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情敌相见

铁横秋握剑的手不自觉地松了松,又立刻攥得更紧。

在短暂的自怜后,一股豪情又从这剑修胸中腾起。

他眼底映着疆万寿如山岳般的身影,却再不见半分畏缩:既入道途,何惧天高?

今日不被放在眼里,来日便教这魔将不得不正眼相看!

与铁横秋道心相连的青玉剑似有所感,剑身蓦地一静。

剑光如寒潭止水,再不见半分惶然颤栗。

不过,铁横秋也不敢掉以轻心。

他小心地让目光流连在月薄之和疆万寿之间。

他记得云思归曾说过,月薄之当年全盛时期确实胜过疆万寿。

但现在过去了那么多年,疆万寿杀伐之气越来越浓烈,而月薄之身体却越来越虚弱……

如果真的战斗起来……

铁横秋深吸一口气,体内剑意悄然流转。

若真到了那一步,哪怕以卵击石,也要护住月薄之全身而退。

疆万寿迈步而来,每一步都似能带起血海翻天。

魔域赤红的天光泼洒在他玄甲之上,将那道巍峨身影镀成血色,恍若从尸山血海中走来的灭世修罗。

铁横秋按剑不动,但是浑身真气已运转到极致。

而月薄之负手而立,纹丝不动。

他站在铁横秋身前,素白的衣袍在血风中猎猎作响,却纤尘不染。

待疆万寿行至眼前,那一丈三的魔躯配上玄铁重甲,投下的阴影将二人完全笼罩,宛如一座移动的刀山压顶而来。

铁横秋不自觉地屏住呼吸,连睫毛都不敢轻颤。

却见疆万寿突然仰天大笑,声震四野:“月薄之,旁人都说你快病死了。我本不信,但如今瞧着,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月薄之勾唇一笑:“托你的福,还能喘气。”

“那还能喝酒不?”疆万寿问他。

月薄之摇摇头:“不能了。”

说着,他又西子捧心般地咳嗽了几声。

疆万寿顿时垮下脸来:“唉!那待会儿你坐小孩那桌吧。”

铁横秋握剑的手微微一僵。

——这和他预想的对峙似乎不太一样。

疆万寿突然探出覆着铁甲的大手,作势要拍月薄之的肩头。

月薄之足尖未动,只微微侧身,那带着血腥气的大掌便落空,连衣服都没沾上一点儿。

疆万寿眯眼一笑:“身法这么好,还病得快死了呢?神经病,一天到晚那么爱装。回头我把戏班子赶下来,让你上去演吧。”

铁横秋握着剑的手松了又紧,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月薄之却对疆万寿说:“今日是什么喜事,怎么又摆上宴席了?”

“这不是你来了吗?”疆万寿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挥手招呼月薄之跟上。

月薄之抬步跟上。

铁横秋见状连忙追上,却仍保持着半步的距离,手中长剑始终未曾松开。

疆万寿沧桑地看着血红的天空,说道:“自从你之后,我再没遇到过像样的对手了。”

月薄之听着疆万寿忆当年,不怎么想接话,但他留意到铁横秋一脸怔愣的,便接过疆万寿的话头,引导他去给铁横秋解释现状:“可我杀了你的家人。”

“不打不相识嘛。”疆万寿语气轻松,“唉,也是让你见笑了,那般输不起,我也替他们怪臊的。”

铁横秋:…………………………是这样吗。

好羡慕你们魔修的心态。

疆万寿身披玄铁重铠,背负门板般的巨剑,整套行头少说也有千斤之重。可这铁塔般的汉子却步履如飞,铁靴踏地铿锵作响,一步跨出便是常人三步之遥。

而月薄之看似优雅虚弱,但一身白衣飘逸,跟在疆万寿背后也不慌不忙的。

月薄之宽阔的素白衣摆脚不沾尘,却又能迅速跟上疆万寿,看着就跟女鬼似的。

苦了跟在最后的铁横秋,堂堂半步化神的剑修,此刻却不得不小跑追赶。

他额角沁汗,心中暗恼:这两个大人物,一个重若山岳却健步如飞,一个看似病弱却快如鬼魅,只有我跟被遛的小狗似的恨不得四脚快爬!

月薄之眼尾扫过身后气喘吁吁的铁横秋,忽地驻足,素白衣袂在腥风中轻轻一荡。

他掩唇轻咳两声,慢条斯理对疆万寿道:“走这么快做什么?”

疆万寿没好气:“宴席要开,酒菜该凉了!”

“凉了,就热一热。你们长生城连个炉子都没有?”月薄之说着,脚下越发从容,简直像在庭院信步。

疆万寿被他噎得闷哼一声,不情不愿地放慢脚步。

他挠破铁头盔都不会想到月薄之是为了照顾身后那蝼蚁才慢下来的,于是琢磨半晌,压低嗓音问道:“喂,月薄之,你该不会是真的病入膏肓,走不动道了吧?”

月薄之只是轻声嗽着,也不答话。

铁横秋也关心地看着月薄之,但见他苍白的面容在血色天光下更显透明,像一尊即将融化的冰雕。

铁横秋上前一步,低声道:“可要先歇息一会儿?”

这一刹那,疆万寿好像才留意到铁横秋的存在。

“诶,原来你们认识啊?”疆万寿道,“我说呢,怎么有个呆头鹅跟在咱们屁股后面,甩都甩不掉。”

铁横秋:………………我?呆头鹅?

疆万寿压根没把铁横秋放在眼里,目光仍牢牢锁住月薄之:“这谁啊?”

月薄之掩唇轻咳,苍白的手指在唇边微微一顿,眼波流转间,不着痕迹地瞥了铁横秋一眼,仿佛是在示意铁横秋去作答。

铁横秋心头一跳。

——这问题,本该由月薄之来答。

毕竟他们之间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从来都是月薄之说了算。

他算什么呢?是追随者?是弟子?还是……所谓的“道侣”……

铁横秋喉结滚动,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铁横秋的迟疑不过瞬息,月薄之的眼神却已寸寸冷了下来。

铁横秋后背一凉,猛然惊觉,这哪里是寻常问话,分明是月薄之给他出题。

铁横秋只好快速开动脑筋,思考答案:虽然月薄之说了让他做“道侣”,但却也没有什么道侣之实。

甚至在云思归面前,他也依然只是百丈峰一个栽树的弟子。

电光火石间,铁横秋明了自己的位置。

很快,他便抬眸,对疆万寿说:“弟子铁横秋,是云隐宗百丈峰负责栽树的。”

话音落地,他看见月薄之唇角掠过一丝弧度——不知是满意,还是冷笑。

疆万寿耳朵是听见了铁横秋的回答了,但眼睛还是不看他,依旧盯着月薄之:“这也怪了,你带个栽树的来长生城做什么?”

月薄之神色幽幽,瞥了铁横秋一眼:“对啊,我带个栽树的在身边做什么?”

也不知道是不是铁横秋的错觉,总觉得月薄之这话竟然带着幽怨!

真是见了鬼了。

月尊怎么可能会幽怨!

铁横秋想了想,猜测可能是月薄之嫌自己回答不够体面。

他局促地搓了搓手指,斟酌着补充道:“原本百丈峰是有专门伺候的两位师兄的……”

“哦,我也想起来了。”疆万寿点点头,“一个什么春一个什么汤的。他们去哪了?”

铁横秋目光尴尬:“他们……在日前不幸陨落了。”

“啊!”疆万寿点了点头,“这就说的通了,原是薄之兄弟的心腹都死绝了,你一个粗使弟子瞎猫碰着死耗子上位了,是这个意思吗?”

铁横秋:……应该不是。

但还是不反驳了。

面对疆万寿的调侃,铁横秋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默默把话咽了回去。

他偷眼去瞧月薄之,只见那人一袭白衣立在血色残阳里,唇角噙着抹似有若无的笑,眼底却凝着寒霜。

铁横秋心里苦:这位祖宗肯定是不高兴了。

可是……

是哪儿惹到他不高兴了?

是说两位师兄陨落的事?

还是……承认自己只是个栽树的?

铁横秋越想越糊涂,只觉得月薄之的心思比七月的天还要难琢磨。

疆万寿显然不把铁横秋放在眼内,知道他是一个栽树弟子后,更加轻视。

一路上,疆万寿也不跟铁横秋说话,甚至没给铁横秋一个眼神,只和月薄之交谈。

这也是当然之事。

疆万寿眼中只分强者和弱者。

强者可以是宿敌,可以是至交,若是强到令他心服口服,甚至甘愿俯首称臣。

而弱者,什么都不是。

就像他那死在月薄之手中的血亲——当白衣染血的那一刻,败亡者就被他永远划入了弱者的范畴。

他非但不记仇,反而觉得亲族败亡是种耻辱。

因此,在他眼中,月薄之自然不是他的杀亲仇人,而是他武道之路上最有趣的对手,最值得敬重的朋友。

得知月薄之要来,自然是设宴款待了。

殿内灯火辉煌,丝竹声声,蝉乐师载歌,蛇妖姬献舞。

疆万寿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举杯笑道:“你也是的,来也不提前说一声儿。我也提前去人间绑几个戏班子来唱唱。”

月薄之淡淡道:“大可不必,我也不爱听戏。”

“是薄之哥哥来了么?”

只听得洞府深处传来一把清脆少年声音。

铁横秋定睛一看,却见那少年生得极妖异,眼瞳头发都是深蓝色,雪白中衣外松松拢着靛青广袖袍,足踝上缠着一串毒蝎尾骨炼就的铃铛,明明随莲步轻移而摇曳,却是寂然无声。

疆万寿哈哈大笑:“薄之兄弟,我家这小鬼可惦记着你呢!”

少年笑吟吟地站在殿中,看似稚嫩天真,但在场魔修们却齐刷刷地躬身行礼,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可见并非看起来那般无害。

少年越过众人,径自坐到月薄之案边,支颐说道:“薄之哥哥,你在喝什么啊?”

声音像带着个小钩子似的。

铁横秋心中警惕心大起,但想到自己的身份仅仅是“栽树弟子”,连疆万寿看一眼都不值得,自然也不能多嘴说什么。

但是,若要眼睁睁看着那少年越凑越近,几乎要贴到月薄之身上去……

铁横秋又是万万做不到。

铁横秋不言不语,看起来好似和平时一样老实。

他默不作声地挑了个最饱满的冰魄莲子,粗糙的指尖灵巧地剥开坚硬外壳。

“我记得您爱吃这个。”一边说着,他一边将剥好的莲子轻轻置于月薄之面前的青瓷碟中,

注意到铁横秋的动作,那少年眼光陡然转冷,如两根蝎子刺似的射向铁横秋。

那少年看似稚嫩,实则已是元婴修为。

寻常修士被他这般毒蝎似的目光盯着,怕是早已冷汗涔涔、道心不稳。

可铁横秋是谁?

堂堂半步化神的剑修,骨子里本就是个胆大包天的主儿,又岂会被这阵仗吓住?

因为藏锋印的存在,少年是看不出铁横秋的修为的,才敢这样瞪他。

若知道铁横秋修为在自己之上,这少年大抵又是另一副策略。

铁横秋却懒得琢磨这些。

他分明记得月薄之方才一直神色不豫,此刻心中惴惴,生怕对方会冷着脸推开这莲子。若真如此,他这张老脸怕是要挂不住了。

铁横秋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那双下垂眼透出几分忐忑,就这么一瞬不瞬地望着月薄之,等待他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