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另一朵绒花

雨一直下,到下午才停。

隔天才雨过天晴,秦谏一早出门时吩咐石青道:“让人去程家别院看看,看程家老家是自己走的,还是带了家眷。若是自己走的,就马上回来告诉少夫人,若是带了家眷,就先别说,待我回来告诉我就行。”

“是。”石青应下。

秦谏去了东宫,一路有些失魂落魄。

从没有像这种时候,他进退两难,举步为艰……退一步,她永远待他这样;进一步,他不知要怎样进,她好像也不领情。

他不知道她对自己是什么想法、什么态度,她说了,他还不愿相信。

说到底,他就是想她承认她是在意他的。

到东宫,沈夷清也刚到。

进读书房时他凑过来,和他道:“听说申大人也招陆九陵进书画院,陆九陵拒绝了,昨日已回了江州。”

秦谏看向他,“嗯”了一声。

“那你……”沈夷清想问,没好意思问出口。

他不知道秦谏和她夫人怎样了,他最近情绪有些不对,却再没找自己说过。

此时他要问,秦谏也是假装没听到,一副不愿多说的模样。

然后两人就进了读书房。

早上的读书之后,几人去了茶室议事,太子周显提起:“两个月后父皇的生辰,彭先生给我出了个主意,你们看如何——”

二人望向周显,周显说道:“邢州有位老者,据说信奉黄老之术,如今已有百岁高龄,却耳聪目明,鹤发童颜,当地人称‘老神仙’,彭先生的意思是,将此老者请来京城,在父皇生辰当日让老者给父皇祝寿,父皇如今年纪大了,身体偶有不适,多次询问养生之术,也许此举能合父皇心意,能将老者留在宫中。”

沈夷清道:“这消息靠得住吗?首先消息不能有误,老者当真要有百岁,其次得有合适的人去与老者见过面,确认此人能带到御前才好。”

譬如人家就是个乡野老汉,行止不得仪,就算送到皇上面前,也是惹皇上不高兴。

周显说道:“正是如此,要找人去探,你们觉得徐子期去如何?”

秦谏道:“殿下,不如让臣去。”

周显一惊:“为何?你离了京,这东宫事务怎么办?”

秦谏道:“殿下忘了刑州冶炼厂吗?那案子就在刑州,拖了这么久却仍没有眉目,臣等又不敢擅自离京,如今有这机会,若能有幸将案子摸个底,拿到证据,这两年功夫便没有白费。”

沈夷清率先道:“我们已在那里折了两个人了,那可是龙潭虎穴,时间又紧,你当真要去?”

“正是龙潭虎穴,才拖了这么久毫无结果,时间再久,只怕打草惊蛇,让王善有了戒备。”

沈夷清沉默,看向周显,周显还在犹豫,秦谏道:“殿下,若臣真在刑州出事,必是刑州官商所为,殿下便不必再藏,上达天听,让人详查臣之死因,如此必能查得冶炼厂大案,随后殿下便抖搂之前所查罪状,就算不能一举将王善拿下,也能让皇上对其生疑。”

周显十分犹豫,秦谏是他表兄,又是他最信得过的人,如果真在刑州出事,东宫可该怎么办!

但常言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最初他们发现刑州之案就大喜过望,觉得能扳倒王善,可那边太危险,他们从上边接连派了两个人过去,都是一去无回,一个死于意外,一个连尸首都没找到,他们便犹豫了,再也没了法子。

秦谏再次道:“殿下放心,臣有分寸,并非急着去送死,若实在太凶险,臣便放弃这机会,只将那老者带来京中就好。”

周显这才点头道:“那就如此,能拿到账本和罪证就拿,拿不到就先回来,书画院建成父皇很高兴,至少现在还没到破釜沉舟的地步。”

秦谏认真道:“是,臣不会冲动,会见机行事。”

很快,秦谏去刑州接百年老者进京的计划便定了下来。

直到离了茶室,秦谏才想起按这个时间算,正好舅兄进京时他在刑州还没回来。

晚上忙到很晚回去,他先去向祖父和父亲都辞了行,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去了绿影园。

屋中已经点了灯,程瑾知在看书,他坐到一旁的椅子上,看着下方书桌旁的她,先问:“岳父只身回了洛阳,没带旁人,你知道了吧?”

“知道了,多谢表哥让人去打探。”她说。

他又说:“我明日要去一趟刑州,替殿下办事,至少要十多天,若是不顺利,一个月也有可能。”

“好。”她应了一声,连头也没抬起。

秦谏觉得自己来这一趟实在是多余。

他开始怀疑,如果自己这趟真死在了刑州,她会伤心难过吗?

已经到了这一步,他一直就想再谈一谈陆淮的事,明日就要走,前途未卜,这似乎是唯一的机会。

深吸一口气,忍下心中刚才泛起的对她冷漠态度的不满,他道:“我承认之前的语气不好,我知道你和陆九陵是清白的,他来府上与你无关,你与他见面也是二叔二婶安排,只是我当时对此事隐忍已久,所以会口不择言。我的确心中有芥蒂 ,但也确实没有和离的打算。”

程瑾知沉默。

他忍不住道:“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她终于抬起头看向他:“是因为家中不会同意吗?”

这问的,是和离的事。

他想说当然不是,他们的情分难道连几封信都撑不过去吗?只因为这点事就要和离?

可她那无所谓、浑不在意的态度让他气闷,让他无法说出这些话。

他回道:“家中当然不会同意,无论是我家中还是你家中,他们只会催促我们早些生儿育女。”

“表哥如果等不及,也可以纳新人进门,我既占了主母的位置,到时会视同己出,代为抚养,如果需要的话。”

听她这话,秦谏唇一抿,气得从椅子上站起身:“所以你的意思是从今以后你要和我划清界线,长辈不让你和离,你就自己和离,是这样吗?”

她又沉默了。

他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你说话!”

她仍不开口,他上前与她隔着书桌道:“你不要告诉我,就是因为陆九陵?”

直到此时,她也仍没说话。

那便只有一个答案,她默认了。

所以当初她不是说气话,她是真的和陆淮相好,真的想退婚,真的在婚后都想着那人,真的要和离。

他竟然还一次二次来找她,想要她的解释。

他看着她,冷笑一声:“算我自轻自贱,来同你说这些话。你大可以盼我早些死了算了,我家中绝不会留你,你自去改嫁吧!”说完就转身离去。

他走后,程瑾知从书本间抬起头来,一滴泪落到书页上浸湿了纸张。

她拿衣袖蘸干泪滴,随后将书推到一旁,转头看一眼漆黑一片的院中,又回过头来,泪水继续往外涌。

他要她怎样呢?是写好了和离书,思来想去,发现和离这条道还是走不通,所以想继续做夫妻?

就像她父亲,虽说不顾母亲的感受,但真要和离或是休妻,他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他们要的是有高门大户的小姐做正妻,打理家务、抚育子女,再有美貌温柔的妾室怡情逗乐,最后再多生子嗣,以求家族兴旺。

可惜,她没有母亲那么贤惠,昨日顶撞了父亲,今日又惹怒了他。

她确实知道不可能和离,可她也不想做贤妻,讨好他会难受,冷漠以对同样会难受,她无路可走。

翌日,秦谏离京了。

她觉得等他回来,多半会彻底放弃她,随后将外面那位云姑娘接进门来,而她也终将和他做一对名存实亡的夫妻。

好的是五日后,洛阳来信了,称她母亲的病情稳住了,虽还卧床,但到底没有性命之忧。

其次是她哥哥程瑾序抵京了。

哥哥自然先要去面圣,待面完圣,便向秦家递了帖子前来拜访,秦家邀他当晚就入住秦家,哥哥却拒绝了,到第二日才携礼登门。

下人将程瑾序迎到贤福院,程瑾知已站在院中,朝他道:“哥哥!”

程瑾序连她出嫁也没能回来,此时看着盘起发髻的她,有些怔然,更多的却是溢于言表的思念和激切。

他不由上前拉住她胳膊:“小雪。”

程瑾知笑了笑,“我早就不叫小名了,这里也没人叫我小名,快来见过姑母。”说着拉他进屋去。

程瑾序是程家最有前途的子孙,也曾受过秦夫人恩情,姑侄见面,说了许多话,随后程瑾知就带哥哥去见过老侯爷与姑父,又依次见过二叔三叔和谢姑姑,这才又回到贤福院来。

路上程瑾知告诉哥哥:“表哥很早就告诉家里你要进京,还说要为你接风洗尘,结果前几天殿下有要事,似乎是为圣上的生辰,将他派去刑州了,要许多天才能回来。”

程瑾序点点头,问她:“你在这边怎么样?”

程瑾知笑着回答:“你也看到了,姑母和祖父,还有姑父叔婶对我都好。”

“我知道,你做事无可挑剔,长辈们自然会喜欢你,我是说你与妹夫怎么样。”

“也好。”程瑾知说,脸上仍带着笑。

程瑾序看着她,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这话是真是假。

他在婚礼之后才知道这位妹夫已经有了外室,还说过要退婚的话,大概家中怕他不满,竟都没告诉他。

他明白姑母的筹谋,也明白父亲对这桩婚事的看重,可他不明白,秦家门楣再高,怎么能让程家、让妹妹委屈到这个地步。

这何异于将程家的脸面放在脚下踩!

程家诸人也就罢了,毕竟只要假装不知道就好,但妹妹却不同,她要嫁过来,要和那人做夫妻,一日又一日,该怎么忍呢?

此时将要回到贤福院,身旁又有丫鬟,他不好多问,也就暂且放下了。

贤福院正午备好了酒菜,叫来了大老爷,二婶,三叔三婶,还有谢姑姑,一起入席。

程瑾知和哥哥坐在一起,尤其高兴。

得知他要去工部上值几天,同时等着朝廷新的任命,便越发高兴。

三老爷问:“二郎此番想必是高升?”

程瑾序道:“不敢有此妄想,多半是平调。”

三老爷道:“那便是二郎谦虚了。”

秦夫人说:“之前瑾知便已在家中安置好了房间,不在客房那边,就在瑾知院子前边,你就暂且住进来,兄妹二人也能多聚聚。”

程瑾序连忙道:“那怎么敢,府上有女眷,我就算叨扰姑母,也是住客房。”

“客房是住客的,你是自家人,就在后院住着,每日也好相见。”秦夫人说。

程瑾序还要推辞,外面却隐约传来叫喊声。

在座人都听到了,秦夫人轻声吩咐身旁人:“去看看怎么回事。”

身旁人才去没多久,便有丫鬟已经跑了过来,在宴厅外犹犹豫豫,要进来却又不敢进来的样子。

程瑾知让夕露去问问怎么回事。

夕露过去了,没一会儿脸色已是大变,看看宴厅,同样露出了犹豫之态,竟也不知怎么才好。

与此同时,外面还在吵嚷,因屋内都听到这动静,就停了说话声,便能隐约听到似乎是在骂秦家。

大老爷不高兴了,毕竟当着亲家的面,不禁怒声吩咐下人:“还不快去看看,是什么泼皮无赖,竟撒泼到咱们家门前来了!”

此时秦夫人吩咐出去的人已经回来了,急匆匆去秦夫人身边耳语,夕露见已有人来报,便也到程瑾知身旁,小声道:“外面人说,有对夫妻来门前闹,说是他家妹妹怀了秦家公子的骨肉,秦公子却不见了人。”

程瑾知怔住了,好久说不出话来,听到消息的秦夫人也惊住,也是面色大变,朝身旁人道:“当真?可是那柳枝巷里的?”

大老爷见她们只是耳语,却不说出来,闹得好像秦家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外面谩骂声又在继续,便开口道:“到底怎么回事?”

秦夫人看看四周,这事虽意外,却也并非全无预料,毕竟她一直就担心这事,最最不巧的是,正好瑾序在这里!

她看向程瑾知,只见程瑾知略有些失落,却也好像没有,更多是平静,就那么坐着,当她看过去时,程瑾序正在问妹妹出了什么事。

秦夫人只好先低身吩咐张妈妈:“赶紧先将人放进来安抚好,让他们别闹了,一切等酒宴完了再说。”

张妈妈立刻下去了,大老爷还在问:“到底怎么回事?我秦家门风清正,有什么不能说的?”

秦夫人瞪了他一眼,朝他使眼色示意他别说话。

二房三房也同样诧异,程瑾序却已感觉到什么,尤其是听见外面在说什么“花言巧语毁了我妹妹清白”之类的话,又隐隐在喊“秦谏”,加上妹妹的神色,他觉得这事兴许和妹夫有关。

他问程瑾知:“怎么了?是什么事?”

程瑾知不知怎么回,他便看向秦夫人,说道:“姑母,这事该不会是我不能听的吧?”

这话让秦夫人十分尴尬,一时难以招架,程瑾知伸手拉了拉哥哥的衣袖:“哥哥,别这样。”

外面叫骂声停了下来,秦夫人明显松了一口气。

程瑾序心知此时不问清楚,这事便会遮掩过去,便直接问道:“我怎么听到说妹夫毁了什么良家姑娘的清白?妹夫真是去刑州公干了吗?总不会是眠花宿柳没回家吧?”

大老爷连忙道:“怎么可能!我家穆言可不是那样的人!”说着自己也动怒了,看向秦夫人:“夫人你倒是说清楚,

到底怎么回事?“说完又朝下方妈妈下令:“快去将外面叫骂的人带进来,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敢这样侮辱我秦府清白!”

那妈妈看向秦夫人,秦夫人眼见事情已瞒不下去,程瑾序迟早要知道,又不好让侄子觉得自己偏帮秦谏,只好叹一声气,无奈让那妈妈下去传人。

没一会儿,三人被领了上来。

刚才在外面叫喊的明显是那对二十多的夫妻,身上都穿着新的细布衣服,此时有些忐忑紧张的模样,左看看右看看,又不敢直视各位绫罗绸缎的贵人,最后强行挺直了背脊,走到堂下。

而他二人后面那位姑娘,不过十六七岁,长得倒是十分秀气美貌,比前面那对夫妻更胆小一些,也是缩着肩低着头,连张望也不敢。

场上男人不知道她的身份,女人们却一眼就认了出来,因为她头上戴着一朵娇艳无比的银红色牡丹花。

可此时牡丹花早已过了季节,显然这不是真花,是一朵假花,能做得如此逼真的材料很少,什么纱布绢布都不行,倒有一种,便是应天府的绒花,她们会知道还是因为程瑾知曾经戴过,那是一朵胭脂红。

银红与桃红相近,颜色虽浅,不那么端庄大气,但戴在这小姑娘头上倒也十分娇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