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林晋慈把手放到傅易沛的掌心,借着对方的一点拉力,站起身来,临走前,目光朝巷子里看去,停留了几秒。

两人牵在一起的手被傅易沛晃了一下:“要进去走走吗?”

林晋慈说,明天不是还要来看你爷爷吗,明天来吧。

两人便驱车离开了榆钱巷。

在路上,傅易沛一本正经地说,他们是得赶紧走了,不然再过会儿,他爷爷醒了,出来散步遇见他们,估计就走不掉了。

话是玩笑话。

傅易沛跟信以为真的林晋慈解释,出来散步不至于,不过老人觉少,他爷爷的确有时候凌晨三点多就起来了。

林晋慈觉得有点夸张,凌晨三点就起来了,那也太早了。

不过,第二天他们再度前往榆钱巷,林晋慈见到傅老先生,被当事人亲口证实,他的孙子并没有在外造谣,傅易沛所言不假。

巷子里的小路不好掉头,傅易沛将车子缓缓停在岔路口的树下,一边透过挡风玻璃看路口,一边解开安全带:“你这咖位太大了,我爷爷八百年没到路口来迎过人了。”

林晋慈也瞧见了。

车头前方几米外,有个拄拐的老先生,应该就是傅易沛的爷爷,身边陪站着一位中年阿姨,在老先生还想再上前的时候,把他给搀住了,低头劝了两句,他才没动。

大概畏寒,老先生围着厚厚的茶褐色羊绒围巾,挡住口鼻耳朵,一双外露的眼,随伸长脖子的姿势,朝车里望着。

难以想象这是处尊居显的老艺术家,是作为国画领域名片一样存在的大人物,有些乖巧地站在路口,只觉得莫名的和蔼可亲。

两人下了车,去后备箱拿带来的礼物,傅易沛分了一只轻便的小礼盒给林晋慈拎,关上后备箱,低声地交代:“待会儿你别跟我太亲近。”

小姨知道林晋慈和傅易沛要回宜都见父母的事,跟林晋慈简单交代过。

第一,不要过分表现,做太多服务工作,说完立马表示放心,林晋慈本来就不做这些家务琐事,想服务也没这个技能,再者小傅家里条件好,估计有专门的人做这些。

话至此,小姨还感慨了一番,说自己看人就没出过错,第一次见傅易沛,就瞧出来这孩子一副养尊处优的面相,一看就是从小到大没吃过半点苦的。

第二,小姨叮嘱:“你们关系再好,去了他家里,也不要表现得太亲密,不然,容易显得咱们女孩子不稳重。”

林晋慈觉得傅易沛应该跟她小姨的顾虑差不多,就点头“哦”了一声,和他保持距离。

两人走过去,林晋慈跟老先生礼貌问好。

老先生连声应着:“好好好,见到你们来就好。”

他也不要阿姨搀扶了,一手拄着拐,另一手隔着厚实的羊皮手套,把林晋慈手腕逮住,好像生怕林晋慈会掉头跑走。

一边缓缓朝家走着,一边跟林晋慈诉苦:“我一早就醒了,给阿沛发信息叫你们早点来,他也一直不回我。”

傅易沛走在他爷爷另一边,稍稍扶着老头的胳膊,为自己申辩道:“你也不看看那是几点发的信息,怎么回?我就是去做鬼,那个点也下班了。”

老先生仿若未闻,哼哧走路,自顾说着:“我吃了早饭,跟这小子打电话,也不接,我寻思不能又是诓我吧,我这一等,等了七个多钟,心焦得不行,总算把你们盼来了。”

林晋慈往自己的手表上一看,这会儿才过十一点,等了七个多钟,算算差不多真是凌晨三点多就醒的。

算时间的林晋慈正发愣,手腕就被拍了拍。

老先生热情地问她:“小闺女,刚刚一见你高兴,名字给高兴忘了,你说你叫什么来着?”

“林晋慈,您叫我小慈就好了。”

“小慈,好好好,这名字好。”

傅易沛打断他:“你在外头少说话,待会儿喉咙呛了风,一咳嗽咳半个月。”

老先生瞥一眼孙子,转过去跟林晋慈数落:“他好管人!这不让那不让,柑子都不让多吃,霸道得很。”

几人转眼走到院子门口。

看到熟悉的小楼,林晋慈想起来自己之前来过傅家两次,不过都没有进去过。

第一次是十岁出头,夏蓉带着弟弟和自己过来,让她待在院子里不要乱跑,院子东边悬一根长竹竿,挂着几只鸟笼,白的黑的彩的,活泼叽喳,没一只林晋慈能叫得上名字,她就坐在院子里的秋千架上,看那些鸟上下窜飞着,直到夏蓉喜笑颜开带着弟弟出来。

第二次是高三的端午,傅家的阿姨敲外婆的院门,来讨一把青艾。外婆割下、捆好,叫林晋慈去送,她在院门口递进去,人家说要拿粽子给她,她记着外婆的叮嘱,说“不用了”,扭头跑走。

傅家的宅子从外头看,跟榆钱巷里的其他小楼没什么区别,进去后才能发现纵深比寻常的屋子大得多,屋内的陈设古朴雅致,充满书香底蕴。

林晋慈第一次进来,瞧什么都新鲜,走马观花地带过视线,并没瞧出什么具体的名堂。

很快,迎面看见一个和傅易沛有几分相似的中年男人,穿着灰色羊毛衫,似是从厨房过来,一面解下围裙,一面笑容满面地同林晋慈打招呼,表示热烈欢迎小慈同学初次光临寒舍。

傅易沛吐槽他爸的学院派:“你怎么不带上我,直接说欢迎亲爱的同学们。”

他爸说本来就不欢迎他,要不是托林晋慈的福,傅易沛没机会吃自己做的佛跳墙。

傅易沛小声告诉林晋慈,以前吃他爸做的饭,他爸也会说这是托他妈妈的福,傅易沛才能吃到的。傅易沛一天到晚别的事不干,为了口饭,就四处托福了。

林晋慈笑,想起小姨一再夸他面相好,天生有福。

又寒暄了几句家常话。

傅爸爸解释傅易沛母亲此刻的去向,章岫上午有份要紧的合同要签,本来这时候应该回来了的,可能路上遇上堵车,应该也快了。

说着话题转到傅易沛身上,问他今天怎么这么迟才带林晋慈过来:“你爷爷不是发信息给你,让你带小慈来吃早饭吗?”

傅易沛和林晋慈对视一眼,前者目光透着心虚。

来得迟,自然是因为一早醒来还做了其他的事,但他诓骗林晋慈放心睡,告诉她不用太早过来。

傅易沛也转移话题,观察细致,疑惑地盯住客厅一面挂着写意画的墙,问这儿的画怎么换了,“不一直挂那幅《野马独奔》吗?上次回来还是,什么时候换的?”

傅爸爸瞥了一眼去换厚衣服的傅老先生,低了些声:“你爷爷今天一早换的,说那野马图怎么看都不对,翻箱倒柜,自个儿找出这幅《芦花双雁》,叫人赶紧换上去的。”

傅易沛啧声:“这太迷信了。”

怎么不直接找人剪个红双喜贴上去?

“还不都怪你,之前非弄出个什么不婚主义,你爷爷愁你在哪儿学的歪风邪气,愁得睡不着觉。”

话落,傅爸爸又对林晋慈笑着解释:“他不是,他跟他爷爷开玩笑的,他小时候就跟他爷爷没大没小的,你放心啊小慈,他要是敢跟你说,我跟他妈妈不会放过他。”

作为“不婚主义”的始作俑者,林晋慈在傅易沛的注视下,脸颊发热地应了一声无意义的“嗯”。

傅爸爸围上围裙说还有两个菜,回了厨房,傅老先生换了一身夹棉的唐装回来,跟他们在客厅聊天。

傅易沛坐得离林晋慈八丈远,一问三不知的样子,喊林晋慈名字还破天荒喊错了,一脸讪讪又装无事发生,老是转移话题,不让他爷爷多打听。

老先生眉头越皱越深,等傅易沛被他爸爸喊去厨房帮忙,老先生才问林晋慈,她是不是傅易沛找来应付家里的。

林晋慈至此恍然,傅易沛让她不要跟他太亲近,跟她小姨的顾虑八竿子打不着,他又在跟他爷爷没大没小,还拉上一无所知的林晋慈一块在演戏。

林晋慈说不是。

老先生显然不信,

说她跟傅易沛手都没碰一下,一副不太熟的样子。

林晋慈一时无从解释。

想到他们这么迟才到榆钱巷的原因。

她一早睡得迷迷糊糊,觉得身上像黏了一只体温高热的大狗,毛乎乎地蹭着她的脖子前胸,湿漉漉地舔咬,弄得她既不能好睡又有点舒服。

林晋慈朦朦胧胧睁开眼睛,饱含睡意的声音细细哼了几下,隔着薄薄的丝质吊带,微凸的地方大概是已经被隔衣咬过,有些深色的印记。

林晋慈问他怎么又这么早就醒了。

这次傅易沛没支吾不语,以行动实干,拉她的手,带她了解了一下原因。

可能是有了一点经验,身体没昨晚那样生涩抗拒,体验感比昨晚更好,只有起初又有些发胀,适应后,丝丝缕缕的舒意让分明沉重的身躯像云朵一样轻软。

林晋慈犹嫌不足,爬起来,坐到他身上,等没力气了才让傅易沛收尾。

之后进入另一种精神愉悦的昏沉里。

傅易沛简单做了事后清洁,从身后抱着林晋慈,手臂在被子下面搂她的腰,吻她露在被子外面的肩头,让她继续睡。

等她睡饱了,自然醒来,傅易沛把她的衣服拿到床边,说快到中午了,问她要不要起床。

两人才慢吞吞开车过来。

她跟傅易沛现在,不能说不太熟,可以说已经没有不熟的部分。

老先生见她尴尬无声,让她说实话。

林晋慈不擅长欺骗老人,只好硬着头皮拆傅易沛的台,说是真的在谈恋爱,傅易沛刚刚大概是故意在逗您玩儿。

一想有理,老先生正要生气,再一想是真的,又顿时消气,看向林晋慈的眼里满满都是喜爱和托付:“好小慈,爷爷以后就指着你跟我说实话。”

没一会儿章岫回来了,进门后和初次见面的林晋慈拥抱,为自己忙于工作跟林晋慈道歉,拿出一个红包和一份小礼物递给林晋慈。

“本来能早点回来,绕路去了一趟我跟他爸爸的房子里,总觉得红包太俗了,听阿沛说你在瑞士留过学,这是我在德国学医的时候,用自己的第一笔奖学金买的胸针,想到送给你应该有点意义,不是贵重物品,就是普通的红碧玺,希望你不要嫌弃。”

林晋慈朝打开的盒子里看了一眼,胸针造型复古,宝石璀璨,说不是贵重物品实则应该也价值不菲,她正犹豫,傅易沛已经合上盖子,替她收下了。

林晋慈连忙说很漂亮很喜欢,对章岫表示了感谢。

大家入席吃饭,桌上好几道菜都是傅爸爸亲手做的,话题也十分接地气,从炒菜火候,聊到时令蔬菜如何挑选。

傅爸爸负责讲,傅易沛附和兼给林晋慈夹菜,章岫和林晋慈一边品尝一边交换食客评价,傅老先生偶尔说一两句,提醒哪道菜小慈多吃了两口,让傅易沛多夹。

餐桌气氛轻松,自然愉悦,林晋慈甚至察觉不到自己今天不知不觉讲了很多话。

由于这些话题都比较浅显,又担心着大概是饭后才会聊到一些更深入的问题。

但午饭过后,没人再聊天,家里的阿姨收拾餐桌,傅爸爸泡了茶去陪老先生下棋,章岫则让傅易沛带林晋慈去楼上参观参观。

“小慈要是累了,就在你房间休息,寝具什么的都是昨天新换的。”

在楼梯上,傅易沛捏捏林晋慈的手,仿佛看出她刚才没有完全放松,跟她说,他爷爷跟他外公外婆这么多年,除了他爸妈结婚那天,至今没有见过第二面。

林晋慈疑惑道:“关系不好吗?”

“不是不好,是他们的关系本来就是没有关系的陌生人,我父母组建了家庭,只是一个新的纽带,不代表我爷爷和我外公外婆也因此成为亲人,所以平时没事基本不会互相打扰,我舅舅有事可能会托我妈找我爷爷的熟人帮忙,但如果我妈不提,我爷爷不会主动过问。”

傅易沛拉她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看着她,对她说:“所以你不用担心,你不想讲的事情,我爸妈他们不会多问,也不会有你不想处理的麻烦,如果有事,你可以先告诉我,我去帮你说。”

林晋慈点点头。

心口空悬的石头也落了下来。

傅易沛让她随便看,她便慢慢踱步,开始打量傅易沛的卧室。

用不规则的多宝架当屏风,隔出了书房,布局讲究,榫卯结构的边台上摆了一盆君子兰,书架对面挂着一副字。

林晋慈总觉得自己在哪儿听过这句话。

——惟从本心,方见天地。

但看了半晌也没有想起来,只是觉得有些熟悉,她转头去问翻影碟的傅易沛,这是他高中住的地方吗?

“也不是经常来住,我们家的人,属于彼此关系再亲厚,都要各自保留不干涉的界限,你以后就知道了。”

林晋慈认为这样很好。

既得到亲人的支持助益,也不碍于独立生长。

她忽然明白,为什么高中的时候,她一面承认这个人闪闪发光,另一面又会觉得傅易沛奇怪,甚至隐隐排斥。

因他在优渥且健康到罕见的环境里长大,对她来说,碰见这样的傅易沛,就像一个久居暗室的人,乍然走到大太阳底下。

会觉得这阳光怪异,刺眼,令人不舒服,甚至想要逃离。

这是她自己有待矫正的感官体验。

可本质上,阳光就是好的,明亮的,治愈的,温暖的,一旦适应就会喜欢,就会想要永远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