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换条路走

铁横秋喉头一紧,嗓音发涩:“我当真无碍……要不,检视就到此为止?”话音未落,又心虚似的补了句,“总不好耽误正事。”

月薄之收回手指,站起身来,声音却比往常沉了几分:“正事?”

铁横秋慌忙抓过衣衫披上:“自然是千机锦的事。”他边说边转身,耳根烧得厉害。

他不敢抬头看月薄之,目光垂落,好死不死却落在月薄之的手指上。

——那修长的手指方才还……

此刻,却若无其事地垂在雪白袖口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盯着这悬在半空的手指,只觉得方才被触碰过的地方又隐隐烧了起来。

铁横秋僵硬转头,抓起一块帕子,想问月薄之要不要擦擦手,话在舌尖转了几转,终究没好意思说出。

倒是月薄之微微偏头,并无接过帕子,只是一脸不解。

铁横秋更不好说什么了,反手抓着帕子擦自己头上的汗。

一边擦着汗,他一边指了指搁在案上的千机锦秘法:“您给瞧瞧,这秘法可有不妥?会不会是假的?”

虽然簪星老是赔笑讨好,但到底人心隔肚皮,萍水相逢,铁横秋倒也不敢完全信任他。

月薄之素手轻抬,不过翻了两三页,便淡淡道:“看着像是真东西。”

铁横秋眼底倏地亮起一簇火苗,连声音都轻快起来:“太好了!这么说,我们终于得到了续命良方。”

“按这秘法所述,若用千机锦续命,身体便完全依赖于千机锦,片刻不能分离,五脏六腑皆化为丝缕,神魂困于经纬之间,终成一个无血无肉,不人不鬼之物。”月薄之眼中霜色愈浓,“与其说是托千机锦续命,倒不如说是成了千机锦织就的一张皮。”

铁横秋的嘴唇颤了颤,还是强忍着说:“无血无肉,不过是另一种活法……”

月薄之继续道:“那如果在此后岁月,都要以血偃术杀人续命呢?”

铁横秋的血色瞬间从脸上褪尽。

他想起了柳六用千机锦重生后那副不人不鬼的样子,本只觉面目可憎,一想到要换成月薄之,那便心如刀割。

可是,月薄之心疾缠绵难愈,不借千机锦复生,天地间难道还有其他转机吗?

心中是百般矛盾。

铁横秋的心痛溢于言表。

月薄之佯装翻看续命之法,视线却其实久久停留在铁横秋脸上,将铁横秋痛苦挣扎的神色尽收眼底——他紧蹙的眉头,发白的指节,每一分煎熬都让月薄之心尖泛起细密的酥麻。

铁横秋抓住月薄之的手腕:“苏悬壶不是说还有百年光阴吗?一百年的时间,一定可以想到更好的办法……”铁横秋自言自语般的,不仅词句紊乱,连动作也失态,罕见地擅自碰触了月薄之。

铁横秋的体温一直比月薄之高,掌心滚烫的温度让月薄之睫毛轻颤。

月薄之垂眸看着交叠的手腕,任由铁横秋的体温一点点渗进自己冰凉的皮肤里,心中的兴奋难以言喻——这样炽热的关切,这样鲜活的痛楚,全都是为他而生的。

他强行压着忍不住翘起的嘴角,轻声应道:“或许吧。”

铁横秋素来坚毅的眉眼现在看起来却是那么的惶惑,近乎可怜。

月薄之心神矛盾,既想用指尖抚平他紧皱的眉头,却又残酷地想看他为自己露出更多失态的模样。

月薄之垂眸半晌,终究还是轻声说:“你那般想我长生,是为了什么?”

铁横秋一怔:“我不是说过了……”

“说过什么?”月薄之佯装一副记不清的样子。

铁横秋抿了抿唇,按捺赧意,踌躇着再说了一次:“我……我想和您长长久久的在一起。”

月薄之看着眼前人恨不得钻进地缝的模样,心中百般甜蜜。

这样纯粹的情意,这样笨拙的告白,比什么灵丹妙药都更能滋润他枯朽的心脉。

铁横秋不敢看月薄之表情。

半晌,只听得月薄之微微发出轻叹。

铁横秋鼓起勇气抬眼,只见月薄之神色如常,他倒不意外:自己这番表白当然不能得到仙尊动容。

逾矩的痴心妄想,能不怪罪,已是优容。

月薄之轻咳一声,目光触及铁横秋那期盼中带着几分可怜的神色,似有不忍,终是缓声道:“其实,也不是没其他的法子……”

铁横秋眸中骤然亮起光彩:“是什么法子?”

月薄之却不接茬了,话锋一转:“你说你想离开魔域?看来你对新认得的朋友,倒没有什么留恋。”

“新朋友?什么新朋友?”铁横秋完全没想到自己认识了什么朋友。

月薄之带着几分揶揄:“前日簪星不是追着你喊哥哥了?”

这话像根细针,冷不防扎进铁横秋心尖,脑海掠过那少年扑在月薄之怀里撒娇的模样。

魔气抽走后,脑海清明,他知道这八成是幻象,大约是古玄莫使了什么手段,扰乱了他的“眺法眼”成像。但胸口还是禁不住腾起无名火:“若论交情,他待您才叫亲厚。要说喊哥哥,他也是先喊的您。若无您这位薄之哥哥,还能有我这位横秋哥哥吗?”

话音刚落,铁横秋就有些懊悔,自己怎么敢用这样的语气和月薄之说话?

岂不是更得罪月薄之了?

他忙抬眸观察月薄之,却见月薄之嘴角微勾,不但不以为忤,反而还心情愉悦的模样。

晨光透过窗棂,为他苍白的侧脸镀上一层暖色,连带着整个人都柔和了几分。

“既然你不认这个弟弟,便也罢了。”月薄之语气淡淡的,“想来你道心不稳,此地的确不宜久留。但我总得和疆万寿道个别,才好离去。”

“这是自然的。”铁横秋听到月薄之答应得爽快,心里微微一喜。

铁横秋提出要尽快离开魔域,嘴上说是怕浊气扰乱道心,但其实心底最在意的还是簪星和断葑这两人与月薄之的关系。

就算月薄之和簪星、断葑的亲热是幻象,但月薄之那句“道侣并非非你不可”却是真真儿的。

自己不过是月薄之众多选择中的一个。

若不赶紧将这香饽饽带离这是非之地,只怕……

这个念头还未转完,就听月薄之轻声道:“我先去料理料理道别之事,你暂留在此处,不要随意走动。”

铁横秋一脸乖顺地颔首。

月薄之又道:“古玄莫那老贼狡诈无比,你要小心些。若有什么不妥,随时传信与我。”说着,又给了他一块传讯玉牌。

铁横秋珍重接过。

收起玉牌后,他便恭送月薄之到门边。

月薄之走出几步,忽而回头,瞥他一眼,但见铁横秋还是规规矩矩站在门边,那架势是要目送到他背影消失为止。

月薄之嘴角勾了勾,语气却很是严肃:“记住,别乱跑。”

铁横秋忙颔首答应,见月薄之走出数步,竟又回了一次头。

这一次,月薄之并无说什么话,只是一挥衣袖。

铁横秋只觉眼前一冷,才发现门边多了一道浅浅的剑痕,上面是月薄之的剑气,气魄森然。

这一阵剑气霸道又悠远,是故意而为之,就像是猛兽特意在巢穴周围留下气息,好叫外敌不敢进犯。

月薄之其实并不十分担忧古玄莫会对落单的铁横秋不利。

毕竟,他自己此行的目的,正是要对古玄莫不利。

月薄之不太擅长防御之术,只知道一个朴素的道理——只要他先对古玄莫不利,古玄莫自然也无法对铁横秋不利了。

然而,古玄莫这老贼行踪莫测,即便以月薄之之能,也难觅其踪。

他索性直赴正殿寻疆万寿,开门见山道:“你可知道有什么法子能引出古玄莫?”

疆万寿闻言失笑:“这有何难?只要找一个有意思的正道修士在魔域里晃几圈,他自然闻着味就来了。”

听到“有意思的正道修士”,月薄之眉头微蹙,只想:的确如此。

铁横秋不就正是一个吗?若论有意思,这世间上还有哪个人能比他的铁小五更有意思呢?

怪不得被盯上了。

倒是自己疏忽了,竟未提防。

月薄之又问道:“可还有什么别的简单一点的法子?”

疆万寿挠挠头,忽而一笑:“有,自然有。”

“是什么?”月薄之问。

“你去血诏碑前亮剑,自立为魔尊。”疆万寿眼中闪着戏谑的光,“他身为魔将,必有感应,定会第一时间赶来护碑,岂不简单?”

月薄之听出他话中的调侃之意,一时竟无言以对。

他出身仙门正道,怎么可能去血诏碑前亮剑称尊?

月薄之只道:“既无良策,我也不宜叨扰太久,便先告辞。”

“诶,你才来几天,怎么就告辞了?”疆万寿流露些许挽留之意。

月薄之却道:“正道修士不宜在魔域久留。”

疆万寿顿了一顿,扫了月薄之两眼:“难道是古玄莫对你身边那个弟子下手了?”

月薄之抿唇不语。

疆万寿明白过来,轻轻一笑:“罢了,罢了。你且去吧。”

月薄之站起来,走了几步,却听到疆万寿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你和魔族有什么仇吗?”

月薄之足尖一顿,回头答道:“并无。”

疆万寿支着下巴:“那你是很讨厌、或是看不起魔族吗?”

“自然不是。”月薄之转身正对,眸若寒潭,“何出此言?”

疆万寿缓声说:“既然如此,为何宁肯被魔气蚀骨焚心,也不愿入我魔道?”

这话几近挑明,疆万寿看出了月薄之被道心种魔。

事实上,前些年,疆万寿也没看出来月薄之被种魔。但经年累月的对抗,已让本就身患顽疾的月薄之身心俱疲。

此时此刻,在疆万寿这等人物眼中,月薄之的崩裂,就像雪地里挣扎的血痕般鲜明。

月薄之抿住嘴唇,并没有回答。

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连他自己都未能参透。道心深处那道日渐扩大的裂隙里,究竟藏着几分坚守,几分迷惘?

“正道之人总说‘堕魔’,仿佛变成魔修是一件堕落之事,可修行之路,也分高低贵贱吗?”疆万寿嗓音素来粗犷,此刻却意外的深沉,“依我看来,从道改魔,不过是换条路走罢了。”

“换条路走……”月薄之轻笑一声,听得疆万寿这么说,心腔里反而明白了几分,“若是我自己选的路,踏平荆棘也无妨。只是,若因为前路被人挖了坑,被迫改道,那可不符我的性子。”

疆万寿闻言明白了几分:“哈哈,原来是气不过啊。”他拍拍手,“也是你的性子,有趣有趣,可敬可敬。”

月薄之广袖一振,踏出正殿。漫天魔气如浪潮般扑面而来。寻常正道修士在此,怕是早已灵力滞涩、经脉刺痛。

可他却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气——这浑浊魔息入体,竟比百丈峰上的清灵之气更令他通体舒畅。仿佛干渴多年的根茎,终于触到了甘霖。

他眉头微蹙,看向自己的掌心,耳边却环绕着疆万寿那一句:从道改魔,不过是换条路走罢了。

可是,铁横秋也会这么想吗?

那个痴儿,初见倾心的对象是清冷无垢的月尊。

若发现这轮明月早染污秽,也会这般虔诚仰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