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作多情。
这四个字太重,可也确确实实是林晋慈的所作所为带给傅易沛的感受。
林晋慈无从辩驳。
在国外那几年,林晋慈不是没有想过傅易沛。
那些时刻,心声如同被分裂,总有另外的、植根更深的一部分,不停告诫并阻止她所有对外渴求的行为,是不对的,是危险的。
于是她一面用壁虎断尾求生的故事告诉自己,只要马不停蹄地向前,时间车轮下的尘土总有一天会化作疗愈旧伤的良药。
不回头,不眷恋,就不会被惩罚。被自己牢牢掌握在手中的人生,或许就会永远正确。
另一面,在绝对理智怠工的时刻,林晋慈能清楚感觉到,似乎无论她拥有再漂亮的履历,见过多精彩的世界,内心某一片荒地都已春日永逝,无法再现生机。
成寒来瑞士多次,因腿有旧伤,无法剧烈运动,从没有滑过雪,却每次都要旁敲侧击关心一下林晋慈的情感状况,曾开玩笑说,林晋慈要是打算在这边交男朋友,要找一个会说中文的,不然他一个英语四级都没考过的人,没办法跟对方沟通。
林晋慈一副寡言少语的样子,说学业太忙,现在对这种事没兴趣。
一般听到这里,成寒也不再多追问了。
林晋慈在瑞士的最后一年,成寒过来,两人一块去了雪场,以参观代替体验。
他们坐缆车去雪屋喝咖啡,遇见一个穿银灰色滑雪服的男人,在暖室脱去外套的林晋慈忽然失态地追出门去,出声留人,又在对方回头摘去雪镜时,如隔夜积雪一样掩去所有情绪褶痕,说抱歉,认错人了。
成寒拿着林晋慈的羽绒服慢一步赶来,将衣服盖在林晋慈单薄的肩上,和林晋慈一样目送着陌生的男人远去,也和林晋慈一样,脑海里想起的,是同一个并不陌生的男人。
周遭寒冷,安静。
成寒想替一动不动的林晋慈拉上衣服,林晋慈在他碰到拉链时,稍稍后让,自己去扣,成寒便收了手,站在一旁,过了片刻,以一种轻松的语气主动挑明说:“刚刚那人,挺像傅易沛的是吧。”
林晋慈低声说“有点”,仍有些难以回神的样子,像一块有了裂纹的冰,不再稳定。
“他那个人,挺体面的,应该不会来瑞士。”
听到成寒这么说,林晋慈“哦”了一声,却在心里想,可是傅易沛跟她说过,他特别喜欢来欧洲,不知道当时是不是在骗她。
“之前有个颁奖典礼,我遇见他了,不过没打招呼,也没有什么打招呼的必要,他现在风光得要命,到哪儿都人人捧着,毕竟他家世那么好,舅舅又是章岩,顺风顺水,理所应当。”
可能是其中的某一句话起了作用,林晋慈敛下眼睫,很快恢复如初,对成寒说天气冷,回去吧。
紧接着讲起接下来两天的日程安排,跟成寒商量,好似傅易沛这个名字,一闪而过,只是一处印刷不当的错误,与林晋慈人生的下文毫无相关。
离开前,成寒再次问了林晋慈类似的情感问题,林晋慈还是说了差不多的回答。
——工作很忙,没有其他心思。
那次在机场临别,成寒有了延伸,也是玩笑般的语气,说她在崇北读大学的时候,好像也没有闲到非谈一段恋爱不可。
林晋慈闻声便静下来,陷入那段恋爱的回忆里。
有记忆以来,林晋慈从没有考试不及格过,在感情里当弃考差生的体验,是人生第一次。
她不是喜欢回头望的人,但不是没有回望过,每每想起,无法自我宽宥,心脏窒闷的感受都令她很不舒服。
“谈恋爱跟人相处,好麻烦,不想再考虑这样的事。”
“可能只是遇到了不对的人。”人来人往的机场,成寒从裤兜里拿出一小节铅笔头,“不是你跟我说,不要说这种消极又绝对的话——快,摸一下木头。”
林晋慈看着成寒掌心的旧物,静止两秒,最后伸出手,顺从地摸了一下铅笔头。
——话不作数了。
所以想要重新考虑这样的事的林晋慈,在这两天对她而言过久的犹豫中,还是选择发消息给傅易沛。
如果给林晋慈的已有人生列一张情绪表格,做相关人员的归纳总结,“冲动”和“喜悦”这两栏应该填满傅易沛的名字,而因冲动喜悦所带来的后遗症,“惆怅”和“犹豫”这两栏里,傅易沛的名字也同样比重过高。
在酒屋,提及过去的尴尬,让彼此不出意外地陷入无话可说的境况,于是傅易沛好心地主动翻篇,将时间调近,问那晚在林晋慈家,喝醉的林晋慈不让他走,要对他说的话是什么。
林晋慈回答,我忘记了。
又是几秒的安静,林晋慈不是觉察不到,傅易沛努力维持的气氛,似乎被她弄得糟糕。
“忘记就忘记了,等你以后想起来再说也行。”
林晋慈感觉面前的傅易沛变了。
从前她言语回避的时刻,傅易沛也会这样不说话地看着她,郁闷无言,还有一些林晋慈看不懂的沮丧,林晋慈会暗自反省,自己做了对傅易沛不好的事。
但此时的傅易沛,眼波无声,却如温水围拢,连沉默都柔软。
好似在以他自己的反应告知林晋慈,气氛其实没有很糟糕。她的情绪由她自己支配,她可以选择下坠,但她如果不愿沉淖,他始终伸手等她,随时拉她上来。
贴在杯壁上的手指已感觉不到什么温度,林晋慈内心却渐渐涌起热意,想要对傅易沛说些好听的话,为维持合适的气氛也做一些自己的
努力。
她将杯子里剩下的酒一口气喝完,然后说:“其实今晚约你比较草率,我也没想好要跟你说些什么,我只是……很想见你。”
她的脖子有种非生理性的僵硬,不敢转去看旁边傅易沛此刻的表情,下意识放空的脑海中,浮现给傅易沛发短信之前自己在做的事——她在家整理旧物。
这几年漂洋过海,又在异国他乡几度搬家,行李箱空间有限,能一直带在身边的物品,少之又少,整理起来也不过寥寥数件。
充入电量的旧手机重新启动,亮屏后的过时页面,背景里的合照仍停留在他们刚满二十岁的样子,还是林晋慈习惯的软件排布,点开左下角的相册,显示的最后一张图片,是大二某月的日程截图。
上课,考试,画图,建模……
流水线一样的紧密日常里,穿插着“去见傅易沛”这样的字眼,似夹缝中的喘息和奖励,就像跑步累了要喝水,林晋慈累了会想要见傅易沛。
这或许就是那天傅易沛问她,当初为什么要和傅易沛在一起,这个问题的具象答案。
林晋慈两手握着空空的杯子,在数秒沉默后,说道:“你之前问我的问题,我回去想了——”
没想到傅易沛会打断她,说那个问题不用回答了。
林晋慈转头看他,喉咙停了声音,眼里浮出迷茫。
“那个问题不是很重要了。”傅易沛说,“现在想问别的问题。”
林晋慈疑惑里多了些许忐忑,但傅易沛又很礼貌,目光温和地看着她说:“能问吗?”她没有办法不答应,然后就听到傅易沛问她:“这些年,你有没有想过我?”
林晋慈移开眼睛,她不想说话,这种温情时刻的沉默像一种本能,她盯着空空的杯底,窥见另一个自我一样,不适地试图去看清,然后眼睫眨了几下,喉舌低而慢地发出声音。
“有的。”
她曲起指节,指尖用力按了按杯子,忽然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傅易沛,可能没人会问林晋慈这样问题,也同样,除了傅易沛,林晋慈不会对任何人回应这样的答案。
这种顿悟使得顾忌剥落。
她告诉傅易沛,在他没来之前,她其实在酒屋门口也一直在想他。
漫无边际地想着,从如今到过去,想到他们大学第一次去披萨餐厅,也是她忽然发信息约他出来。
寒风中的林晋慈,后知后觉到自己似乎总是这样自我,就像一个连驾照都考不下来的人,却执意要载人出行,无理地支配别人,很差劲。
傅易沛说:“你的确很自我。”林晋慈有些不好受地看过来,抿住唇,被傅易沛的眼睛望住,听见他说:“你怎么知道别人不是心甘情愿被你支配?”
“是我自己要来的。以前是,今天也是。”
林晋慈不禁怔然失声。
大概,他在她妈妈面前说是他一直在纠缠她,也是这样的语气,将维护林晋慈的体谅话,说成他自己不肯悔改的样子。
林晋慈忽然觉得难过。
傅易沛望着她,过了一会儿,问:“这些年你是不是过得不开心?”
林晋慈努力克制的情绪有了不堪负荷的兆头,眼睛里酸涩一跳,极低声地讲:“你问题太多了。”
“那就不回答吧。”
“……我不回答的问题,也太多了。”
“那没关系。”
林晋慈心里发酸,好像刚刚喝下的不是热红酒,而是一杯忘加糖的柠檬汁。
傅易沛朝她伸手,掌心朝上摊开,像不久前在门口那样,对她说“手”,林晋慈的指节无端收紧了一下,没有拒绝,只是小声说不冷了。
傅易沛弯起一个笑。
他总是笑得那样好看,眼角尖尖的,一副聪明相,眸子笑弯时,又似许多星星倒映进去,温柔明亮。
语气像脾气不差的大少爷,就算任性,也很难让人不喜欢。
“管你冷不冷,是我要牵。”
林晋慈迟疑了两秒,无声无息,把手递出去。
傅易沛握住她的指骨,轻轻捏了一下,看着林晋慈微有疑惑的表情,对她说:“时间太久了。”
“嗯?”
傅易沛没有松开她,只低眼望着林晋慈被握的手,片刻后,说:“你已经不记得了。”
就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火花一闪,快到不知是语言还是肢体唤醒的记忆,林晋慈想起来了。
大学时,她和傅易沛恋爱,在一些彼此无声的时刻,她经常会主动把手放到傅易沛的掌心。
那是他们约定好的。
傅易沛曾跟她说,生活不是一条过的电影,没有任何人能保证自己时刻都保持着最佳状态,完美无错地回应所有人和事,他尊重她不爱说话,甚至有时会回避问题,也没有关系——
“但你要牵我的手,要让我知道,你在安全地沉默。”
当时的林晋慈微微张着嘴,却说不出话。
在其他人,甚至林晋慈父母的眼里,林晋慈的沉默,一直都是略显孤僻的、甚至是不合时宜的。
很少有人在意她为什么沉默。
更没有人在意她的沉默是否具有沉默之外的含义。
见她有些呆愣,傅易沛捧住她的脸,要她答应,问她好吗。
林晋慈怔怔的,望着傅易沛的眼睛,但很快点了一下头。
傅易沛便高兴地抱住她,跟她说更多的话,从讲道理变得有些孩子气,说之前有次出门玩,林晋慈忽然不想说话,他分不清林晋慈是在生唐德的气,还是生他的气,也不太确定她需不需要一个人待着。
林晋慈脱口而出地告诉傅易沛,他从来没有让自己生气,她觉得,傅易沛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没有人比你好。”
林晋慈觉得这样的话,傅易沛应该是听习惯了,就像被人夸聪明,次数太多,她也早就习以为常,而关于傅易沛的好,即使是高中不与他走近的林晋慈,也多有听闻。
可傅易沛当时听后,表现出的受宠若惊,不在林晋慈的预料之内,他像是被击中一样顿住,然后嘴角慢慢上扬,问她是不是真的这样觉得。
林晋慈点点头,也笑了,觉得傅易沛的惊喜反应,衬得她像情话高手。
她主动让自己的手指钻进傅易沛掌心,像疲惫的蝴蝶收拢翅膀,缩回安全无虞的幼年体——听从傅易沛的话,以微小的举动告诉他——她在安全地沉默。
二十岁的林晋慈像一个情侣功能的严谨开发者,置手于傅易沛的掌心,不仅将傅易沛的绝妙设计落地执行,那时她还想,不止需要“安全地沉默”,可能还需要“高兴地沉默”,于是,她踮脚,在少年的脸上亲了一下。
那是傅易沛不知道的隐藏功能。
如傅易沛所说,时间太久,有些事,在林晋慈的记忆里已经积灰受损,甚至被渐渐遗忘。
二十六岁的林晋慈看着自己被握住的手,记忆里的傅易沛和眼前的傅易沛,偶尔重合,大部分已经天差地别。
她的手,放在他的掌心,好像也无法再确定,这沉默,是否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