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枕山看着被缓缓遮住的冉步月, 嘴唇抿紧。
桌面上,与ROAM的租房合同和合作合同并排摊开,尽管持有人非常小心, 但页面上仍然留下了不明显的、被数次翻动的痕迹。
两份合同,有零有整足足23个签名, 舒枕山无意中数出来的。
一个半月前的团队会面结束,冉步月和田小喆准备直接离开会议室, 并没有当场签约合同的意思。
舒枕山不着痕迹地拦在他道上, 低声问他:“你大概要考虑多久?”
冉步月反问:“舒总什么时候和别的备选团队聊完?”
舒枕山沉默了一会儿,说:“冉总监,这好像与你没有关系。”
冉步月笑着点头:“是呀,所以我答不答应,什么时候答应, 好像也和你没有关系。”
他好像单纯只是来过场酣畅淋漓的嘴瘾, 明确了产品的细致方向后, 就打算了身拂衣而去。
舒枕山突然感受到一种熟悉的空洞感, 好像什么也抓不住, 什么也留不下。
“舒总,之后再联系。”冉步月拿着资料往外走。
“等等。”舒枕山脱口而出。
说出口的瞬间,他心里猛然一空, 他有些担心冉步月不会回头,也不会等他。不知道这次,会不会像以前那样总是等不到。
好在冉步月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他。
“我们聊聊。”舒枕山请求道。
冉步月顿了一下, 点头,说行。
舒枕山扔下一句“我和冉总监还有事”,便将会议室的门合拢, 丢下面露担忧的下属们——千万别打出人命了!他们想。
会议室只剩下他们两人,冉步月懒懒地窝进椅子里,像松鼠一样捧起没喝完的果茶,问:“舒总有什么事不能公开聊……”
“没有别的备选。”舒枕山说。
冉步月喝茶的动作一僵:“…什么?”
舒枕山站到他身边,垂着眼,又说了一遍:“我没有找别的备选,只给你发了邀请函。”
冉步月:“为什么?”
舒枕山单手在背后撑住桌面,指尖用力得发颤,语气被刻意控制得很平静:“因为你是最好的。”
坦白完,他几乎不敢看向冉步月,怕看到冉步月和以前一样冷漠的表情,让他心里没底,不知道到底要做什么才是对的。
冉步月坐直了,一点点笑起来,淡淡地问:“不是吧,难道舒总没法再从世界上找到比我更好的设计师了吗?”
舒枕山看向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觉得难以承受,又错开一点点视线,喉头干涩:“他是我见过最天才的设计师,我以前没能和他合作到底,所以现在想再邀请一遍。”
曾经他准备得不够好,现在自认为准备得够好了,才有再次邀请的底气。
冉步月仰头叫他:“舒枕山。”
舒枕山看向他。
“其实即使你不和我说这些,我也会认真考虑你们的项目的。”冉步月说,“我们有一套对项目的评估体系,会从多个维度评估要不要承接某个项目。你们的项目在评估中分数很高。”
舒枕山的风筝悠悠地飞高了一点。
“但我还需要时间和其他项目进行比较。”冉步月说。
风筝又被往下拽了拽。
冉步月:“不过还是谢谢你,跟我说这些。”
舒枕山心中一片酸麻,从这个角度,他一垂手就能碰到冉步月的发梢。
他天人交战地犹豫了一会儿,然而刚伸出手,冉步月就站了起来。
“一个星期左右。”冉步月走向会议室大门,“我给你答复。”
从那天起舒枕山就一直睡不安稳,直到收到冉步月签好名的合同,他的心才终于落进肚子里。
即使这个结果是冉步月团队通过客观评估得出的,不掺杂私情,舒枕山也觉得开心。
至少说明他不再是之前那个势单力薄的穷学生,连冉步月想要的东西都没法给。
当时,舒枕山处在他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刻。
童年时的环境是纯粹的艰苦,他反而不需要多想,只顾埋头杀出一条血路。
但接近大学毕业时,他被太多东西裹挟、冲击,原本的人生计划被打得一团糟,他必须采取主动,掌握一切他可以掌握的,不然他就会被他的家族——那个正在腐烂的庞然大物吞吃得一干二净。
和冉步月冷战的那段时间,舒枕山送他花,送他设计师作品,变着法子逗他开心,却都没有成效。他不明白冉步月为什么冷脸,再怎么询问都没用,他便不再问了。
但一间机器人公司,一个他们可以共同经营的小天地,舒枕山可以确定,冉步月会喜欢的。
舒枕山准备了很多,想憋一个大惊喜,却发现家里不仅无法给予投资,还想连他一起敲骨吸髓地抹尽。
稍微一想舒枕山就意识到,他其实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他不可能独立于家族的风险,独自在大洋彼岸发展自己的事业,迟早有麻烦会找上他,数不尽的人会想拖他一起入地狱。
拖他下地狱也就罢了,他不能容忍的是波及到冉步月。
舒寻鑫是个疯子,见舒枕山第一面身上就敢带毒,用冉步月威胁舒枕山,让他为自己的违法交易提供资金。
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冉步月和自己的关系的,但舒枕山知道,这对舒寻鑫来说并不难。
舒枕山不可能答应他,更不可能将冉步月置于险境。
为了绝对的安全,舒枕山知道自己必须要站到最顶端,拥有足以控制整个集团的权力,并且带领集团起死回生。
危难关口,二叔毫不犹豫就交出了集团的控制权,像扔掉一个烫手山芋。舒枕山也不是傻子,以眼还眼,将所有债务和风险摁在二叔名下,自己只取了实际控制权。
那时舒枕山只是个尚未毕业的大学生,要想在短时间内挽救一艘满身破口的将沉之船,他必须付出百倍的努力和毅力。
那段时间,舒枕山几乎从未放松过紧绷的神经,在世界各地飞,面见集团高管、和投资人谈判、与官员磋商、在集团中崭露头角并稳固地位,同时还要分神和舒寻鑫周旋。
有次舒寻鑫给舒枕山发来了一张偷拍的冉步月在课堂上的照片,那时舒枕山远在伦敦,刚谈完股权置换的事,来不及休息便连夜飞回波士顿。尽管舒枕山暗中在冉步月附近安排了保镖,舒寻鑫不敢对他轻举妄动,但舒枕山没法放心下来。
对待下作的人的办法就是比他更下作,舒枕山找了个地下场子,面无表情地捏着舒寻鑫的喉咙,浓度60%的伏特加直接对瓶往他嘴里灌,硬灌了一分钟,几乎去了舒寻鑫半条命。
招致家族悲剧的兄弟手足相残,从他们父辈开始,终究还是悲哀地传递到了他们这里,像某种世代相传的诅咒。
舒枕山从未那样厌恶过自己,他变成了和自己父辈一样的人,脏了手也脏了心,但他别无选择。
在忙得脚不沾地的日子里,舒枕山还在抽空筹备机器人公司。没有家人的资助,他坚信靠自己的力量也可以。
在很多个越洋机舱的小憩中,舒枕山会梦到当自己把冉步月带到漂亮崭新的机器人工作间里,告诉他这里的一切都是属于我们自己的,你可以做任何你想要的天马行空的尝试,冉步月会露出怎样开心的笑容。
他表现出的那种刺骨的冷漠疏离,应该再也不会存在了吧?
舒枕山从小接触的爱就很少,从身边的朋友和影片里,他获得了很朴素的爱情观。
把最好的我给你,让你开心,这就是爱。
但他还不够好,也还不够强。
这样美好的期冀,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支撑舒枕山撑下去的动力。
再撑一下,再拿到下一笔投资,抓到下一次转机,他就能给冉步月一个更好的自己。
最初开始忙的时候,冉步月还常常和他联系,问他最近怎么样。
到后面忙起来,舒枕山完全无暇顾及琐事,常常在看到冉步月消息的时候,已经是24小时之后。
舒枕山给他回消息,说对不起,解释说他很忙,冉步月回过来一个“好”,问他什么时候回家?芝麻天天念叨他爹。
又过了24小时,舒枕山才看到这条消息,顿时心疼不已,但他还有五分钟就要进行下一场路演,只能争分夺秒地回过去一个“应该快了”。
他的“快了”,一晃就是大半个月。
只要舒枕山在东海岸,不管是在纽约还是华盛顿有事,他都会飞回波士顿过夜。哪怕常常在他到家的时候,冉步月已经熟睡,而在他离开的时候,冉步月还没有醒来。
舒枕山坐在冉步月床边,看到他眼底淡淡的青色,便不忍心吵醒他。轻轻睡到床的另一侧,过几小时再轻手轻脚地离开,出门之前还会摸摸芝麻的毛茸大脑袋,冲它竖一个“嘘”的指头,要它别吵。
偶尔几次在白天回波士顿,舒枕山下飞机便直奔学校,能和冉步月一起呆上几个小时,运气好的话还可以一起睡一晚。
然而就在这争分夺秒的相处间隙,他们也常常吵起来。
难得闲暇,舒枕山会陪着冉步月做项目,顺嘴从市场化角度给他提几个设计产品建议,冉步月却把稿纸一盖,冷着脸讥讽他,你都退出实验室了,还给我提什么建议?当你的大老板,赚你的钱去吧。
舒枕山轻轻皱眉,告诉他这就是商业现实,等你真的接触了业界,就会知道行业规范其实和学校里有很大不同,如果之后实验室的成果走向市场化,要做的改进也是一样的。
冉步月竖起大拇指,是啊,Shu,你现在多厉害,多有行业视野,超越我们这些异想天开的学生太多啦!
聊这么两句就会吵架,但吵的内容和机器人本身的改进已经没有多大关系。
后来舒枕山连吵都懒得吵,在外面累死累活大半个月回来,他一点也不想和冉步月吵架,更不想看到他那双冰冷漠然的眼睛。
冉步月冷漠的态度是非常刺人的,像捂不化的坚冰,可是舒枕山已经分不出热量去融化他。
不想从他嘴里听到难听的话,舒枕山就只能堵住那张刻薄的嘴唇,让冉步月除了喘息说不了别的话。
那段时间他们的爱做得非常狠,也非常沉默。他们对彼此的身体太了解,适配度仍然出乎意料地高,不用思考就能让对方情迷意乱。
但他们都在暗中较着劲,冉步月哪怕咬得自己嘴唇鲜血直流,也不愿叫出声,舒枕山就强硬地把手指插进冉步月唇齿间,逼他叫床,叫自己的名字。
冉步月死也不叫,咬着舒枕山的手指不松口。之后抽出来,舒枕山湿漉漉的指根嵌着一圈深得渗血的牙印。
像一个戒圈。
但他们谁都没有说出这个不合时宜的浪漫比喻。
他们的身体贴得很近,心却好像离得很远。
那段时间唯一称得上温馨的短暂时刻,就是两人一起牵着芝麻在河畔散步。
芝麻长得很快,活泼好动,爱在被太阳晒得暖暖的草坪上打滚,是只社交狂魔,总是狗狗堆里最爱嗅别狗的那只,冉步月和舒枕山也沾他的光,获得了很多与别的狗主人社交的殊荣。
这时候他们不关心机械设计,不关心美股指数,不关心尚未确定的某一笔融资,不关心大洋彼岸某个大集团的未来何去何从,他们此刻眼里只有这些毛茸茸的团子们。
舒枕山会和冉步月并排坐在草坪里,像世界上任何一对普通家长,聊芝麻最近长大了多少斤,又挑食,不爱吃蔬菜,给他洗澡多费劲,稍不留神就被甩一身水。
芝麻是冉步月送给舒枕山的生日礼物,名字是冉步月给起的,他说古人讲究“贱名长命”,他想要狗狗长得又健康又大,就要给他取小小的名字,叫他芝麻。
又说因为是送给舒枕山的,所以芝麻随舒枕山姓,大名叫芝麻舒。
舒枕山对此提出巨大抗议,说不能这样,我还没同意呢!
他俩就说要芝麻自己选,芝麻在草地上狂跑,冉步月喊他“芝麻舒”,舒枕山喊他“芝麻冉”,看他听谁的话。
结果芝麻追着一只蝴蝶撒欢了好远,谁喊也没回来。
两人笑倒在草坪上,笑着笑着就看向对方,看着对方充满笑意的眼睛里倒映着自己。
——要是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舒枕山想。
然而一阵刺耳的铃声打破温馨,是舒枕山的首席财务长,告诉他集团某笔贷款即将逾期,是否需要采取新的融资策略。
舒枕山只能走到一边接电话,挂了电话,给冉步月留下一个额头吻,便匆匆忙忙地走了。
甚至没来得及摸摸芝麻的脑袋。
后来又忙了将近一个月,舒枕山拥有了两天短暂的假期。
经过他和团队的不懈努力,终于见到集团起死回生的良好迹象,舒枕山在回波士顿的飞机上心情都是愉悦的。
还有一个好消息,舒枕山牺牲了一些微不足道的补眠时间,抽空和沙山路某家VC谈了几次,对方对舒枕山和冉步月正在做的几个机器人项目表示了强烈兴趣,他们预估的种子期注资规模是500万美金。
虽然舒枕山已经很久没得到充分睡眠,但他现在兴奋得睡不着。
他像一个即将手捧着闪闪发光礼盒献给爱人的青涩小男孩,这次冉步月会开心吗?
第一次送他喜欢的设计师椅子的时候,冉步月还以为他们是炮友关系,后来变着花样送别的东西,效果也不尽如人意。但这次,这次不一样……这是冉步月一直想要的东西。
这次回来有足足两天时间,舒枕山可以重新体验单纯轻松的学校生活,还打算回实验室参观他们的比赛准备,算算日子,应该快到总决赛了。
昔日紧张刺激的校际机器人比赛,在现在舒枕山的眼里,简直和贪吃蛇小游戏一样放松愉悦。
舒枕山进了学校,风风火火直奔实验室。
推开门,却发现空空荡荡。
他在一个安静的角落发现了冉步月。
冉步月睁大眼看着他,舒枕山弯下腰,用力将人搂进怀里,用鼻尖蹭蹭他变长了的头发,像倦鸟归巢。
冉步月却将他推开了。
舒枕山心里猛地空落,又愧疚又难受,温声示弱地喊他“小蛇”,说让我抱抱吧,我忙了好久,有点累。
冉步月再次推开他,淡淡地问:“这条路不是你自己选的吗?”
……舒枕山霎时哑口无言,他想辩解,却又无法反驳。
舒枕山的好心情被浇灭了大半,语气没那么有热情,但还是笑着说:“我有一个惊喜给你,你想不想猜……”
“Shu.”冉步月打断他,冷冰冰地用英语问他,“你是不是又没看到消息?”
抱歉,没时间看。
舒枕山叹了口气,拿出手机,聊天软件早已被未读消息塞满。
舒枕山一划一排红点,一划一排红点,划了好几下都没到底。
连绵无尽的红色刺痛他的视线,连续很久没得到休息的神经一下下地跳。
算了你别找了。冉步月平淡地说,联校机器人大赛比完了,我们得了冠军,比隔壁高五分。
语气中却没有多少喜悦。
……噢,哇!舒枕山反应了一会儿,夸张地张大嘴。
舒枕山由衷地竖起大拇指,你们真的很厉害。
他这才意识到原来比赛已经结束了,难怪实验室里没人。
“他们人呢?”舒枕山问。
冉步月:“开车去蒙特利尔玩了。”
舒枕山“wow”了一下,又问:“你怎么不去?”
冉步月没答,只问:“你三天前的晚上在做什么?”
舒枕山艰难地回忆,好像在纽约?还是在飞机上?不记得具体在哪,但他记得那时候在处理一件很紧急的事情,忙得脚不沾地,白天和夜晚是连在一起的,对时间的流逝近乎没有感知。
舒枕山突然意识到什么,拿起手机开始找三天前的未读消息。
他找到了。
好多个未接视频请求,团队里每个人都给他打了一遍。
冉步月打了三遍。
他统统错过。
冉步月说:“那时我们在参加颁奖典礼,我们想和你分享这个最重要的时刻。”
舒枕山张了张嘴,没出声。
冉步月疲惫地说:“我上周就和你说过了,你说总决赛的时候你能腾出时间和我们视频,哪怕只有一分钟。”
舒枕山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冉步月摊开双手,你看,没有你我们也能赢。
舒枕山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只能微笑着点点头,说嗯,我早知道你们会赢,你们都非常厉害。
冉步月说,舒枕山,你没懂我的意思。
舒枕山问,你的意思是?
冉步月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地说:“我的意思是,舒枕山,没有你,我也能活。”
可能是自我保护机制,舒枕山不记得听到这句话之后他的感受是怎样的,只是在不知道多少秒后,他感受到剧烈的胃绞痛,像有台绞肉机在他肚子里绞,痛得他几乎没法直起腰。
那么长时间的精神紧绷连轴转,都没有像这一刻这么累、这么痛过。
舒枕山不明显地摁着自己的胃,声音因为剧痛而有些飘忽:“冉步月,你知道你这句话什么意思吗?”
两人都沉默,没人说出无法挽回的那两个字。
像燃烧的烈焰,他们不用手碰,却仍感到灼心的疼痛。
冉步月沉默了很久,语气疲倦而平静地问,舒枕山,你这样不累吗?
舒枕山偏过头去不看他,问他,小蛇,你能不能再等等我。
翻来覆去都是这一句话。
冉步月问,你要我等什么?
舒枕山说,再等一等,我可以给你你想要的东西。
冉步月: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舒枕山即答:一个可以真正孵化小蛛的地方。器械、实验室、投资、技术支持……我已经快做到了!有一家投资者……
那只是你想的。冉步月轻轻打断他,我想要的不是这些。
舒枕山立即追问:那你想要什么?
冉步月说,大老板……我想要的你给不了。
舒枕山觉得呼吸困难。
为什么他越用力,反而离冉步月越远。
冉步月突然自嘲地笑了笑,朝舒枕山勾了勾手,喊他:“Shu, come.”
舒枕山听话地靠近,被冉步月倾身温柔地吻住了嘴唇,霎时头脑空白。
这是一个极为深情的吻,柔软的唇瓣,滚热的舌尖,潮湿,眷恋,缠绵悱恻。
上次像这样温柔地接吻是什么时候来着?久得记不清。
他感受到冉步月用双手捧住了他的脸,吻得很深。
舒枕山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睫毛发抖。
两人安静地吻了很久,声响湿腻。冉步月微微退开一点,嘴唇还轻轻贴着舒枕山的嘴唇。
就着这样一个亲密无间的姿势,冉步月每讲一个字,嘴唇都碰上舒枕山的嘴唇。他几乎是叹息着问,Shu,你说,如果当初我们只当炮友,是不是就好了?
就不会这么痛苦,你可以自由地做你想做的事,飞去任何地方,不用再回头……
“冉步月,你是这么想的?”舒枕山突然被点炸了,揪住冉步月的衣领。
冉步月轻笑:“那你觉得呢?除了分……”
舒枕山极具侵略性地堵住了冉步月那张嘴。
十分钟后,舒枕山掼上宿舍的房间门,掐着冉步月把他摁进床里,两人像原始的野兽一样撕咬、撞击,进得很深很疼,剥皮抽骨那样的疼。
舒枕山压着他,嘶声怒吼,冉步月,你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你要干嘛?
冉步月狠狠咬着舒枕山的肩膀不说话。估计是太疼,眼角浮出一点闪烁的亮光,始终没有聚成眼泪。
舒枕山点头,好,冉步月,你有本事就他妈咬死我。
他们用了很深的力度,好像这样就可以把对方留下,好像这样就可以永远在对方身上留下属于自己的烙印。
到最后,两人皆是浑身伤痕累累。
冉步月本来就瘦,这段时间更是瘦回了以前的样子,为数不多有肉的部位被舒枕山咬得很肿,肋骨突出的腰腹部被沾得淋淋漓漓乱七八糟。整个人像一条应激了的细瘦的蛇,嘶嘶吐着信子,一边示威,一边要消失在树丛深处,让舒枕山无法再抓住。
舒枕山知道自己身上被他咬出了很多伤口,嘴唇也被咬破了,流着血,但他无暇顾及,只用力攥着冉步月的手腕,好像这样他就不会走。
“舒枕山。”冉步月哑声喊他。
心跳停止,呼吸停止,舒枕山宁愿死在这一刻,也不想听到冉步月的下一句话。
“舒枕山,我们到此为止吧。”
他说。
嗵。
他们的故事也好像一场荒诞又庸俗的高潮。
舒枕山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只记得摔上门的那刻,他还在冷静地想,要和投资人说,500万美金不需要了,机器人公司也不需要了。
那天晚上,舒枕山在夜风中感到浑身发冷,这才想起来,他把大衣忘在了冉步月那里。
以往他会直接回去拿,但这次不会了。
黑色风衣经由法国裁缝手工剪裁,面料上乘,版型挺括,舒枕山穿在身上很有气场。
不愧是高定,六年时间,即使只进行基础的维护,大衣状态依然保持得很好。
冉步月裹了裹身上的大衣,尺寸太大了,穿在他身上显得很宽大。
把遮光帘降下之后,办公室里顿时没有了光照,强劲的冷气吹得他有点冷。
整理新房的时候,冉步月从箱底翻出了这件属于舒枕山的黑色风衣。
考虑到工作室冷气很足,为了御寒,他便将这件衣服带到了公司。
没想到衣服主人的新公司总部就开在他工作室旁边,打开窗帘就能见到他。
冉步月把脖子缩进大衣衣领里,微微偏头,鼻尖轻嗅。
只剩香薰袋留下的幽香,早已没有那人的气味。
冉步月徒劳地将自己又裹紧了一些,假装是一个拥抱。
不多时,楼下逐渐传来热闹的声音,工作室开业第一天,大家都到得很早。
冉步月听到田小喆的大嗓门在喊:“你要喝什么?我们有咖啡机!啊?冉总监——?你说老大啊,他肯定一会儿就来了,他特别准时!”
看来是时候下去了,冉步月把大衣脱下来挂好,走下楼梯。
他们的团队走的是精英路线,规模很小,一共十个人,但各个都是冉步月精挑细选出来的。
年轻人居多,大家很快就打成一片,有田小喆这位活宝在,更是氛围轻松。
开业第一天,工作狂如冉步月都不打算聊任何与工作相关的故事,而是宣布:“等下有开业派对。”
大家热烈欢呼。
冉步月带着大家在工作室上上下下转了一圈,介绍了各个功能间,再回来时,楼下的派对已有专人布置好了。
香喷喷的自助餐摆了一排,甜品台上全是各种漂亮蓬松的小蛋糕,奶茶整整齐齐码成了一个大三角形,门前草坪上还有两台自助烧烤机。
大门口挂着一张简单粗暴的横幅:开业大吉!
冉步月站在中央,大手一挥:“我没什么好讲的,谢谢大家选择加入ROAM——开吃吧!”
大家欢呼着四散觅食。
“阿冉,恭喜你!”
詹予然也来了,戴着墨镜,给冉步月带了“一桶姜山”——一盆巨大的生姜盆栽,非要摆在进门最显眼的地方。
冉步月简直无语:“太破坏格调了!”
“哪有?”詹予然捧着一盅枸杞茶,笑道,“我不是期望你一统江山,我只是怕你饿着。加班饿了就啃啃,但是别啃秃了。”
冉步月要他滚蛋。
几个设计师认出了墨镜后的詹予然,激动地要和大导演合影要签名,一时间热闹非凡。
“天呐,没想到詹导是冉总监的朋友,幸好我拒了其他三个offer来了这里!”
“老大牛逼!”
“老大老大,你还认识别的名人吗?能不能每天带一个到公司来参观?”
冉步月扶额:“别叫我老大,都被田小喆带坏了。”
过了会儿,大家也习惯了詹大导演的存在,和他一起在草坪上烧烤。
詹予然给冉步月烤了一串姜味牛肉,递到他嘴边,冉步月很自然地叼了一口。
“你下一串要放辣吗?少辣,BB辣?”
冉步月腮帮子一动一动的:“放爆辣。”
詹予然突然:“唔……?”
冉步月问:“怎么了?”
詹予然低声说:“砚川集团的老总舒枕山正在往这边走。他以前投过我的电影。你认识他?”
冉步月猛抬头,果然看到不远处的熟悉人影。
“砚川科技是我们的大客户。”冉步月说。
“噢。”詹予然有些诧异,“大客户和你一个园区,你剪彩都不邀请他们来参加?”
眼看着舒枕山越走越近,冉步月把视线转开,冷道:“也不是非要邀请他。”
“他居然亲自来,说明挺重视你们的,你……”
詹予然看到冉步月的眼神,突然不出声了。
“我的天呐,舒总!”
居家办公必备良品田小喆看到舒枕山,惊讶地迎了上去,进行一阵热情的寒暄。
舒枕山对他笑笑:“嗯,我离得近,顺道来恭喜ROAM开业大吉。”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员工,一左一右抬着巨大的花篮,上面写着敬贺开业生意兴隆之类的吉祥话,署名是砚川科技。
舒枕山一来,气氛都官方了不少,那几个找导演要签名的年轻人躲在一起,小声吐槽:“我想见名人,但没想到会召来甲方大BOSS啊!”
有一个男生胆子比较大,上前问:“舒总,能不能合个影?”
毕竟舒枕山是常出现在新闻和杂志里的人物,平时没那么容易见到。
舒枕山笑道:“我以后常来的。”
男生:“您亲自……?……喔!好的好的!欢迎!”
舒枕山温和道:“嗯,这是我很重视的一个项目。”
田小喆在旁边戳冉步月的胳膊,悄咪咪道:“老大,你还是去说两句吧!虽然你跟舒总不对付,但跟钱对付啊!”
就算他不说,冉步月也当然会和舒枕山打招呼的,这是基本的商业礼仪。
“舒总,欢迎。”冉步月和舒枕山握手。
舒枕山:“冉总监,我们之后合作愉快。”
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握手,一美一帅,很正式,很得体,无可挑剔。
冉步月收回手,看着被风卷残云后如狗啃般的食物,抱歉道:“不好意思,大家都吃过了,没有合适的食物招待你……”
“没事。”舒枕山抬眼,“这不是还有烧烤么。”
舒枕山走到一个较为偏远的空的烧烤架边,从容得好像在自己家,穿了几个串,远远看着冉步月。
冉步月无法,只能走过去。
草坪上,两人远离人群,耳边只有烤肉的吱吱声。
“你没跟我说,你的公司离我工作室这么近。”冉步月说。
舒枕山熟练地把烤串翻了个面,淡道:“你也没问过我。”
两人正好站在凤凰树的树荫下,头顶鸟鸣啁啾。
冉步月看着不远处砚川科技气派的大楼,问:“舒枕山,我工作室的这栋房子,是你交代过的吧?”
“滋滋滋——!”
烤肉大叫。
舒枕山:“你说什么?没听清。”
冉步月:“……”
“你想要什么?”舒枕山问。
冉步月扭头看他,突然有些发怔。
六年前,舒枕山问过他一样的话。
那时,冉步月跟他说,我想要的你给不了。
冉步月心里有答案,他想说,我可以不要实验室,不要公司……
我想要的只是我们刚见面时那个彻夜畅聊构想的夜晚。
如果冉步月能回到过去,他同样不会说出这句话,因为他知道那是不可能实现的。
但现在……
眼前出现三根肉串,生姜牛肉,生姜羊肉,生姜鸡腿——看起来就像一整串生姜。
舒枕山拿着肉串在他眼前挥了挥:“发什么呆呢。你想要什么?”
冉步月一把抓过来:“我都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