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放妻书

秦谏觉得自己几乎是逃回漱石斋的。

他不知用什么态度与心情来回应她。

和离,她竟然轻飘飘就能说出和离。

后来他想,她一个女子都不怕和离,他又怕什么?她既如此无情,他又何必留恋一个对他完全不在意的妻子?

他立刻到书桌前,拿出笔纸来,刷刷便开始起草和离书。

洋洋洒洒,很快就将和离书写罢。

“今已不和,相看生厌,遂立此书,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自别之后,愿妻再嫁如意夫君,良媒合卺,夫唱妇随,举案齐眉,比翼连枝……秦谏字穆言谨立此书……”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看着那上面过于冗长的祝福语,明白自己不过是泄愤。

这当然不是他想要的,他放不了手,一旦放手,她也许真的会改嫁陆淮,什么“举案齐眉,比翼连枝”,他才不可能接受,不过是如此想象,都是锥心的痛。

他无力地放下笔,捏住手中的和离书,只觉自己心如刀绞,眼眶模糊。

后来他坐了很久,意识到一件事,就如他所说,他们不可能和离,程家不会答应,她姑母不会答应,祖父也不可能答应。

只要他们还是彼此家族的一员,便不会和离,而是一辈子以夫妻的身份捆绑在一起。

她想必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和离之事只能是说说而已。

她再嫁陆淮的事他不必臆想,也不必担心,不可能。

陆淮也很快就会离京,若无意外,他们再不会见面。

而他,他们是夫妻,他们会朝夕相对,生儿育女,他们还有漫长的几十年。

想通之后,他将那纸泄愤的和离书对折,压在了书本下面。

泄的是什么愤呢,泄的是她不爱他的愤。

尽管现在他知道两人不会和离,但还要很久来接受她全然不在意他,心中只挂念陆淮的事。

他不明白,自己有哪里不如陆淮呢?

为什么她能对他如此无情?

这一日之后,他没去绿影园,所以好多天没见到她。

如他所料,她那天提了和离,但后面并没有做什么,她没来找他继续谈和离的事,也没有去和她姑母说什么,她仍然如往常一样协理内宅,并没有提起陆淮。

而他也反思了许多,书信的事,他原本是可以做得更好的。

既然隐忍了那么久,为什么不好好谋划呢?他可以平静和她说起书信的事,平静问她和陆淮的关系,而不该劈头盖脸指责她不忠,几乎将红杏出墙的罪名扣在她身上,她是那样自重的人,又怎么能忍受?

所以她才会心灰意冷,破罐子破摔,说要和离……也许她说那些只是气话,也许她没有那么决绝。

尽管伤痛还在,但这些猜测让他平静了很多,也安心了很多,至少他们一直会是夫妻,只是他还不知道该怎么走下去。

他想再和她谈一次陆淮的事,却又不敢。

他怕他以乞求的姿态好好和她说,她却仍然承认只想嫁陆淮不想嫁他,仍然说要和离,到那时……他又该怎么办呢?

两人就这么冷了大半个月,直到他从翰林院得到消息,她哥哥程瑾序要奉旨进京了。

程瑾序此番进京述职后多半是升迁,也多半能在京城多待几日,她若知道了一定高兴。

那晚他犹豫许久,想去告知她这个消息,一来让她高兴,二来探一探她对他的态度,可想来想去,却又走不出那一步。

他要做一个,被人提和离,被人说想退婚都毫无反应的人吗?

什么时候他竟活到了这一步呢?

他的确舍不下她,却也做不到。

最后他挑在了第二日,特地算准她去贤福院请安的时间,也去了贤福院请安。

他虽与继母不睦,但仍有母子名分,偶尔也会去探望,去请安。

到之后,果然她就站在一旁,他向秦夫人请过安,随后道:“昨日在翰林院听闻皇上已下了旨,召程家舅哥进京述职,想必不日程家舅哥就会抵京,介时母亲可请他暂住府上。”

秦夫人一听,十分欢喜,立刻问:“此话当真?”

“是,消息确切。”秦谏说。

秦夫人看向程瑾知:“那可太好了,说起来,我都好些年没见过序儿这孩子了。”

程瑾知回道:“别说母亲,我也好久没见了。”说完看向秦谏,她没开口,倒是秦夫人先问:“是在近几日,还是近一两个月?”

程瑾知也静静等着他答案。

秦谏道:“一般看皇上旨意上是怎么写的,若是速入京,则是一两日内出发;若是安排完任上事务后入京,则在六七日之内,加上路途行程,最晚不过半个月。”

“那就快了,回头提前收拾好房屋,他一来就接他过来。”秦夫人朝程瑾知道。

程瑾知脸上带着笑,“好,我今日就去安排。”

秦谏看向程瑾知:“哥哥过来时,替他备下宴席为他接风洗尘,到时提早告知我,我好告假。”

程瑾知点头,说了声“好”。

秦谏便向秦夫人行礼后告退了,出了贤福院,只因她那句“好”,内心不由泛起喜悦。

他觉得她当日就是气话,他们还是能和好的,慢慢来,等他们和好,他就再不提陆淮之事,从此便好好过日子。

出去时,见到了谢思衡。

秦谏问:“今日怎么在家中?”

谢思衡回答:“这几日暑热,夫子也中暑生病了,便将我们放了两日假。”

秦谏笑道:“衙门也暑热,却不肯放假,还是你们有服气。”

谢思衡笑,随后问他:“大哥,我想要一份本朝避讳字集和特殊格式要略,因没有多少内容,不想去买,不知可否向表哥借抄一份。”

秦谏顺口回道:“在我书房,漱石斋,你直接进去拿。”

“那……可有不能外泄的机要公文或密信?”谢思衡问。

秦谏笑了笑:“放心,让你进去便是没有,就在书桌旁的小书架上。”他急着去东宫,交待完就往外走,谢思衡在后面道:“多谢大哥,我今日拿去抄,明日之前能抄完,就还给大哥。”

秦谏朝他摆摆手。

谢思衡挂念着这事,很快就去往漱石斋,和里面丫鬟说好之后进了房间。

漱石斋内最多的就是书架,谢思衡目不斜视,不去看书桌,直接找到秦谏所说书桌旁的小书架,开始找那本字集。

找了一会儿,倒很快找着了,但这一层书架放书太多,书压得太实,有些拿不出来,他稍用力往外轻拽,书拿出来了,却不慎把桌上几本书撞下去了。

于是赶紧蹲下身去捡,除了几本书,还有一张纸,上面满是字,他本不欲细看,奈何一眼就看见上面写的“放妻书”三个字。

他实在做不到无视,将那张纸拿了过来。

的确是放妻书,且是大哥亲手所书,上面还有他与表嫂之籍贯名姓,父母亲族,有落款……这是一份完整的、经父母长辈同意、至官府盖过印之后便能生效的和离书。

谢思衡惊呆了。

这桩婚事一定是程家渴求的,他不信表嫂会主动和离,所以只能是表哥。

虽然表哥婚前一直表现得不喜欢这桩婚事,虽然他之前说过要退婚,但他和表嫂婚后明明是和睦的,他从未听见他们争吵……

不,表嫂的性子,不会和人争吵。

他不解,这和离书是真的和表嫂谈过的吗?还是表哥自己谋划的?

此时外面传来脚步声,他连忙将东西收好,起身拿起自己找到的书。

丫鬟进来同他打招呼,问他找到书了没,他回答“找到了”,于是匆匆离了漱石斋。

回来时,正好见到母亲在院中。

谢姑姑问他:“找你大哥借到书了?”

他“嗯”了一声,随后道:“母亲,近日家中有什么事发生吗?”

谢姑姑疑惑:“什么事?”

看母亲的样子,显然家中一切平静,没有任何大哥要和离的风声传出。

他含糊说“没事”,进了自己房中。

可心里仍然想着那纸和离书,迟迟静不下心来,几乎要忘了还得尽快抄完手中的书本。

原本这事和他无关,他不过是寄居在此的客人,这种事他不好干涉,可他发现自己无法做到坐视不理。

联想到表哥置有外室一事,他觉得也有一种可能,表哥仍然想舍了表嫂,改娶外面那姑娘。

如果到时再闹一场,让表嫂情何以堪呢?

直到半个时辰后,他实在忍不住,去见了自己母亲,将和离书一

事如实告知。

谢姑姑也吃了一惊:“是你看错了吧?”

谢思衡认真道:“母亲,我绝不会看错。”

对啊,他又不是不识字,又不是胡言乱语之人,这事必然是真的。

谢姑姑又是震惊,又是不解:“这怎么可能?好端端的,他们怎么就要和离?”

“那如果表哥的真实意图是休妻呢?”谢思衡道。

谢姑姑立刻反驳:“怎么可能,你表嫂可没犯七出之条!”

转而一想,正因没犯七出,所以才是和离,而不是休妻……

莫非是因为那外室?谢姑姑不禁道:“你大哥怎如此糊涂!世上再没有比你表嫂更好的夫人,他莫非还真是鬼迷了心窍要找个磨豆腐的姑娘做当家主母?”

“那也不是没可能。”谢思衡道,语中竟有几分气恼讽刺。

谢姑姑发现自己儿子似乎是直接站在了程瑾知那边,虽然她也不赞同侄子和离,但并不觉得侄子会那么糊涂,也许只是年轻气盛,被外面的姑娘迷惑了。

瑾知那孩子的确样样好,可有一样却是比不过别人的,也许她过于端庄,而外面的女人则胆大狐媚,倒的确有许多男人会被那股狐媚吸引。

想了想,她说道:“大概只是你大哥自己想的,他们绝不可能和离,你外祖父、你大舅,大舅母,还有程家人,都不会答应。”

“母亲是不是可以去问问大哥的意思?他真这样么想吗?”谢思衡道。

谢姑姑却有其他打算。

其实自上次瑾知与大夫人吵架,她得知一二,才知道自己在未出嫁时就已得罪了这位嫂嫂,只是她当时一无所知。

那时太年轻,并不把这个继任大嫂当回事,行事也不稳重,直到多年后被提起,才想起的确有那回事。

而之后,也确实吃了些苦头,她在秦家这小院里避门不出,常做出一副清高模样,从另一面讲,又怎么不是无奈之后的挽尊呢?

思衡还小,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撑起一方天地,谢家那边是靠不住了,唯有靠秦家这边,他们母子与秦家也许还有数十年的交道要打。

谢姑姑想,也许这次,她可以主动向大嫂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