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后半段路两人没再怎么说话,蒋鸷心里头权衡着事,加之察觉副驾上的人垂着脑袋有点乏,便暂且收了心瘾不去逗他。

平日只消跟在纪家小少爷身后一声不吱,今晚参加的晚宴需要绕脑筋,跟他拌个嘴还要耗心神,蒋鸷体谅人,给予戚缈过渡状态的空间。

而戚缈搭在大腿的两手捧着手机,间或偷瞄一眼前路,手机界面显示设置静音的导航路线。他怕了蒋鸷的方向感,未雨绸缪地观察着途径,以备突发状况他能随时告知。

幸好手机及早换了防窥膜,主驾的视角看不见,否则又不经意伤了这男人的自尊心。

越野几度偏航又重回正道,戚缈心惊胆战又欲说还休,半个多小时的路程蒋鸷生生耗了翻倍时间,熄火时脸上却寻不见多少疲惫或暴躁,反而有种兜风散心后的悠然,戚缈搞不懂这个人。

在外面兜转太久,离开前还宾客如云的别墅大厅,此刻安静无人,连现场都已被佣人收拾干净,只体贴地留着一圈筒灯,光线柔和,还原了一处居所该有的样子。

无暇思考留宿的人是否都已回房歇下,戚缈看着眼前大厅的原貌,恍惚间感觉今晚的宴会像一场梦,这种体验式学习来之不易,也许过后他仍要当回那个低眉顺眼的身后随从。

“在想什么,”蒋鸷在身后出声,“晚宴中途跑到二楼躲懒,这会儿惋惜起来了?”

这把嗓音像是游离在梦境之外的唯一现实元素,戚缈回头,触及蒋鸷眼神这一刻才迟觉,今晚吸收的知识是真的,尾戒无色钻的触感是真的,漫天盛放不止七秒的烟花也是真的。

正因蒋鸷所赋予,一切才得以真实。

“没有躲懒,我不是……”戚缈想了想,理直气壮道,“我不是为了跟你谈吗?”

蒋鸷看着他沉默一会,赞许道:“嗯,是,从屋里谈到野外。”

人家攥着私聊通行卡独立洽谈是赚被投机会,戚缈自认是挣经验之谈,他看蒋鸷心情不错的模样,于是继续哄:“蒋老师规定的教学场所,你说了算。”

蒋鸷看他卖力的样子就想笑:“你还挺爱角色扮演。”

挺晚了,蒋鸷让戚缈上楼休息,戚缈掏出手机看时间,顺便查看明日气象,以防回程遇上坏天气不好下山:“可惜明早是阴天。”

白昙市冬季的大晴天很难得,蒋鸷问:“怎么,阴天容易睡过头?”

正要说闹钟喊不醒的话别锁门,他进去把人弄醒,结果戚缈小声嘀咕:“还想看日出的。”

“又不是只有这一次机会,”蒋鸷乐于见戚缈在他面前提诉求,可他好爱逗弄人,“喜欢的话,下次不拍图片,在朋友圈发仅你可见的录像。”

可录像远不如亲眼所见壮观,许是在蒋鸷这里得到太多曾经奢望却不敢开口讨要的东西,戚缈觉得自己私欲膨胀,明明才生出念头要亲自喂养这条大鳄,到头来倒像他自己被养刁。

像自言自语,也像试探索取,戚缈声音又低了一个度:“七秒不够。”

落在蒋鸷耳中自动过滤为“戚缈不够”,又因为不敢高声,撒娇都变得很委屈。

多年混迹谈判桌,蒋鸷没听过这么好满足的诉求:“知道了。”

戚缈眠浅又认床,本以为今晚换了个环境会失眠,没想到一夜无梦到天亮,振动闹铃将停才悠悠转醒。

别墅很静,保姆提前在楼下餐厅备好了两人份早餐,戚缈一问,才知道昨夜留宿的只有他和纪望秋。

“怪怪的,”纪望秋睡饱觉,脑力满值又开始天马行空,“难道只有我们享受了特殊待遇?”

戚缈拧着脖子睃巡了遍一层,没见着蒋鸷身影,暗想这人果然注重形象,这个点卸去了精英外观就不肯露面示人。

收回眼,戚缈问:“你昨晚很早就睡了吗?”

“嗯啊,烟花没看完就倒头睡了。”纪望秋大口咬着椰香吐司,“不过肚子里装了太多酒,半夜起来跑了好几趟厕所。”

说着他就挨到戚缈胳膊上发出疑问:“第二趟才听见你房间关门,那会儿都快凌晨一点了,你这么晚才睡吗,跑哪去了?”

“……”戚缈在这小少爷面前的谎言越撂越高,“我烟花看一半跑去找卫生间了。”

“你也被灌满了?”纪望秋感叹,“那也用不着撒到凌晨一点,撒锁链呢。”

“没有,”戚缈嘴里塞着吃的,答得含糊不清,“那会儿楼下卫生间满员,我……我跑外面去了。”

“野外露屁股啊!”纪望秋低呼,“真有你的,小管家。”

好粗俗的用词,戚缈心说幸好蒋鸷不在场,否则亵渎了对方高贵的耳朵:“荒郊野岭,没人看见。”

吃完早餐,保姆送客到门口,蒋鸷始终没有现身。

不告而别似乎很没礼貌,等车热的工夫,戚缈亮起手机点开蒋鸷的聊天界面,感谢的事与道别的话在脑海里溜了一堆,一帧一幕无从挑拣,最后总结成一句:蒋生,昨晚你让我感到很舒服,谢谢你。

车热好了,戚缈撇下手机,打转方向盘滑出车道。

稠密阴云从除夕飘到正月初一,又从室外低空飘到纪家别墅里。

纪家向来是没什么年味的,纪向桐没出车祸前每年尚还有公司高层组队上门送礼,今年尤为惨淡,纪明越早料到这局面,连居家服都没换下,把笔电抱到大厅,听着节目看报表,图个氛围。

纪望秋上午约了高中同学出去,戚缈惯例要接送,换好衣服揣着车匙戳在门厅,等这位换个衣服要在镜子前扭三圈的小少爷。

“砰”一声,头顶忽传来甩门的巨响,比今早隔壁屋闹鞭炮还吓人,戚缈和纪明越遥遥对视一眼,紧接着不约而同望向二楼。

没等纪明越呵斥纪望秋大过年的发什么疯,纪望秋就穿着新买的红外套风风火火跑下来,像朵飞奔的火爆小玫瑰。

奔到大厅茶几前,纪望秋把手机往他哥面前一摔,怒气冲冲到词不达意的地步:“你!这头条……你搞的鬼是不是!公司是走投无路了吗现在,你拿我跟蒋鸷做文章!用这种腌臜手段投机取巧,你有病吧你!!”

这番气话说得没头没尾,提炼关键词却很好理解,那个名字从纪望秋口中冲出来又戳刺向戚缈的耳膜时,他的喉结往上滚了滚。

近乎比纪明越不明所以拿起手机更快一步地,戚缈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未懂得自己慌什么急什么,更不知哪个媒体哪方板块的头条,仅凭理智直接搜索蒋鸷二字,最新资讯便堂而皇之扎入眼帘。

【风投猎隼私宅密会,行桨公子剑走偏锋!】

一张疑似偷拍角度却异常清晰的照片占据版面,照片中两位主角长相养眼,被奉为投资圈神话的执锐创投人长身鹤立于树影下,叼烟的侧脸英俊立体,与他相距甚近的行桨集团小公子捧着块蛋糕笑意盈盈,双颊染一抹不明显的酒后淡红,非知情人看来更像羞态。

分明是视角不明的照片,却因恰到好处的明暗光影以及两人的出彩面容而逼近具有高级感的电影剧照,连带双方关系都惹人浮想。

戚缈还在为这张照片失神,纪明越已经一目十行掠完这篇共具财经娱乐双重性质的文章,且抑制不住地笑出声:“你挺牛啊纪望秋,之前还给我嘴硬,转头自己攀上去了,那之前跟哥倔什么呢?”

纪望秋狐疑道:“不是你找人拍的照片?”

“你有脑子吗,我想拍也得预测到你会私下找他好吧,再说在签了NDA的前提下还擅自散播图片,项目谈判关头,我供着这尊佛都来不及,会冒这种险?”纪明越道,“不过这次也算让你误打误撞上了,无论偷拍的人居心何在,对我们来说都利大于弊。”

“……”纪望秋神色复杂地将手机抓回手里,扣上棒球帽朝门厅走,“你清者自清,不代表蒋生那边不会疑神疑鬼,你先想好应对策略吧。”

纪明越看着他边走边压下帽檐的动作哼笑:“行了,不用你操心这茬,待会儿我打给蒋生拜个年。”

大年初一上头条,纪望秋很暴躁,抬脚先后甩飞两只棉拖换上球鞋,胳膊肘轻撞发愣的戚缈:“走了小管家。”

“哦,好。”戚缈慢半拍回神,才发现迟未触碰的手机已自动熄屏,纪望秋没察觉他的异样。

俯身捡起被纪望秋甩得东一只西一只的棉拖摆放整齐,戚缈拉开玄关门,近车前按解锁键的指头都有些无力。

白昙市是旅游城市,节假日的大街更加寸步难行,戚缈的思维如路况窒碍,车行至目的地,可他试图理顺的东西仍似迷雾蒙蔽。

纪望秋唤他一同参加聚餐,反正都是认识的人,戚缈婉言拒绝了,他向来寡言,跟其他同学实际没什么交情,同龄人相聚嬉笑闹腾,他静坐一旁反让人家顾虑。

“你上去吧纪少爷,我有点馋附近那家面馆,想去吃个馄饨面。”

待车里只剩自己一个,戚缈半晌没动作,许久才摸过中控台的手机,不惦记信口胡诌的馄饨面,惦记手机里没读完的界面。

快速将那张照片拨上去,戚缈倚着靠背浏览底下文字,通篇文稿除了猜疑蒋鸷与纪望秋之间的关系,更推测行桨集团这家跌落神坛的民企巨头会否借执锐资本之力重振旗鼓。

忽然,界面顶部一闪,新闻稿中的主角之一发来消息。

Z:【图片】

戚缈戳开看,是两天后的天气详情,低云量,低风速,降水概率百分之零。

这片聊天界面覆盖于头条新闻之上,逐渐熟稔的对话与那张剧照似的新闻配图对比鲜明,戚缈恍觉自己像插足别人感情的——

不等他搜寻到恰当的形容,迟迟未等来他回复的蒋鸷为他解谜:过两天适合看日出,要不要再来一次北蚺山?

除夕前夜之后,对戚缈来说“北蚺山”不再是一个七秒的录像,不再是方向未知的朋友圈定位。

是开阔眼界重拾自由的闭门晚宴,是众人赞誉“蒋生会哄人”的烟花繁景。

是晦暗中尾戒的温度,蒋鸷唇边的洋甘菊香;是大胆脱轨几十公里的兜风,凌晨之际承诺的日出。

可现在,满心不知名的踟蹰和低落竟赛过对日出的期盼。

窗外街巷喜气洋溢,车内空气趋于凝固,戚缈分不清自己是诚实还是嘴硬,只知句子发出那一刻有几分破罐破摔的置气。

“我不想上头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