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吧嗒,棉拖从戚缈脚背滑落一只,犹如全盘托出他来时的急迫,比他本人都情切。

戚缈赶紧勾起另一只脚尖以免袒露更多,后仰姿势不舒服,像是下一秒就要不知羞臊地栽倒在车身上,他捉了下蒋鸷的领带借力,不慎把人带下来一点,后知后觉这番举动似乎更不礼貌。

在蒋鸷好整以暇的注视下,戚缈双手无措地撑到引擎盖上,他偏了偏脸,想起不见面的十余天里攒了太多的话想说,又转念回过头对上蒋鸷的脸。

“我……”戚缈眨了下眼,光色仍是乱影,连带蒋鸷的面容都不够真切,“我眼睛好像出问题了,我看不清你。”

眼眶被什么按了下,戚缈敏感闭眼,再睁开时刚好见蒋鸷收回手,与他一同撑在引擎盖上。

“这样呢。”蒋鸷问。

视野重归明晰,连带蒋鸷眸心渺小的自己都轮廓分明,戚缈心安理得地让那渺小轮廓占据对方的双眼,说:“可以了。”

“哭这么狠,”蒋鸷说,“纪家谁欺负你了吗。”

“没有啊。”戚缈下意识还是为纪家辩护,尽管他此刻情绪上头更多的是出于自己理不清的缘由,“我哭了吗?”

好吧这似乎无需求证,戚缈递进询问:“哭得很狠吗?”

“不知道,以前没见你哭过,无从比较。”蒋鸷认真建议,“下次可以当我面哭个更狠的,我参考一下。”

“你怎么这样啊。”戚缈头一回发现蒋鸷有研究人体泪腺发达程度的癖好,“我感觉应该只是被风吹的。”

“今晚的风也不猛,”蒋鸷不留情面地拆穿,“除非是你跑得太急。”

戚缈本就没有多伶牙俐嘴,更遑论面对蒋鸷这种不管说什么他都无条件认同的人,再说他眼下哪怕要反驳要辩解,身上来不及更换的睡衣和滑稽的猫头棉拖都会让他的解释显得多余。

“跑这么急干什么?”蒋鸷问,“是怕来迟一步见不上我,还是着急让我哄?”

话题像是巧妙地兜转回原点,戚缈不想否认前者,又难为承认后者,向来都是他掏心掏肺哄别人,没有人哄他的理。

唇齿几度张合,碰不出一句恰当回答,突然两束车灯从旁扫过,戚缈在过路的车声中往蒋鸷的臂弯里躲了躲脸,确认不是纪明越白天开出去的那辆,才抬起脸推一下挡在身前的胸膛:“我要回去了,蒋生。”

蒋鸷却如一道难撼动的实心墙:“费劲巴拉逃出来,见不到几分钟就要走,你是闲得没事找事干,还是当我在做慈善?”

不等戚缈答话,这道墙忽而从眼前低下去,戚缈圆睁着眼看着半蹲到他岔开的双腿前的蒋鸷,勾着棉拖的那只脚还微微翘着:“你干什么?”

蒋鸷一条小臂搭在左膝,右手拎起地面那只棉拖的猫耳朵,亲手将鞋子套回戚缈的脚上,而后掀起眼皮定定地望向戚缈:“我从不白做慈善,起码要让你逃出来的这一趟对你我都有价值。”

戚缈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被塞进副驾里,耳畔滑过安全带拉扯出的摩擦声,都不用他动手,反应过来时他已被牢牢锁在了座椅上。

轿跑掉头,戚缈的目光追着那只拎过他棉拖的右手抚过回转的方向盘,别墅园在倒车镜中一下子被丢出好远。

曾怀疑过蒋鸷的方向感,可这一刻,戚缈竟没想过今夜的前路尽头,也许在屡次心切时都得到回应,他就意识到安全感比方向感更重要。

攥在膝头的手松开,戚缈抚平睡裤上的皱痕,看看自己的穿着,又悄悄撇眼对比蒋鸷一如既往的正装:“你才刚下班吗?”

“不是,”蒋鸷交代行程似的,“白天跑了趟上交所,八点多刚飞回落地,填过肚子想着兜兜风,不知不觉兜到这边来了。”

戚缈立马就想起纪望秋吐槽的那番话:“工作排得这么紧凑,有时间上厕所吗?”

蒋鸷噙着点笑觑他一眼:“你改天把我跟紧一点,考证一下。”

都心照不宣这是无边际的事,戚缈权当玩笑,没再追问,但还是止不住比照蒋鸷给纪望秋的另一番回答。

其实他也想要蒋鸷与他侃侃而谈“股市行情”和“债券分析”之类的话题,他不会觉得死板和无聊,他可以证明自己不是什么茶余饭后的消遣之物。

车身一顿,蒋鸷停在红灯前,右手探到副驾拉开储物盒,将藏在里面的一袋薯片置于戚缈膝上:“也不至于忙到半点时间都挤不出来,逛个超市的空闲还是有的。”

是戚缈下午在手机里跟他提过的那只口味,那时他可怜巴巴只尝到被人剩余的最后一片,但蒋鸷让他拥有没被拆封的完整一包。

戚缈好善变,虽然认为与蒋鸷共谈国计很好,但稀松话题好像也不差。

轿跑甩着两道尾灯在夜路奔驰,七拐八绕,窗外旁车由多变稀,戚缈察觉路线逐渐眼熟,直到黑空下的渡口航船入眼,他问:“炊金阁?”

“嗯。”蒋鸷随便停了个位置,按开戚缈的安全带。

副驾门被拉开,戚缈犹豫两秒还是下了车,抱着包薯片,踩一双可笑的幼稚棉拖,以极其不体面的扮相踏进这座上流圈吹捧的挥金乐园。

没来得及别扭,他先一步发现今晚的炊金阁静得出奇,没有笑脸相迎的礼宾员,没有豪掷千金的贵客,只舷墙边候着个船员打扮的人。

蒋鸷过去跟他说了几句,又折回来拢了拢戚缈的外套,收回手时似是无意勾扯到长长的帽绳,他轻拽了把:“走了,去船头。”

船头是甲板上观景角度最优的位置,戚缈如被牵引,紧随蒋鸷身侧过去:“你是包场了吗?”

“也可以这么认为。”蒋鸷停在护栏旁,侧身向戚缈伸出手。

戚缈抱着薯片的那只手紧了紧:“不用牵手了吧……我不晕船的。”

“糖。”蒋鸷依然摊着掌心,“想抽烟了。”

包装袋被抓得刺啦响,掩不住戚缈的难为情:“对不起,太急着见你了,出门时没带上。”

有些话果然还是当面听着更悦耳,毕竟说话人的真实表情不是任何固有数据可修饰,也不能仅凭一番想象可勾画。

蒋鸷笑了笑,手搭到护栏上:“冷不冷?”

“不冷。”戚缈也靠过去,每次背着纪家与蒋鸷见面都有种浑身发热的感觉,他难以描绘这种隐秘的兴奋和难耐的激动,越该压制的情绪越是凌驾于心虚歉疚之上,真到了炎夏时不知该怎么办。

“拉链拉上。”蒋鸷说。

“哦,好。”戚缈就把拉链拉起来,扯到顶端时禁不住抿嘴乐。

“笑什么?”

“没有,好像体会到了纪少爷的心情。”戚缈扒着护栏,“平时都是我盯着他加衣服、拉拉链、补作业……”

他杂七杂八数一堆,蒋鸷迎风听着,比听秘书梳理日程下属汇报工作还专心:“什么心情?”

“像被当成了小孩子。”戚缈说。

海风拂面,浪声窃窃,蒋鸷噤声不语,半晌道:“站我这边来。”

他搭在护栏上的左手拍了拍,戚缈虽不明就里,但还是依他的做,松开栏杆从蒋鸷右侧挪到左侧,走动时脚下甲板轻晃,他才乍然发现航船不知何时脱离岸边,慢悠悠地飘向远海。

继别墅园被抛落于倒车镜后,失去满船华灯映照的漆黑渡口也从可视范围内隐没,戚缈忘了原先说的不晕船,此刻将护栏扒得很紧。

并无晕眩,只不过天高海阔,深藏半日的低压情绪一瞬随风飘忽,他没察觉与身旁人蹭了尾指:“原来这艘船还能走。”

他回头张望快要看不见的岸边,又放眼眺向望不到头的前方,夜海辽旷,远星明灭,不知夜色褪尽后,海平线上会迎来多壮观的日出景象:“我以为它在很多年前就被禁止出航了。”

“那是你一直赋予它被禁锢的假象。”蒋鸷岿然伫立于戚缈的右侧,偏眸就能将那张漂亮侧颜锁进瞳孔,“它比你所想象的能跑得更远。”

夜潮起伏不定,只有蒋鸷的嗓音一贯沉稳,与他波澜不惊的黑眸一起,在戚缈的心腔淌了片温柔的海,尽数掩埋不被外人感知的迷惘与黯然。

手里的薯片包装又被攥得刺啦响,无垠天海与身后辉煌共织成一瞬的胆量,戚缈如受蛊惑,脚往蒋鸷的方向迈进小半步,被蒋鸷拎过的棉拖猫耳朵蹭上了对方不菲的手工皮鞋。

他清晰无比地看到被蒋鸷捕到眼中的自己,彼此近得不知谁的呼吸在犹疑,又不知谁的气息在勾引。

陡地,船身晃了一下,戚缈不自觉抬离地面的足跟落回甲板,胆量丢尽,他抓着栏杆,仿佛船舶发动机的震感传达于心。

“你干什么。”蒋鸷仍盯着他,平静地问。

“没,没什么。”戚缈别过脸看向海面,脑中掀了滔天巨浪,“我不知道。”

然而蒋鸷只说了两个字,巨浪扑落时戚缈就没再感觉疼痛。

“戚缈。”

似百骸过电,戚缈僵怔海中,恍惚想起这是蒋鸷第一次念他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