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到此为止

舒枕山看着被缓缓遮住的冉步月, 嘴唇抿紧。

桌面上,与ROAM的租房合同和合作合同并排摊开,尽管持有人非常小心, 但页面上仍然留下了不明显的、被数次翻动的痕迹。

两份合同,有零有整足足23个签名, 舒枕山无意中数出来的。

一个半月前的团队会面结束,冉步月和田小喆准备直接离开会议室, 并没有当场签约合同的意思。

舒枕山不着痕迹地拦在他道上, 低声问他:“你大概要考虑多久?”

冉步月反问:“舒总什么时候和别的备选团队聊完?”

舒枕山沉默了一会儿,说:“冉总监,这好像与你没有关系。”

冉步月笑着点头:“是呀,所以我答不答应,什么时候答应, 好像也和你没有关系。”

他好像单纯只是来过场酣畅淋漓的嘴瘾, 明确了产品的细致方向后, 就打算了身拂衣而去。

舒枕山突然感受到一种熟悉的空洞感, 好像什么也抓不住, 什么也留不下。

“舒总,之后再联系。”冉步月拿着资料往外走。

“等等。”舒枕山脱口而出。

说出口的瞬间,他心里猛然一空, 他有些担心冉步月不会回头,也不会等他。不知道这次,会不会像以前那样总是等不到。

好在冉步月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他。

“我们聊聊。”舒枕山请求道。

冉步月顿了一下, 点头,说行。

舒枕山扔下一句“我和冉总监还有事”,便将会议室的门合拢, 丢下面露担忧的下属们——千万别打出人命了!他们想。

会议室只剩下他们两人,冉步月懒懒地窝进椅子里,像松鼠一样捧起没喝完的果茶,问:“舒总有什么事不能公开聊……”

“没有别的备选。”舒枕山说。

冉步月喝茶的动作一僵:“…什么?”

舒枕山站到他身边,垂着眼,又说了一遍:“我没有找别的备选,只给你发了邀请函。”

冉步月:“为什么?”

舒枕山单手在背后撑住桌面,指尖用力得发颤,语气被刻意控制得很平静:“因为你是最好的。”

坦白完,他几乎不敢看向冉步月,怕看到冉步月和以前一样冷漠的表情,让他心里没底,不知道到底要做什么才是对的。

冉步月坐直了,一点点笑起来,淡淡地问:“不是吧,难道舒总没法再从世界上找到比我更好的设计师了吗?”

舒枕山看向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觉得难以承受,又错开一点点视线,喉头干涩:“他是我见过最天才的设计师,我以前没能和他合作到底,所以现在想再邀请一遍。”

曾经他准备得不够好,现在自认为准备得够好了,才有再次邀请的底气。

冉步月仰头叫他:“舒枕山。”

舒枕山看向他。

“其实即使你不和我说这些,我也会认真考虑你们的项目的。”冉步月说,“我们有一套对项目的评估体系,会从多个维度评估要不要承接某个项目。你们的项目在评估中分数很高。”

舒枕山的风筝悠悠地飞高了一点。

“但我还需要时间和其他项目进行比较。”冉步月说。

风筝又被往下拽了拽。

冉步月:“不过还是谢谢你,跟我说这些。”

舒枕山心中一片酸麻,从这个角度,他一垂手就能碰到冉步月的发梢。

他天人交战地犹豫了一会儿,然而刚伸出手,冉步月就站了起来。

“一个星期左右。”冉步月走向会议室大门,“我给你答复。”

从那天起舒枕山就一直睡不安稳,直到收到冉步月签好名的合同,他的心才终于落进肚子里。

即使这个结果是冉步月团队通过客观评估得出的,不掺杂私情,舒枕山也觉得开心。

至少说明他不再是之前那个势单力薄的穷学生,连冉步月想要的东西都没法给。

当时,舒枕山处在他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刻。

童年时的环境是纯粹的艰苦,他反而不需要多想,只顾埋头杀出一条血路。

但接近大学毕业时,他被太多东西裹挟、冲击,原本的人生计划被打得一团糟,他必须采取主动,掌握一切他可以掌握的,不然他就会被他的家族——那个正在腐烂的庞然大物吞吃得一干二净。

和冉步月冷战的那段时间,舒枕山送他花,送他设计师作品,变着法子逗他开心,却都没有成效。他不明白冉步月为什么冷脸,再怎么询问都没用,他便不再问了。

但一间机器人公司,一个他们可以共同经营的小天地,舒枕山可以确定,冉步月会喜欢的。

舒枕山准备了很多,想憋一个大惊喜,却发现家里不仅无法给予投资,还想连他一起敲骨吸髓地抹尽。

稍微一想舒枕山就意识到,他其实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他不可能独立于家族的风险,独自在大洋彼岸发展自己的事业,迟早有麻烦会找上他,数不尽的人会想拖他一起入地狱。

拖他下地狱也就罢了,他不能容忍的是波及到冉步月。

舒寻鑫是个疯子,见舒枕山第一面身上就敢带毒,用冉步月威胁舒枕山,让他为自己的违法交易提供资金。

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冉步月和自己的关系的,但舒枕山知道,这对舒寻鑫来说并不难。

舒枕山不可能答应他,更不可能将冉步月置于险境。

为了绝对的安全,舒枕山知道自己必须要站到最顶端,拥有足以控制整个集团的权力,并且带领集团起死回生。

危难关口,二叔毫不犹豫就交出了集团的控制权,像扔掉一个烫手山芋。舒枕山也不是傻子,以眼还眼,将所有债务和风险摁在二叔名下,自己只取了实际控制权。

那时舒枕山只是个尚未毕业的大学生,要想在短时间内挽救一艘满身破口的将沉之船,他必须付出百倍的努力和毅力。

那段时间,舒枕山几乎从未放松过紧绷的神经,在世界各地飞,面见集团高管、和投资人谈判、与官员磋商、在集团中崭露头角并稳固地位,同时还要分神和舒寻鑫周旋。

有次舒寻鑫给舒枕山发来了一张偷拍的冉步月在课堂上的照片,那时舒枕山远在伦敦,刚谈完股权置换的事,来不及休息便连夜飞回波士顿。尽管舒枕山暗中在冉步月附近安排了保镖,舒寻鑫不敢对他轻举妄动,但舒枕山没法放心下来。

对待下作的人的办法就是比他更下作,舒枕山找了个地下场子,面无表情地捏着舒寻鑫的喉咙,浓度60%的伏特加直接对瓶往他嘴里灌,硬灌了一分钟,几乎去了舒寻鑫半条命。

招致家族悲剧的兄弟手足相残,从他们父辈开始,终究还是悲哀地传递到了他们这里,像某种世代相传的诅咒。

舒枕山从未那样厌恶过自己,他变成了和自己父辈一样的人,脏了手也脏了心,但他别无选择。

在忙得脚不沾地的日子里,舒枕山还在抽空筹备机器人公司。没有家人的资助,他坚信靠自己的力量也可以。

在很多个越洋机舱的小憩中,舒枕山会梦到当自己把冉步月带到漂亮崭新的机器人工作间里,告诉他这里的一切都是属于我们自己的,你可以做任何你想要的天马行空的尝试,冉步月会露出怎样开心的笑容。

他表现出的那种刺骨的冷漠疏离,应该再也不会存在了吧?

舒枕山从小接触的爱就很少,从身边的朋友和影片里,他获得了很朴素的爱情观。

把最好的我给你,让你开心,这就是爱。

但他还不够好,也还不够强。

这样美好的期冀,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支撑舒枕山撑下去的动力。

再撑一下,再拿到下一笔投资,抓到下一次转机,他就能给冉步月一个更好的自己。

最初开始忙的时候,冉步月还常常和他联系,问他最近怎么样。

到后面忙起来,舒枕山完全无暇顾及琐事,常常在看到冉步月消息的时候,已经是24小时之后。

舒枕山给他回消息,说对不起,解释说他很忙,冉步月回过来一个“好”,问他什么时候回家?芝麻天天念叨他爹。

又过了24小时,舒枕山才看到这条消息,顿时心疼不已,但他还有五分钟就要进行下一场路演,只能争分夺秒地回过去一个“应该快了”。

他的“快了”,一晃就是大半个月。

只要舒枕山在东海岸,不管是在纽约还是华盛顿有事,他都会飞回波士顿过夜。哪怕常常在他到家的时候,冉步月已经熟睡,而在他离开的时候,冉步月还没有醒来。

舒枕山坐在冉步月床边,看到他眼底淡淡的青色,便不忍心吵醒他。轻轻睡到床的另一侧,过几小时再轻手轻脚地离开,出门之前还会摸摸芝麻的毛茸大脑袋,冲它竖一个“嘘”的指头,要它别吵。

偶尔几次在白天回波士顿,舒枕山下飞机便直奔学校,能和冉步月一起呆上几个小时,运气好的话还可以一起睡一晚。

然而就在这争分夺秒的相处间隙,他们也常常吵起来。

难得闲暇,舒枕山会陪着冉步月做项目,顺嘴从市场化角度给他提几个设计产品建议,冉步月却把稿纸一盖,冷着脸讥讽他,你都退出实验室了,还给我提什么建议?当你的大老板,赚你的钱去吧。

舒枕山轻轻皱眉,告诉他这就是商业现实,等你真的接触了业界,就会知道行业规范其实和学校里有很大不同,如果之后实验室的成果走向市场化,要做的改进也是一样的。

冉步月竖起大拇指,是啊,Shu,你现在多厉害,多有行业视野,超越我们这些异想天开的学生太多啦!

聊这么两句就会吵架,但吵的内容和机器人本身的改进已经没有多大关系。

后来舒枕山连吵都懒得吵,在外面累死累活大半个月回来,他一点也不想和冉步月吵架,更不想看到他那双冰冷漠然的眼睛。

冉步月冷漠的态度是非常刺人的,像捂不化的坚冰,可是舒枕山已经分不出热量去融化他。

不想从他嘴里听到难听的话,舒枕山就只能堵住那张刻薄的嘴唇,让冉步月除了喘息说不了别的话。

那段时间他们的爱做得非常狠,也非常沉默。他们对彼此的身体太了解,适配度仍然出乎意料地高,不用思考就能让对方情迷意乱。

但他们都在暗中较着劲,冉步月哪怕咬得自己嘴唇鲜血直流,也不愿叫出声,舒枕山就强硬地把手指插进冉步月唇齿间,逼他叫床,叫自己的名字。

冉步月死也不叫,咬着舒枕山的手指不松口。之后抽出来,舒枕山湿漉漉的指根嵌着一圈深得渗血的牙印。

像一个戒圈。

但他们谁都没有说出这个不合时宜的浪漫比喻。

他们的身体贴得很近,心却好像离得很远。

那段时间唯一称得上温馨的短暂时刻,就是两人一起牵着芝麻在河畔散步。

芝麻长得很快,活泼好动,爱在被太阳晒得暖暖的草坪上打滚,是只社交狂魔,总是狗狗堆里最爱嗅别狗的那只,冉步月和舒枕山也沾他的光,获得了很多与别的狗主人社交的殊荣。

这时候他们不关心机械设计,不关心美股指数,不关心尚未确定的某一笔融资,不关心大洋彼岸某个大集团的未来何去何从,他们此刻眼里只有这些毛茸茸的团子们。

舒枕山会和冉步月并排坐在草坪里,像世界上任何一对普通家长,聊芝麻最近长大了多少斤,又挑食,不爱吃蔬菜,给他洗澡多费劲,稍不留神就被甩一身水。

芝麻是冉步月送给舒枕山的生日礼物,名字是冉步月给起的,他说古人讲究“贱名长命”,他想要狗狗长得又健康又大,就要给他取小小的名字,叫他芝麻。

又说因为是送给舒枕山的,所以芝麻随舒枕山姓,大名叫芝麻舒。

舒枕山对此提出巨大抗议,说不能这样,我还没同意呢!

他俩就说要芝麻自己选,芝麻在草地上狂跑,冉步月喊他“芝麻舒”,舒枕山喊他“芝麻冉”,看他听谁的话。

结果芝麻追着一只蝴蝶撒欢了好远,谁喊也没回来。

两人笑倒在草坪上,笑着笑着就看向对方,看着对方充满笑意的眼睛里倒映着自己。

——要是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舒枕山想。

然而一阵刺耳的铃声打破温馨,是舒枕山的首席财务长,告诉他集团某笔贷款即将逾期,是否需要采取新的融资策略。

舒枕山只能走到一边接电话,挂了电话,给冉步月留下一个额头吻,便匆匆忙忙地走了。

甚至没来得及摸摸芝麻的脑袋。

后来又忙了将近一个月,舒枕山拥有了两天短暂的假期。

经过他和团队的不懈努力,终于见到集团起死回生的良好迹象,舒枕山在回波士顿的飞机上心情都是愉悦的。

还有一个好消息,舒枕山牺牲了一些微不足道的补眠时间,抽空和沙山路某家VC谈了几次,对方对舒枕山和冉步月正在做的几个机器人项目表示了强烈兴趣,他们预估的种子期注资规模是500万美金。

虽然舒枕山已经很久没得到充分睡眠,但他现在兴奋得睡不着。

他像一个即将手捧着闪闪发光礼盒献给爱人的青涩小男孩,这次冉步月会开心吗?

第一次送他喜欢的设计师椅子的时候,冉步月还以为他们是炮友关系,后来变着花样送别的东西,效果也不尽如人意。但这次,这次不一样……这是冉步月一直想要的东西。

这次回来有足足两天时间,舒枕山可以重新体验单纯轻松的学校生活,还打算回实验室参观他们的比赛准备,算算日子,应该快到总决赛了。

昔日紧张刺激的校际机器人比赛,在现在舒枕山的眼里,简直和贪吃蛇小游戏一样放松愉悦。

舒枕山进了学校,风风火火直奔实验室。

推开门,却发现空空荡荡。

他在一个安静的角落发现了冉步月。

冉步月睁大眼看着他,舒枕山弯下腰,用力将人搂进怀里,用鼻尖蹭蹭他变长了的头发,像倦鸟归巢。

冉步月却将他推开了。

舒枕山心里猛地空落,又愧疚又难受,温声示弱地喊他“小蛇”,说让我抱抱吧,我忙了好久,有点累。

冉步月再次推开他,淡淡地问:“这条路不是你自己选的吗?”

……舒枕山霎时哑口无言,他想辩解,却又无法反驳。

舒枕山的好心情被浇灭了大半,语气没那么有热情,但还是笑着说:“我有一个惊喜给你,你想不想猜……”

“Shu.”冉步月打断他,冷冰冰地用英语问他,“你是不是又没看到消息?”

抱歉,没时间看。

舒枕山叹了口气,拿出手机,聊天软件早已被未读消息塞满。

舒枕山一划一排红点,一划一排红点,划了好几下都没到底。

连绵无尽的红色刺痛他的视线,连续很久没得到休息的神经一下下地跳。

算了你别找了。冉步月平淡地说,联校机器人大赛比完了,我们得了冠军,比隔壁高五分。

语气中却没有多少喜悦。

……噢,哇!舒枕山反应了一会儿,夸张地张大嘴。

舒枕山由衷地竖起大拇指,你们真的很厉害。

他这才意识到原来比赛已经结束了,难怪实验室里没人。

“他们人呢?”舒枕山问。

冉步月:“开车去蒙特利尔玩了。”

舒枕山“wow”了一下,又问:“你怎么不去?”

冉步月没答,只问:“你三天前的晚上在做什么?”

舒枕山艰难地回忆,好像在纽约?还是在飞机上?不记得具体在哪,但他记得那时候在处理一件很紧急的事情,忙得脚不沾地,白天和夜晚是连在一起的,对时间的流逝近乎没有感知。

舒枕山突然意识到什么,拿起手机开始找三天前的未读消息。

他找到了。

好多个未接视频请求,团队里每个人都给他打了一遍。

冉步月打了三遍。

他统统错过。

冉步月说:“那时我们在参加颁奖典礼,我们想和你分享这个最重要的时刻。”

舒枕山张了张嘴,没出声。

冉步月疲惫地说:“我上周就和你说过了,你说总决赛的时候你能腾出时间和我们视频,哪怕只有一分钟。”

舒枕山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冉步月摊开双手,你看,没有你我们也能赢。

舒枕山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只能微笑着点点头,说嗯,我早知道你们会赢,你们都非常厉害。

冉步月说,舒枕山,你没懂我的意思。

舒枕山问,你的意思是?

冉步月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地说:“我的意思是,舒枕山,没有你,我也能活。”

可能是自我保护机制,舒枕山不记得听到这句话之后他的感受是怎样的,只是在不知道多少秒后,他感受到剧烈的胃绞痛,像有台绞肉机在他肚子里绞,痛得他几乎没法直起腰。

那么长时间的精神紧绷连轴转,都没有像这一刻这么累、这么痛过。

舒枕山不明显地摁着自己的胃,声音因为剧痛而有些飘忽:“冉步月,你知道你这句话什么意思吗?”

两人都沉默,没人说出无法挽回的那两个字。

像燃烧的烈焰,他们不用手碰,却仍感到灼心的疼痛。

冉步月沉默了很久,语气疲倦而平静地问,舒枕山,你这样不累吗?

舒枕山偏过头去不看他,问他,小蛇,你能不能再等等我。

翻来覆去都是这一句话。

冉步月问,你要我等什么?

舒枕山说,再等一等,我可以给你你想要的东西。

冉步月: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舒枕山即答:一个可以真正孵化小蛛的地方。器械、实验室、投资、技术支持……我已经快做到了!有一家投资者……

那只是你想的。冉步月轻轻打断他,我想要的不是这些。

舒枕山立即追问:那你想要什么?

冉步月说,大老板……我想要的你给不了。

舒枕山觉得呼吸困难。

为什么他越用力,反而离冉步月越远。

冉步月突然自嘲地笑了笑,朝舒枕山勾了勾手,喊他:“Shu, come.”

舒枕山听话地靠近,被冉步月倾身温柔地吻住了嘴唇,霎时头脑空白。

这是一个极为深情的吻,柔软的唇瓣,滚热的舌尖,潮湿,眷恋,缠绵悱恻。

上次像这样温柔地接吻是什么时候来着?久得记不清。

他感受到冉步月用双手捧住了他的脸,吻得很深。

舒枕山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睫毛发抖。

两人安静地吻了很久,声响湿腻。冉步月微微退开一点,嘴唇还轻轻贴着舒枕山的嘴唇。

就着这样一个亲密无间的姿势,冉步月每讲一个字,嘴唇都碰上舒枕山的嘴唇。他几乎是叹息着问,Shu,你说,如果当初我们只当炮友,是不是就好了?

就不会这么痛苦,你可以自由地做你想做的事,飞去任何地方,不用再回头……

“冉步月,你是这么想的?”舒枕山突然被点炸了,揪住冉步月的衣领。

冉步月轻笑:“那你觉得呢?除了分……”

舒枕山极具侵略性地堵住了冉步月那张嘴。

十分钟后,舒枕山掼上宿舍的房间门,掐着冉步月把他摁进床里,两人像原始的野兽一样撕咬、撞击,进得很深很疼,剥皮抽骨那样的疼。

舒枕山压着他,嘶声怒吼,冉步月,你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你要干嘛?

冉步月狠狠咬着舒枕山的肩膀不说话。估计是太疼,眼角浮出一点闪烁的亮光,始终没有聚成眼泪。

舒枕山点头,好,冉步月,你有本事就他妈咬死我。

他们用了很深的力度,好像这样就可以把对方留下,好像这样就可以永远在对方身上留下属于自己的烙印。

到最后,两人皆是浑身伤痕累累。

冉步月本来就瘦,这段时间更是瘦回了以前的样子,为数不多有肉的部位被舒枕山咬得很肿,肋骨突出的腰腹部被沾得淋淋漓漓乱七八糟。整个人像一条应激了的细瘦的蛇,嘶嘶吐着信子,一边示威,一边要消失在树丛深处,让舒枕山无法再抓住。

舒枕山知道自己身上被他咬出了很多伤口,嘴唇也被咬破了,流着血,但他无暇顾及,只用力攥着冉步月的手腕,好像这样他就不会走。

“舒枕山。”冉步月哑声喊他。

心跳停止,呼吸停止,舒枕山宁愿死在这一刻,也不想听到冉步月的下一句话。

“舒枕山,我们到此为止吧。”

他说。

嗵。

他们的故事也好像一场荒诞又庸俗的高潮。

舒枕山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只记得摔上门的那刻,他还在冷静地想,要和投资人说,500万美金不需要了,机器人公司也不需要了。

那天晚上,舒枕山在夜风中感到浑身发冷,这才想起来,他把大衣忘在了冉步月那里。

以往他会直接回去拿,但这次不会了。

黑色风衣经由法国裁缝手工剪裁,面料上乘,版型挺括,舒枕山穿在身上很有气场。

不愧是高定,六年时间,即使只进行基础的维护,大衣状态依然保持得很好。

冉步月裹了裹身上的大衣,尺寸太大了,穿在他身上显得很宽大。

把遮光帘降下之后,办公室里顿时没有了光照,强劲的冷气吹得他有点冷。

整理新房的时候,冉步月从箱底翻出了这件属于舒枕山的黑色风衣。

考虑到工作室冷气很足,为了御寒,他便将这件衣服带到了公司。

没想到衣服主人的新公司总部就开在他工作室旁边,打开窗帘就能见到他。

冉步月把脖子缩进大衣衣领里,微微偏头,鼻尖轻嗅。

只剩香薰袋留下的幽香,早已没有那人的气味。

冉步月徒劳地将自己又裹紧了一些,假装是一个拥抱。

不多时,楼下逐渐传来热闹的声音,工作室开业第一天,大家都到得很早。

冉步月听到田小喆的大嗓门在喊:“你要喝什么?我们有咖啡机!啊?冉总监——?你说老大啊,他肯定一会儿就来了,他特别准时!”

看来是时候下去了,冉步月把大衣脱下来挂好,走下楼梯。

他们的团队走的是精英路线,规模很小,一共十个人,但各个都是冉步月精挑细选出来的。

年轻人居多,大家很快就打成一片,有田小喆这位活宝在,更是氛围轻松。

开业第一天,工作狂如冉步月都不打算聊任何与工作相关的故事,而是宣布:“等下有开业派对。”

大家热烈欢呼。

冉步月带着大家在工作室上上下下转了一圈,介绍了各个功能间,再回来时,楼下的派对已有专人布置好了。

香喷喷的自助餐摆了一排,甜品台上全是各种漂亮蓬松的小蛋糕,奶茶整整齐齐码成了一个大三角形,门前草坪上还有两台自助烧烤机。

大门口挂着一张简单粗暴的横幅:开业大吉!

冉步月站在中央,大手一挥:“我没什么好讲的,谢谢大家选择加入ROAM——开吃吧!”

大家欢呼着四散觅食。

“阿冉,恭喜你!”

詹予然也来了,戴着墨镜,给冉步月带了“一桶姜山”——一盆巨大的生姜盆栽,非要摆在进门最显眼的地方。

冉步月简直无语:“太破坏格调了!”

“哪有?”詹予然捧着一盅枸杞茶,笑道,“我不是期望你一统江山,我只是怕你饿着。加班饿了就啃啃,但是别啃秃了。”

冉步月要他滚蛋。

几个设计师认出了墨镜后的詹予然,激动地要和大导演合影要签名,一时间热闹非凡。

“天呐,没想到詹导是冉总监的朋友,幸好我拒了其他三个offer来了这里!”

“老大牛逼!”

“老大老大,你还认识别的名人吗?能不能每天带一个到公司来参观?”

冉步月扶额:“别叫我老大,都被田小喆带坏了。”

过了会儿,大家也习惯了詹大导演的存在,和他一起在草坪上烧烤。

詹予然给冉步月烤了一串姜味牛肉,递到他嘴边,冉步月很自然地叼了一口。

“你下一串要放辣吗?少辣,BB辣?”

冉步月腮帮子一动一动的:“放爆辣。”

詹予然突然:“唔……?”

冉步月问:“怎么了?”

詹予然低声说:“砚川集团的老总舒枕山正在往这边走。他以前投过我的电影。你认识他?”

冉步月猛抬头,果然看到不远处的熟悉人影。

“砚川科技是我们的大客户。”冉步月说。

“噢。”詹予然有些诧异,“大客户和你一个园区,你剪彩都不邀请他们来参加?”

眼看着舒枕山越走越近,冉步月把视线转开,冷道:“也不是非要邀请他。”

“他居然亲自来,说明挺重视你们的,你……”

詹予然看到冉步月的眼神,突然不出声了。

“我的天呐,舒总!”

居家办公必备良品田小喆看到舒枕山,惊讶地迎了上去,进行一阵热情的寒暄。

舒枕山对他笑笑:“嗯,我离得近,顺道来恭喜ROAM开业大吉。”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员工,一左一右抬着巨大的花篮,上面写着敬贺开业生意兴隆之类的吉祥话,署名是砚川科技。

舒枕山一来,气氛都官方了不少,那几个找导演要签名的年轻人躲在一起,小声吐槽:“我想见名人,但没想到会召来甲方大BOSS啊!”

有一个男生胆子比较大,上前问:“舒总,能不能合个影?”

毕竟舒枕山是常出现在新闻和杂志里的人物,平时没那么容易见到。

舒枕山笑道:“我以后常来的。”

男生:“您亲自……?……喔!好的好的!欢迎!”

舒枕山温和道:“嗯,这是我很重视的一个项目。”

田小喆在旁边戳冉步月的胳膊,悄咪咪道:“老大,你还是去说两句吧!虽然你跟舒总不对付,但跟钱对付啊!”

就算他不说,冉步月也当然会和舒枕山打招呼的,这是基本的商业礼仪。

“舒总,欢迎。”冉步月和舒枕山握手。

舒枕山:“冉总监,我们之后合作愉快。”

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握手,一美一帅,很正式,很得体,无可挑剔。

冉步月收回手,看着被风卷残云后如狗啃般的食物,抱歉道:“不好意思,大家都吃过了,没有合适的食物招待你……”

“没事。”舒枕山抬眼,“这不是还有烧烤么。”

舒枕山走到一个较为偏远的空的烧烤架边,从容得好像在自己家,穿了几个串,远远看着冉步月。

冉步月无法,只能走过去。

草坪上,两人远离人群,耳边只有烤肉的吱吱声。

“你没跟我说,你的公司离我工作室这么近。”冉步月说。

舒枕山熟练地把烤串翻了个面,淡道:“你也没问过我。”

两人正好站在凤凰树的树荫下,头顶鸟鸣啁啾。

冉步月看着不远处砚川科技气派的大楼,问:“舒枕山,我工作室的这栋房子,是你交代过的吧?”

“滋滋滋——!”

烤肉大叫。

舒枕山:“你说什么?没听清。”

冉步月:“……”

“你想要什么?”舒枕山问。

冉步月扭头看他,突然有些发怔。

六年前,舒枕山问过他一样的话。

那时,冉步月跟他说,我想要的你给不了。

冉步月心里有答案,他想说,我可以不要实验室,不要公司……

我想要的只是我们刚见面时那个彻夜畅聊构想的夜晚。

如果冉步月能回到过去,他同样不会说出这句话,因为他知道那是不可能实现的。

但现在……

眼前出现三根肉串,生姜牛肉,生姜羊肉,生姜鸡腿——看起来就像一整串生姜。

舒枕山拿着肉串在他眼前挥了挥:“发什么呆呢。你想要什么?”

冉步月一把抓过来:“我都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