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舟坪……”邹飏突然有些局促,“挺大啊。”
“嗯,”樊均点点头,“我刚来那会儿觉得像个迷宫,感觉永远走不出去。”
邹飏没说话。
他们下车的地方是一个路口,属于南舟坪比较边缘的位置,相对南舟坪腹地来说,没有太强的南舟坪风格。
车来车往的,身边还站着不少等灯过马路的行人。
他俩就那么在人行道的路牌下杵着。
要就顺路走,要就开口聊。
不知道为什么,邹飏一时之间居然做不出选择,而樊均看上去也没有要动的意思。
“这几天……怎么样?”邹飏终于问了一句。
“睡不着。”樊均说。
“啊,”邹飏愣了愣,“是么。”
“屋里不关灯,很亮。”樊均说。
邹飏看了一眼他的帽子,在里头这几天也不让戴帽子,还一直亮着灯……
“你拿个衣服盖着眼睛啊。”邹飏说。
“不让。”樊均说。
“哦。”邹飏应了一声。
接下去又没话了。
邹飏感觉有些莫名其妙,他跟樊均虽然谈不上多好的朋友,但也挺熟了,平时隔几天见面,也不会有什么尴尬的。
怎么这会儿就三天半,感觉跟三年没见了似的。
手不知道往哪儿放,眼睛也不知道往哪儿看……
“我……很饿。”樊均说。
“走,”邹飏赶紧一挥手,转身顺着路就往前走,“我请你,想吃什么?”
“烧烤。”樊均跟了上来。
“去你说的市场那儿吗?”邹飏问。
“这边儿也有,”樊均说,“更好吃的,平时没什么机会过来。”
“行,”邹飏点头,“去这边儿的。”
“走反了。”樊均说。
“嗯?”邹飏转头看着他。
“你走反了,”樊均指了指身后,“往那边儿。”
“……你怎么不等我走出南舟坪了才说。”邹飏转身又往回走。
“你飞太快了我嘴跟不上。”樊均说。
邹飏脚步停了停,笑了起来。
中午吕叔和老妈准备了接风饭,所以这会儿他们也不能吃得太正式。
樊均拎了一兜烧烤,带着邹飏到了河边。
“这是不是那天跑步的河?”邹飏问。
“嗯,”樊均点点头,顺着台阶走下河堤,“这儿是上游,就这一段能走到河滩上。”
很久没这样吃东西了,坐在河滩的石头上,晒着太阳,面对着一片闪着光的河水。
这家的烧烤的确好吃,肉好料足,火候也到位。
邹飏咬着一口肉,确定樊均这会儿心情还可以之后,才问了一句:“你那天为什么还要踢那个孙什么玩意儿一脚啊?”
樊均偏过头看了看他。
又低头看着脚边的石头,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孙老五说的话……我想起一些事儿。”
是想到樊刚了吧。
邹飏没再问,但差不多能猜到了。
孙老五的残暴程度跟樊刚比起来可能就是个小卡拉米,但这种人,底色都一样,会让樊均一瞬间暴走也不奇怪。
没给他踢废了算是樊均自控力惊人。
“拘留所是不是没肉吃?”邹飏看了樊均一眼,他已经吃掉了三个大串儿。
“有,很少,”樊均说,“也没什么胃口。”
“这会儿有胃口了?”邹飏问。
“嗯,心情好多了。”樊均笑笑,从兜里拿出手机开了机。
“我靠,”邹飏看着他,“你能憋这么长时间才开机?这要换了我,刚出来就……”
“呸。”樊均看了他一眼。
“呸谁呢!”邹飏说。
“呸三下。”樊均一边看手机一边说。
“……哦,”邹飏半天才反应过来,“呸呸呸。”
樊均点开了消息一条条看着。
大头鱼,老四,蓉蓉,铁帮,谭如……还有几个学员约课……
他先点开了邹飏的消息,笑了笑。
“约课的话,后天吧,”樊均说,“你们白天上课的话晚上也可以。”
“明天休息吗?”邹飏问。
“嗯。”樊均点点头。
“多休息几天呗,”邹飏说,“我看你瘦了不少,吃吃不好,睡睡不好的。”
“没事儿,”樊均说,“现在已经好了。”
应该没怎么好。
邹飏能感觉得出来樊均情绪还是有些低落的,不知道是因为在拘留所没休息好,还是因为被拘留这件事,再或者,是不是因为孙老五让他想起了樊钢刚纲岗罡肛……
但又不好直接问。
他拿起一串脆骨,咬了一口,嗯,这个好吃。
但袋子里好像就这一串……
“樊均,”他叫了樊均一声,“这个好吃。”
樊均没出声,专心地啃着一串羊肉。
“樊均。”邹飏又叫了他一声。
樊均还是没理他。
邹飏不得不重新确定了一下左右,自己就是在樊均右边儿没错,自从知道他右边才听得清之后,邹飏就几乎没在他左边待过了。
“樊均。”邹飏用胳膊碰了碰樊均。
“嗯?”樊均转过头。
“这个脆骨好吃。”邹飏把烤串递过去。
“哦。”樊均伸手准备拿。
邹飏拿着烤串一晃,躲开了他的手,又重新递到他面前:“让你尝一块儿,不是全给你,就这一串了。”
“嗯。”樊均应了一声,想要上手揪一块儿,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有些犹豫。
“直接咬。”邹飏晃了晃手里的烤串。
樊均看了他一眼,张嘴叼住了一块儿脆骨,邹飏把签子抽了出来,接着吃剩下的。
“你刚没听见我说话吗?”邹飏吃了一块又问了一句。
“没……注意,”樊均说,“你说什么了。”
“这么近你注意不注意都应该能听见吧?”邹飏看了一眼他右耳。
樊均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说:“前两天一直耳鸣。”
“耳鸣?”邹飏愣了愣,“现在也鸣着吗?”
“没了,就是有点儿发闷,休息一晚上就好。”樊均说。
“那你现在是听我说话还是看我说话啊?”邹飏偏了偏头,从帽檐下面看着他的眼睛。
“听,就是声音有点儿闷,”樊均笑了笑,“我看过医生,神经性的,压力大了,没休息好之类的就会……”
“哦。”邹飏应了一声,回手就掏出了手机,低头开始查。
神经性耳鸣。
樊均往他手机上扫了一眼,邹飏点开搜索栏时,一堆的“拘留所XXX”的搜索记录排列整齐。
“你……想知道的话现在可以问我。”樊均说。
“知道什么?”邹飏问。
“拘留所吧啦吧啦。”樊均说。
“……靠,”邹飏听笑了,转头看着他,“你在里头我才搜的,你出都出来了,我还吧啦吧啦什么。”
樊均笑了笑没说话,停了一会儿又交待了一句:“我耳鸣的事儿不要跟吕叔说。”
“为什么?”邹飏问。
“他一直觉得是因为他发现太晚了,错过治疗时间了。”樊均说。
邹飏看着他没说话。
“我耳朵……是我爸走之前打的,”樊均低头看着手里的签子,“当时就听不清了,吕叔丽婶儿不知道……后来发现耳朵伤了再去看,已经治不了了。”
邹飏皱了皱眉。
“要知道我耳鸣,他肯定又要自责了。”樊均说。
“知道了,”邹飏说,“我不会跟他说的。”
“谢……”
“闭嘴。”
吃完烧烤,樊均感觉自己耳朵比之前又好一些了,也许是吃爽了,也许是心情一点点慢慢扬了起来。
他和邹飏一前一后顺着台阶往人行道上走。
“打个车回去?”邹飏在后头问了一句,声音不高。
但他听到了。
“你是在测试吗?”樊均问,“一会儿扫个车骑回去。”
“嗯。”邹飏应了一声。
回到人行道上,他俩一人扫了辆车,樊均准备上车时,邹飏在旁边又叫了他一声:“樊均。”
“听得到了。”樊均转过头。
邹飏骑在车上,一条腿撑着地,往他这边倾了倾。
伸手把他帽檐往上轻轻一抬,看着他的眼睛:“不管怎么样,都会一点点好起来的。”
“……嗯。”樊均看着他。
这一瞬间的感受很难描述,他甚至不能确定邹飏这句话具体指的是什么,但还是觉得身体突然像被什么热乎乎的东西包裹住了。
他就那么站着,看着邹飏。
“怎……么了?”邹飏也看着他。
“没。”樊均开口的时候发现自己嗓子又有点儿哑。
“我说错什么了吗?”邹飏又从车上下来了。
“没,”樊均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邹飏愣了一会儿似乎突然回过神,张开胳膊过来搂住了他,手在他背上拍了拍:“什么都不用说。”
樊均身体僵了一下,背猛地挺直了。
邹飏上一次搂他,是标准的切肩冲摔……
这样结结实实的拥抱,能感受到强烈安抚的拥抱,丽婶儿去世之后,他就没再体会过了。
没等他做出什么反应,邹飏已经松开了他,又拍了拍他胳膊:“没事儿了。”
“嗯。”樊均应了一声。
“走吧。”邹飏跨上车,脚往车蹬子的位置踩了一下。
踩空了。
“嗯。”樊均也跨上了车。
“你带路。”邹飏又往车蹬子的位置踩了一脚。
又踩了空了。
“你扫的是个共享电瓶车。”樊均说。
“嗯?”邹飏看他。
“这是踏板的。”樊均说。
邹飏斜眼儿往下瞅了瞅,猛地回过神:“哦!”
接着赶紧一拧车把往前开了出去。
“反了!”樊均在后头喊。
“操。”邹飏小声骂了一句,脚一撑地,原地掉了个头。
回到旧馆时,厨房里饭菜的香味在院门外都能闻到。
还没进门,猴儿和孙旭磊他们一帮小孩儿就冲从馆里冲了出来:“樊哥——”
“哎哎哎。”樊均赶紧应了一声。
小白身上的铁链被解开了,这会儿也跑了过来,从猴儿身边儿挤过去,在樊均身上腿上疯狂地蹭着,鼻子里哼哼唧唧地撒着娇。
院子里一片乱七八糟,还有狗,虽然邹飏对小白已经不怎么害怕了,但还是躲进了厨房。
老妈和吕叔正在忙活着,菜已经摆了一桌,灶上还煮着面。
“这么多菜。”邹飏说。
“接风嘛,”老妈说,“别闲着,干点活儿。”
“哎,不用他干,”吕叔说,“这都完事儿了。”
“平时在家眼里就没活儿,”老妈说,“出门儿了……”
“在家都不干活儿,出门了还让他干什么活儿,”吕叔说着冲邹飏摆了摆手,“你先出去玩,好了再进来。”
“嗯。”邹飏转身又走出了厨房。
老妈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你老这样,好人都让你做了。”
“我做好人,也做事的嘛,”吕叔说,“又不差他做那点儿,他也干不明白……”
“干不明白才要学呢。”老妈说。
“那也不是这种时候学嘛。”吕叔说。
“哎哟你……”
“来来来,我来捞面……”
邹飏站在厨房门口,看着樊均陪小白玩扔球游戏。
厨房里的争执他听着熟悉又陌生,还有些感慨。
老爸老妈以前也会为这些事吵架,但重点不一样,老爸不会为他说话,也不会转移话题,只是嫌老妈一点事儿说个不停很烦人而已。
当事人才能更明显感受到的区别。
听得邹飏有些说不清的怅然。
身边突然传来小白的哈哧声,接着是樊均的一声口哨。
邹飏这才发现小白叼了球正满脸期待地站在他身边。
“哎。”他吓了一跳,往后靠在了墙上。
“小白!”樊均喊了一声。
小白还是看着他,一边急得跺脚一边听着樊均的指挥往后小步退着,眼神里全是乞求。
“你……”邹飏看着小白。
“白!过来!”樊均又喊了一声。
“你别喊,”邹飏冲樊均伸了伸手示意他闭嘴,“我……”
这一伸手,樊均没再出声,小白也立马端正地坐好了。
“……这是坐下的手势吗?”邹飏震惊地看向樊均。
“嗯。”樊均笑了,“训狗大师。”
“靠,”邹飏也笑了,咬牙试着往小白面前伸出手,“球……给我吧。”
小白耳朵顿时一转,冲过来小心地把嘴里的球放到了他手上。
“我靠,”邹飏眉毛都拧起来了,“湿的。”
“都它口水。”樊均说。
“小白,去。”邹飏赶紧把球往院子那头扔了出去。
小白快乐地叫了一声,跟着球飞扑而去。
今天旧馆很热闹,因为这一大桌子菜,小孩儿们一个回家的都没有,全挤在了餐桌旁边,大头鱼和老四也过来了,铁帮和谭如,还有两个刚训练完没走的年轻学员……
吕泽平时都端个碗在远离大家的桌子那头吃饭,这会儿也被挤在了人堆里。
也没有人具体追问樊均的事儿,反正有得吃就聚一块儿吃了。
邹飏坐到桌子旁边的时候,甚至有一种过年了的感觉。
说实在的,他家过年都没这么热闹。
邹飏因为跟着樊均已经吃过一轮,这会儿不需要参与抢菜环节,樊均还有空拿了手机回消息。
“邹飏,”他一边扒拉手机,一边偏过头小声问,“你那个头像,是自己画的吗?”
“嗯。”邹飏点点头,“怎么了?”
“你会画画?”樊均问。
“你想画什么?”邹飏喝了一口饮料。
“画个头像麻烦吗?”樊均又低头看了一眼邹飏的头像。
“睚眦吗?”邹飏笑了笑。
“你能看出这个是睚眦?”樊均问。
“不然是什么,”邹飏说,“豺身龙首,口衔宝剑,怒目而视……”
樊均看着他,没有说话。
“一般都是把它用在刀剑吞口上,所以它总叼个剑,”邹飏说着做了个拔剑的动作,“提出西方白帝惊,嗷嗷鬼母秋郊哭……”
樊均还是没有说话。
“……怎么了?”邹飏问。
“没。”樊均笑了笑。
“有没有点儿崇拜我。”邹飏又问。
“嗯。”樊均笑着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