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横秋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榻边空荡荡,只余他一人。
炭火在炉子里依旧烧着,混着过分甜腻的熏香,在屋内凝成一层令人发闷的暖意。
这过分殷勤的温暖让他觉得奇怪。
他记得月薄之素来厌恶这般矫饰的暖意,那人宁可裹着狐裘在寒夜里独坐,也断不会把屋子烘得这样燥热。
铁横秋小心在屋子里唤了几声,却无人应答,转了一圈,发现月薄之并不在屋里。
他只觉奇怪,却也不敢深究,索性趁机溜出听雪阁,跑到偏屋里。
他叩响门扉,果然听到汤雪的声音响起:“请进吧。”
铁横秋推门进屋,只见房内冷冷清清,与方才那过分温暖的寝居相比,这里简直像个冰窖。
断臂的汤雪正艰难地支起身子,强撑着要下床相迎。
“躺着吧,别起来了。”铁横秋快步上前按住汤雪肩膀,触手一片嶙峋的骨感。
汤雪左臂空荡荡的袖管垂在身侧,随着动作轻轻晃动:“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你一个人,我不放心。”铁横秋看着汤雪嘴唇干涩得都要起皮了,便去拿起茶壶。他一摸茶壶,发现是冷的,心下微沉:是了,百丈峰上从来只有汤雪记得给每个人温茶。
如今这人断了臂躺在榻上,竟连口热茶都喝不上。
铁横秋攥着茶壶的手指发紧,喉头梗得难受。
铁横秋把掌心贴在茶壶釉面,用真气把茶水烘暖了,才给他倒了一杯:“你喝着看合不合适。”
汤雪接过茶盏,薄唇刚沾到水面就泛起一层嫣红。他下意识低头轻吹,蒸腾的热气模糊了苍白的眉眼。
铁横秋见状,忽然想起月尊也是怕烫的。
铁横秋咳了咳,挠挠头:“是不是太烫了?”
汤雪忙笑着摇头:“正好,我就爱喝这样的。”
他说着又抿了一口,喉结急促上下滚动,喝得那样急切,看起来是真渴了。
铁横秋坐在床边,又问他:“你可好些了?”
“好些了,劳烦你关心。”说着,汤雪又低咳了起来。
这哪里有“好些了”的样子?
铁横秋心里也明白:这话问了也白问,只是自欺欺人!
汤雪伤势这么重,若没有神医仙丹救治,只怕……
的确是耽搁不得了。
铁横秋想起了白日里头月薄之的警告。
月薄之的意思很明确,是要铁横秋和汤雪划清界限,并且表明自己是月尊道侣的身份。
这么做,其实对双方都好。
铁横秋抿了抿唇,看着汤雪期待的眼神,却总觉得心头酸楚。
他半晌叹息,说道:“今儿我去见了月……”他原想说“月尊”,但这两字到了舌尖,又吞了回去。
迎着汤雪疑惑的目光,铁横秋说道:“我白日在听雪阁睡过去了,刚刚起来,见薄之不在,便来看看你。”
这话听来如平铺直叙,但蕴含的意思已经足够了。
汤雪心思剔透,怎么可能听不懂其中的潜台词?
汤雪的脸色骤然一变,颤着指尖说:“你……你同月尊……”
铁横秋露出一个笑容:“薄之说,许我做他的道侣。”
汤雪不说话了。
铁横秋捏着袖子,不敢看他的表情:“你放心,我会说服他给你治伤的。”
默了半晌,汤雪才说话:“那你可欢喜么?”
铁横秋抬起头,看着汤雪。
他原以为会从汤雪眼中看到落寞、不甘,甚至是一丝苦涩。
可此刻那双眸子却带着近乎天真的探究,像是真的在疑惑一个不解的谜题。
“你终于能和月尊成为眷属了,”汤雪问,“可是我看你怎么好像不太欢喜?”
铁横秋张了张嘴,拉扯出一个恰如其分的笑容:“我怎么会不欢喜?只是……”他皱了皱眉,“只是有些突然,我觉得像做梦一般。”
“很突然吗?”汤雪残存的右手轻轻拢了拢衣襟,“可是情之所起,向来都是非常突然的。”
这话堵得铁横秋哑口无言。
的确,情之所起,都是突如其来的。
他对月薄之的朝朝暮暮情,也不过是起于初见的轻鸿一瞥。
就像汤雪曾反复追问的那样,究竟为何对月薄之情深至此?
他自己也说不清。
只不过……
即便是那样,月薄之的转变也的确太突兀了。
明明前几天还冷若冰霜,连一个眼神都吝于给予,可转眼间,却主动邀他同榻而眠,亲口许下道侣之约。
这太蹊跷了。
蹊跷得……就连他这样痴恋月薄之的人,也不禁生疑。
铁横秋想起了什么,问汤雪:“你说过,前日我们被柳六逼至绝境的时候,你曾用玉简跟薄之求助。他却叫我们自求多福……”
汤雪残存的右手下意识揪紧了被褥,半晌才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前日他才对我见死不救,今日却与我这般亲近,我的确是……”铁横秋顿了顿,选择一下措辞,才说,“略感惶恐。”
汤雪忽然别过脸去,:“惶恐……自然是惶恐。”残存的右臂在锦被上抓出凌乱的褶皱,“虽说你总十分恋慕他,但我也不曾见你因为他而欢喜过,总是惶恐居多。”
铁横秋发现,这个总是温和待他的师兄,一提到这个话题的时候,就变得极端固执。
汤雪总是一边表达出对月薄之的嫉妒,却一边否认着铁横秋深爱月薄之的事实。
他总是说,月薄之那样高高在上,你们几乎从无交集,你何以爱他?
你爱他,不是爱那轮月光,而是爱那轮月投射在你眼里的影子。
等你真正触及那轮明月时,才会明白——
月本无光。
既不皎洁,也不圆满。
不过是块阴冷晦暗的顽石,布满疮痍的坑洼。
因皎洁月色而生的爱慕,当真不会在看清月之真容时,烟消云散吗?
——这彻骨的怀疑,流淌在月薄之的思绪里,化作他恐惧的源头。
而此刻,他披着一层汤雪的面具,紧紧盯着铁横秋,仿佛在审视他。
铁横秋微吸一口气,也有点被激起来气性了。
他毫不退让地迎上那道视线:“照你说,我对薄之,根本算不得爱?”
汤雪唇线紧绷:“真爱和仰慕,你果然分得清吗?”
铁横秋忽然觉得疲惫,懒得同他争辩,捏了捏眉心,道:“照你说的,薄之对我,也不是真心。”
月薄之呼吸一滞,也忘了自己此刻是“汤雪”,登时反驳:“我没有这么说!”
铁横秋微微一怔,显然没有想到汤雪会这么回应。
在他怔愣的当下,汤雪紧紧抓住了铁横秋的手。力气之大,完全不像是一个行将就木的病人。
铁横秋惊讶地睁大眼睛看着汤雪。
汤雪声音嘶哑:“我最后问你一次,拼着我对你这些实实在在的温情……问你一句,你选我,还是月薄之?”
铁横秋越发震惊:“汤雪,你在说什么?”
“如果要我看着你成为他的道侣,靠着怜悯施舍苟活,我做不到。”
汤雪流露出一种摄人的偏执,这偏执是铁横秋不曾在他眼里见过的。
可诡异的是,又觉得分外熟悉。
汤雪气息微弱,却字字如刀:
“若你执意选他,不如让我现在就断了这口气。”
铁横秋很震撼,很犹豫。
也很疑惑。
汤雪好好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疯魔了?
铁横秋仿佛站在一面突然碎裂的镜子前,碎镜折射出千万个扭曲的汤雪——有的在笑,有的在咳血,有的在煮茶,有的……像是某个他心念里模糊的影子。
雪光映在汤雪脸上,将那抹偏执照得更加刺目。
他残存的右手徒劳地抓向铁横秋衣角,铁横秋不自觉地往后挪了半步,这个细微的动作却让汤雪指尖一顿。
铁横秋心中陡然腾起愧疚。
但他看着汤雪的时候,却发现汤雪好像并不失落。
汤雪已收敛了所有癫狂,正用仅存的右手细细抚平左边空荡的袖管褶皱。
那从容的模样,仿佛方才以死相逼的偏执只是场幻觉。
汤雪嘴角牵起一个极淡的笑:“看来,你做出了选择,甚至没有多少犹豫。”
铁横秋抿住了唇。
突然,一阵朔风吹过,猛地将窗扇拍合。
将窗外雪光遮蔽,屋内骤然陷入昏昧。
黑暗如潮水漫过房间,一寸寸吞噬了汤雪的轮廓。
铁横秋的目力足以穿透黑暗,可就在他凝神望向汤雪的一瞬,汤雪忽然低下了头。
散落的乌发垂下来,恰好遮住了他的眉眼。
铁横秋只能看见他微抿的唇线,和那截在昏暗中显得格外苍白的后颈。
他能看到汤雪低垂的肩膀在不住颤抖,像是强忍悲伤。
铁横秋想:他果然是在伤心的。
铁横秋心头涌起一阵愧疚,可理智却告诉他,此刻施舍多余的温情反倒更显残忍。
他便只说:“你好好休息。我会想办法让药堂首席来为你看诊。”说罢,他便转身离去。
推开门的刹那,深沉的夜色扑面而来,枝头几簇红梅在暗处摇曳,绰约如血。
铁横秋想回自己的屋子里歇着,却看到听雪阁还亮着灯火,足尖不由得一顿。
他想:既然月薄之允了我成为他的道侣,还跟我说一大堆好话……
管他是真是假,我先享受再说!
到嘴边的肉一定要吞下去,这才是我铁横秋的本色啊。
想通了这一点,铁横秋加快脚步,往听雪阁走去。
他猛地推开门扉,满屋还是熟悉的富丽堂皇,却不见那个素来斜倚在榻上的身影。
空荡荡的云锦床榻上,香烟袅袅,恍若那人方才还在此处小憩。
铁横秋的指尖无意识地颤了颤,想起这许多年来,自己永远只配立在榻边伺候。
或端茶递水,或跪坐在地剥着莲子,连抬头多看一眼都要斟酌分寸。
月薄之一个眼神,他就得退到更远的阴影里。
他盯着那床看了半晌,忽然嗤笑一声,径直走过去往上一躺,枕着手臂翘起二郎腿,对着空荡荡的屋子扬声道:“怎么,道侣的床我还睡不得了?”
话音未落便是一个利落的翻身,恰瞥见月薄之素不离身的那件雪色云氅叠在旁边。
铁横秋呼吸一滞,鬼使神差地抓过来往身上一裹。
氅衣上还残留着月薄之的气息,他下意识缩了缩脖子,随即把自己裹成个雪团,滚成一团在床上横躺,威风凛凛,像只强占主人窝的狸奴。
满室灯火通明,将他的影子投在纱帐上。
恍惚间,那摇曳的纱帐后似有一双含笑的眼睛,在明暗交织处,静静凝视着他的身影。
天光熹微。
铁横秋披着这雪氅醒来,睡眼惺忪之余,看到自己的处境,一时还有些怔愣。
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真的未经允许就在这方从来只敢远观的床榻上酣睡了一夜。
铁横秋猛地坐起身,氅衣从肩头滑落。
昨夜嚣张的气焰早随着天光消散,此刻竟莫名生出几分做贼心虚来。他将氅衣仔细抖开,连每道褶皱都抚得平平整整,端端正正地挂回檀木衣桁上。
挂好后还不放心地退后半步打量,确认完好无损,毫无使用痕迹,这才敢转身走出听雪阁。
“怎么他还没有回来……去哪里了……”铁横秋只觉忐忑。
明明月薄之是很少离开百丈峰的。
他随意抹了抹脸:“不会是去找云思归报仇了吧?”
若真如此,怎么不叫上我啊!
铁横秋一拍大腿,就想往山下冲,却没想到月薄之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小五,要往哪儿跑?”
那声音不紧不慢,却让铁横秋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他缓缓转身,看见月薄之正倚在廊柱边,手里把玩着一枝新折的红梅,晨光为他苍白的指尖镀上一层暖色。
铁横秋心中一跳:果然,只要是这个人,哪怕只是不经意间露出的一截指尖,都能让我心跳不已。
铁横秋抿了抿唇,快步走到月薄之面前,笑着仰起脸:“我正要去寻你呢。”
月薄之垂眸看他,指尖的红梅轻轻一转,在铁横秋鼻尖前晃过,像逗弄小狗似的俏皮:“寻我?寻我岂会往山下跑?”
话锋陡然一转,月薄之的眼神倏地冷了下来:“我看你是想去寻云思归,或是直接去药堂搬救兵救汤雪吧。”
听到月薄之口吻冷冷的,铁横秋也跟着紧张起来,不知该如何回答。
就在这窒息的沉默中,月薄之轻笑一声:“若是如此,倒不必费劲了。”
“什么?”铁横秋抬眸看月薄之。
月薄之将红梅别在他衣襟上,指尖在他心口轻轻一点:“他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