雨如注,研学回来的少年连行李包都没卸下,转身追着母亲就跑出门去,此后白昙市再没降过那么汹猛的雨。

年轻时没做过多少仁义事,后来东窗事发导致妻离子散,事业鼎盛期遭私生子暗算,现在成了池鱼笼鸟,当然不会乐观到认为蒋鸷喊他这一声是为了来与他叙旧。

声带受损,纪向桐张了张嘴,除了嘶哑的怪声就吐不出任何字眼,蒋鸷提着黑箱踱到他床头,俯身看了看他,勾嘴笑笑:“纪明越竟然还没把你折腾死。”

纪向桐向他伸出手,求救的姿势,蒋鸷轻缓地把他骨瘦如柴的小臂按回去,用第一次见纪明越时与对方相握的那只手。

“你还是躺得太舒服了,求救都不肯拼尽全力。”蒋鸷将箱子搁上医用床头柜,“需不需要教你一种你能接受的方式?”

似乎不太在意对方的想法,蒋鸷径自打开箱子,被困多时的黑王蛇寻到活动空间,兴奋地攀上主人探进的手掌,前阵子蜕过皮,眼睛乌黑发亮,不屑于藏起觅食的贪婪。

三斤重的黑蛇被置放于洁白的空调被上,爬行时如在纪向桐的腹内蠕动,他怪叫着要甩开这生物,使尽全力攥拳挣扎也不过是挺了挺上半身,反惹得爬宠好奇地扭头盯向他。

“蒋……蒋……”

“我有段时间没给它喂食了,你小心馋到它。”蒋鸷双手抄兜,身姿懒散地钉在边上看一人一蛇互动,“不过我看你也挺高兴的,有没有回想起一些有钱有势生杀予夺的自在日子?”

纪向桐动不敢动,僵直着身板惊骇仰视着床头边的年轻男人,这人着装矜贵、气质温雅,再难透过他平静的眼神描摹出他幼时的面容。

“可惜我没法像纪明越那样有耐心陪你消磨,过来只是想找你确认几件事。”蒋鸷摸出手机,善解人意道,“考虑到你说话不便,你抬一抬高贵的手指就行,左手代表‘是’,右手代表‘否’。”

他把手机怼到纪向桐的浑浊双目前,屏幕上是一只法国品牌的高端打火机,被装在透明物证袋里,金属壳身有些焦黑:“这是你的东西?”

纪向桐的视线落在上面,只一刹就弹开,直直地与蒋鸷对视。

“我的宠物不太听话,我不确保它什么时候会下嘴。”蒋鸷垂眸掠了眼往纪向桐手臂上缠绕的蛇,小东西可能把那截肢体当成了心爱的杉木段,“纪董事长,你最好提高答题效率。”

颤颤巍巍地,纪向桐抬了抬左手食指。

——是。

蒋鸷点点头,就说福利院怎么可能拿这种牌子货去点蚊香。

他收起手机,丢出下一个题目:“我查到一份十年前的治疗记录,纪望秋有个叫纪临冬的双胞胎弟弟,他受过脑损伤,罹患认知障碍,有没有这回事?”

——是。

“那他敢纵火也没什么好稀奇了。”蒋鸷下结论,“所以他在火灾里意外丧生,是不是正中你下怀?”

——是。

“按我对你几近于无的良心了解,你不会突发善意去收留一个小孩,是不是由于当年予贝福利院那场火灾,戚缈拼死救出了纪望秋?”

蛇身沉沉地盘在左臂上,纪向桐艰难地抬了下食指。

“你认为这是在赎罪?”

——是。

“你的赎罪是指把人困在无牌诊所里四个月,用治疗的理由,通过电刺激强制性诱导他的思维,让人一辈子陷在自我谴责中,给你宝贝小儿子当免费佣人以此反向赎罪。”蒋鸷眸光阴冷,“纪向桐,你算盘打得可真响亮。”

蛇信子蹭到纪向桐的手背,他全身抑制不住地哆嗦起来,向蒋鸷投去求饶的眼神,喉间挤出不成词的叫声。

蒋鸷置若罔闻,滑动手机界面翻到下一张照片,歪首打量屏幕里年轻时的纪向桐,西装革履,英俊傲气,再偏移目光瞧向病床上风采不再的人,越对比越好笑:“你那同校师妹被你囚禁在北蚺山二十多年,得知孩子被你养死一个,精神出现问题依旧没被你放过,这么一想我妈还算幸运。”

冰凉的蛇头朝纪向桐的手心里钻去,分明没咬下去,他却嗷嗷惨叫起来,蒋鸷高抬贵手把宠物拎出来,另一只手捏住纪向桐被蹭乱的被角,像是准备为他掖回去:“你是真惦记她啊。”

“最后一个问题。”蒋鸷挡在顶灯前,一身黑衣,掌中黑蛇,神情冷冽居高临下,如同下一秒就要索命,“你对我妈有没有存过哪怕一分感情。”

纪向桐的精神状态已趋近崩溃,纪明越对他的慢性折磨都不及今天的半刻钟煎熬,整条左臂被蛇身压迫过,仿佛无法再受大脑驱动,他微微抬了下右手。

——没有。

意料之中,蒋鸷再次颔首:“不爱她还要欺骗她,有些东西是该处理一下。”

攥被角的那只手没有为纪向桐掖回去,蒋鸷扬手掀开被子,勾住他的裤腰往下一扯。

在纪向桐惊恐万分的瞪视下,蒋鸷单手拨开存储麻蜥尿液的瓶盖,将诱蛇进食的液体浇向那坨沉眠的东西,随后松开右手,黑王蛇脱离掌控,饥肠辘辘地朝主人为它定点的位置飞窜而去,冲着诱人的食物张开嘴巴。

“啊——啊——”

血腥味和尿骚味同时在病室内弥散,蒋鸷不欲沾染,拉开门迈出病室。

“到你了。”蒋鸷冲戳在观察窗前看血腥片的谈助说,“让他拿稳笔再签字,记得录视频。”

“不是,”谈助笑容一僵,“我现在进去啊?”

“再晚点人就晕过去了,不好办。”蒋鸷抬抬下巴,“速战速决。”

离开医院的时候凑巧雨歇,蒋鸷先上了车,靠在后排座椅拿湿巾一根一根地擦拭自己的手指。

不多时,主驾门被拉开,谈助坐进来,将黑箱搁到副驾上。

“签好了?”蒋鸷问。

“签了,打了针镇静才签好。”谈助发动车子,“这蛇还能上手盘吗?”

蒋鸷面无不舍:“替我申请放生吧。”

玄关柜旁的饲养箱他还没寻到空闲撤掉,蒋鸷放开行李箱杆,立在门厅当中思考顷刻,或许该采纳戚缈的建议,养一只温暖的小猫,不知道戚缈喜欢什么品种。

他只有饲养冷血动物的经验,但没关系,他从前也没想过会爱一个温暖的人。

褪掉衣物踏入淋浴室,蒋鸷推合玻璃门,低头将编辑好的消息发出去:还有机会去旁听你的复赛吗?

戚缈回复不用七秒:你回来了吗?

蒋鸷正欲伸向水阀的手只能收回:嗯,刚到家,先洗个澡。

戚缈:那赶不上啦,下一个就轮到我上场。

蒋鸷牵着嘴角笑,敲字飞快:能不能麻烦你的同学帮忙转播一张现场照。

或许是准备就绪,戚缈挺有闲心和他聊天:我可以给你透露冰山一角。

蒋鸷耐心等待对方的神神秘秘,后悔自己过早褪尽衣衫。

戚缈没让他等太久,很快发来一张左手特写,露着截白衬袖口,小臂内侧细骨微突,纯黑色绸面半掌手套遮了大半掌纹。

五指张开,手势似曾相识,戚缈问:蒋生,你看得懂我的暗示吗[香烟]

蒋鸷盯着这张照片几秒,未雨绸缪将水阀把手拨至冷水一端。

没有回应一词半字,蒋鸷向上翻动聊天记录,连文字带图片截下不久前戚缈“舔得很干净”的证明,给对方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