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思念

旁边有一丛芦苇,很显然刚才他一直在芦苇后。

她站起身,连忙擦着眼泪,一时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谢思衡上前道:“嫂嫂不要想不开,就算有天大的事,也不该如此寻短见。”

程瑾知才知他误会了,摇头道:“没有,我只是想,想洗洗手……”

她知道自己哭肿了眼睛,怕回房了无法见人,想用池塘的凉水敷一敷。

谢思衡见她神色无恙,知道她说的是实话,自己果真误会了,不由也有些不好意思,赶紧解释道:“我并非有意躲在此处,而是……默了一下午书,正好走到这里……”

程瑾知看看周围也能知道,他大概本来就在附近,是自己突然跑过来,夜色笼罩,她又毫无预警跑来这里哭,换了谁都不好意思露面。

她尽量让自己镇定平稳,好似没事人一样说道:“我明白,不关你的事,什么时候回来的,书院放假了吗?”

“只有半天沐休假。”谢思衡说。

程瑾知回道:“到底是数一数二的书院,比别处严。”

两人无话可说,谢思衡犹豫片刻,问:“嫂嫂可是遇到了什么伤心事?”

程瑾知摇头:“没什么,我能有什么事?就是些你们不懂的家务琐事。天色已晚,怕我身边人找我,我先回去了,水边有蚊虫,表弟也早些回去吧。”

“是……”

谢思衡欲言又止,最后放弃,只能看着她远去,浅蓝色的身影淹没在夜色中。

这一刻他很挫败。她的语气分明就觉得他是读书的孩子,并不懂大人的事。

但他知道,以她的沉稳,并不是轻易就会哭的,能让她夜里跑这里哭的,一定不是什么普通的事。

他很担心,想绞尽脑汁宽慰她,可惜她不给他这样的机会。

谢思衡回到院中,母亲正在他房里给他整理第二天要带的衣服。

他道:“母亲不必忙,我待会儿自己整理就好了。”

“你自己整理,我又怕你漏了忘了。没事,我闲着也是闲着,你去收拾你的书就好。”

谢思衡去一旁收拾书,随后问:“大哥家的表嫂最近有和大舅母吵架吗?”

“那倒没听说,怎么了?”谢姑姑问。

“我刚刚看见……”谢思衡想了想:“看见大舅母旁边的张妈妈,提起表嫂。”他想表嫂一定不愿意被人知道自己哭,他随口胡编了一句。

谢姑姑未疑有他,回道:“大概是别的事吧,前几天她和秦禹一起去许昌,正好遇到那场大雨,两人在许昌逗留了许多天,才回来。”

说完她就和他交待:“天热,但我还是给你装了两件夹衣,怕有时下雨刮风了冷。”

“下雨了也不会冷。”

“还是带上吧。”

谢思衡又问:“那表嫂有和大哥吵架吗?”

谢姑姑回过头来:“你这孩子,怎么今日这么关心你表嫂,打听个不停?”

谢思衡心中没由来一阵紧张:“我……”

还没等他编出合适的理由,谢姑姑已经道:“他们又能吵什么架,就是吵了也与你无关,你别管家里的事,有这功夫还是用在学业上。”

谢思衡点头,怕母亲疑心,再不敢打听。

想来,母亲向来不问别的事,表嫂与大哥就算吵架也不会弄得人尽皆知,母亲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只是他依然什么也没弄明白。

其实弄明白也没有什么用,以他的年龄和身份,什么也做不了。

但是……他大概是唯一知道她伤心难过的人,毕竟她去池塘边哭,连丫鬟都避开了,可见没有谁知道,只有碰巧撞上的他。

直到第二日一早,他在出门时遇到秦禹。

秦禹主动和他道:“思衡怎么在家?”

谢思衡回答自己昨日半天沐休,秦禹早知无涯书院对学生十分严厉,叹息一声道:“那是当真只有沐浴的时间。”

自己又不禁想,原本去无涯书院的人就是成绩优异的,又如此勤奋刻苦,其他人拿什么和他们比?

两人一道走了几步,谢思衡道:“三哥,我昨日夜晚,见到表嫂一人坐在池塘边,我还误会她有什么想不开的,她说没有。但……我觉得她好像有伤心之事,三哥与表嫂关系亲厚,若有机会,或许可以去关心一二。”

“我嫂嫂?昨日夜里吗?”秦禹意外。

谢思衡肯定道:“是,但表嫂并未同我多说就走了,看样子她不想让任何知道她有心事,她往日对我和母亲多有照顾,我无以为报,有心关切,却又不在家中,今日遇到三哥,就与三哥说一声。”

秦禹想起了前天早上,他见到大哥从外面回来。

大哥和表姐本是新婚,两人理该恩爱有加,大哥却总往外跑。

他知道因为外室的事,母亲与大哥闹得很僵,这事与他们这些小辈无关,他从没表现出来态度,但私心里,他是站在表姐这一边的。

早就订下的婚事,真退婚了让表姐怎么办?

不知表姐有伤心事,是不是和大哥有关。

他朝谢思衡道:“多谢你关心,我明白了,有机会我同嫂嫂说说话。”

谢思衡装作只是偶然想起此事,再未多说,两人出了秦府。

过两日,秦谏下午去书画院检视,一进门就看见几名工匠正在立碑,那上面碑文正是那篇“翰林院之书画院序”。

他不由站在那石碑前,看着上面的字。

之前他还曾想,待石碑立起,他要找机会带她进来看看,如今石碑已经立起来了,他却发现这只是他自己一个人的得意与欢欣。

但是,那也是他们所经历的过往不是吗?

这一刻他很想她,想告诉她碑文刻好了,想问她要不要亲眼看看……

他意识到自己对她的思念再次如泉水涌起,原来他并没有真正放下,他只是强行将它压制住了,当见到她心中防御就会开始崩溃,见到与她有关的东西,也会崩溃。

是因为时间不够久吗?

这时有书画院的官员从前面过来,看了看石碑,朝他笑道:“我看这石碑还可以取个名字,叫‘琴瑟和鸣伉俪情深碑‘,秦大人以为如何?”

秦谏勉强露出一笑:“您可不要取笑我了,惭愧,惭愧。”

官员道:“院里许多人都说想见见尊夫人呢,申大人说与诸位大人商议了一下,可以拨一笔银子出来办个品茶会,集书画院所有人畅谈书画感想,说要趁机把尊夫人请来让人一赌芳容,他们想来想去,觉得您与沈大人亲近,准备让沈大人和您提呢。”

秦谏道:“家母身子欠安,内子常在一旁照顾,也要料理内宅许多事,不知她是不是有空,若申大人真有此意,回去我问问她。”

“如此听来,尊夫人真是秀外慧中,既是才女,又是贤妻,得妻如此,秦大人好福气。”官员说。

秦谏没有否认,笑了笑:“这一点,倒的确是我的福气。”

官员走后,他脸上的笑意慢慢淡去,换上几分落寞。

这是上天对他的打压么,给他一个很好的妻子,让他一头栽进去,却又让她心中另有他人,并不爱他。

他又该如何自处?

这一天浑浑噩噩过去,到夜幕降临时,他回到家中,那股思念再次抑制不住。

最主要是,他有个不得不去的理由,他不能因为和她的关系遇冷,就不和她说品茶会的事,这消息理该告诉她,这样别人真问起他,他也好答复。

再说,就算他要放下她,他们也仍是夫妻,说放下她,并不是分室而居,永不相见。

决定好,他去了绿影园。

去时天是傍晚,她却不在屋中。

春岚在,见他过来,连忙问夕露主子去哪里了,夕露朝他道:“刚才二公子过来,娘子好像和他出去了,估计在二公子那里吧,我这就去找。”

说着要出去,秦谏叫住她:“不必,我去看看就好。”

说完,自己往外去了。

先去了秦禹院中,并未看见两人,又去园中,绕了大半圈,在僻静的池塘边,远远看见两人坐在美人靠上说话。

他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一时间又觉得十分没意思,十分失落。

在原地伫立良久,他没上前去打扰,转身往回走,最后还是去了绿影园。

夕露问他:“公子没找到娘子?”

秦谏回:“找到了,他们在谈事,我先回来了,我在这里看看书,你们先下去吧。”

夕露料想两人已见过面,说好了的,便依言下去了。

长廊上,秦禹和程瑾知坐了好一会儿。

他记着谢思衡和他说的事,想来找表姐聊聊,但第一天他回得晚,第二天表姐又忙着处理一桩丫鬟为月例争执的案子,他只好作罢,直到今日才寻得机会。

可他不知话从何谈起,只好说向她请教一篇诗文,随后又谈到前两日遇到谢思衡心中的挫败,倒让程瑾知反过来安慰了他一番。

最后他实在没办法了,不再试图旁敲侧击,直接问:“姐姐觉得嫁来京城怎么样?”

他叫她姐姐,就好像他不是秦家的人,不是秦谏的弟弟,而是她的弟弟。

她回道:“一切都好啊,毕竟有你,还有姑母,有哪里不好。”

秦禹很无奈,要不是谢思衡说她在池塘边呆坐,似有伤心事,他都不会想到她有心事。

可正是一个这样的人有伤心事才可怕,她只会憋在心里,最后憋出心病来。

他还在犹豫该怎么说,程瑾知却已换了话题:“你知道一个曹国公家的四姑娘吗?”

秦禹摇头:“不知。”

程瑾知道:“姑母最近挂念着这个姑娘,似乎想将她许配给你呢。”

秦禹吃了一惊:“母亲是当真的?”

程瑾知回答:“当然,姑母说什么就会去做的,不过她只是前两天提起,说想看看,并没有多说。”

秦禹陷入沉默。

她问:“你自己呢?姑母说那姑娘规矩温顺,你想要这样的吗?”

“我……我不知道……”秦禹回答。

但当这话落下时,他脑中却想到了一个姑娘——姚姑娘。

他不知道自己要娶个什么样的人,但如果是姚姑娘那样的人,一定很好吧,她是唯一一个说他比大哥好的人。

但他知道不可能,母亲只怕连低于伯爵的府邸都看不上,绝不可能和商贾之家结姻亲。

所以最终,他会娶个曹国公,或是郑国公,或是什么其他人家的贵女,朝夕相处过一生是吗?

想到此,他心中生起无尽的绝望和伤悲,一瞬间觉得未来什么意思也没有。

程瑾知这时道:“若到时候姑母真有意,你就和人见一面,喜欢就订下来,不喜欢就和姑母说不喜欢,推了这桩亲,省得娶一个你不喜欢的人,你不好,她也不好。”

“那姐姐和大哥现在好吗?”他终于找到了机会问她是不是有伤心之处。

程瑾知苦笑一下,沉默之后回答:“我不知道,大概算不上好吧,毕竟他原本也不想娶我的。”

大概是压抑了太久,一时没忍住,她也对自己觉得亲近的人说出了心事。

秦禹正要说话,随后却突然愣住,意外道:“姐姐为何这样说?”

“你们都瞒我,其实我知道他和姑母吵架的事。他想退婚,姑母不让,搬出了你们祖父,你们祖父让他断了这念想,他才不得不娶我。等我有身孕了,他就要将他喜欢的那位姑娘接进来。”她平静地说。

黑夜中,她意识到自己湿了眼眶,好在他们并肩而坐,又是黑夜,他看不到。

秦禹没想到她竟知道,他又想安慰,又不知从何安慰起,最后道:“其实大哥也不算非要退婚的。”

他解释:“当时是母亲得知外面有那个人,火冒三丈,马上叫了父亲要一同审问大哥,准备勒令大哥将人送走,但大哥向来是不听人摆布的,他不愿意,不要家中管他的事。

“母亲愤怒,觉得他是不将程家放在眼里,说他已有婚事,如此是不敬岳家,轻慢未婚妻,传出去别人也要骂他眠花宿柳,没教养,大概是将大哥激怒了,大哥就说那婚事他本就不愿意,是某人非要拿他来谋划,他没有眠花宿柳,外面那位身家清白,也不是外室,他倒想退婚娶她为妻……

“母亲听了这话果然又惊又气,马上去请了祖父,祖父与大哥谈了半天,不知道怎么说的,之后大哥就去祠堂罚跪了,也没再提退婚的事。

“后来大哥说婚后迎那位姑娘进门,母亲就说进门可以,必须要正妻怀孕后,大哥同意了……再之后,除了大哥与母亲关系越发不好,再没有别的波折,直到姐姐进门。”

程瑾知不语。

但哪怕在黑夜里,秦禹也能看出她神色并不好。

他连忙道:“我说这些,就是想告诉姐姐,大哥从来没有坚定说要退婚,我想他就是为了气母亲而已,母亲本就是个发起怒来不管不顾的人,那时得知这事,几乎要摆出三堂会审的架势,偏偏大哥不像我看见母亲就害怕,他什么也不怕,自然不会让母亲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