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横秋呼吸一滞,像是连血液都在一瞬间凝固。
——赴汤蹈火?为他?
荒谬。
他从来没寄望过月薄之为他赴汤蹈火。
若从实情论,是他从来没寄望过任何人为他赴汤蹈火。
他好像生来就是靠自己双手往上爬的。
饿急了就抡拳头抢食,冷透了便扒死人衣裳,像条野狗似的在这尘世摸爬滚打。
这一身修为,这一身根骨,哪一样不是他用血汗和算计换来的?
他早就习惯了独自前行,习惯了将软弱嚼碎了咽下去。
他虽然爱看话本,但从来不会期待有一个如意郎君从天而降,从此把他护在手心。
“我……我……”他低声道,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
汤雪的话像一把刀,生生剖开了他早已结痂的伤口。
原来在心底最深处,他其实还真的藏着这样幼稚的期待吗?
他猛地闭眼,像是要将这荒唐的念头彻底碾碎。可再睁眼时,视线却不受控制地落在汤雪脸上。
汤雪染血的指尖仍紧攥着他的衣襟,血液的温度灼得他肌肤发烫。
他身上每一滴血,都是为自己流的……
那张染血的面容如此动人,可恍惚间,他竟像是透过那双眼睛,看到了月薄之的影子。
一样的凌厉,一样的决绝,可那双眼睛里燃烧的,却是月薄之永远吝惜赐予的温度。
铁横秋的呼吸乱了。
他分不清此刻剧烈跳动的心脏,究竟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某种更危险的情绪。
铁横秋的指尖悬在半空,微微发颤。
他像是被蛊惑般注视着汤雪染血的面容,每一滴血红都刺得他眼眶生疼。
指腹距离对方的脸颊不过寸许,却迟迟未能落下。
不对……不对……
月薄之永远不会为他流血,而眼前这个人……
眼前这个人流的每一滴血都在提醒他……
有些东西……
他从来不敢奢望的东西,此刻正鲜活地摆在眼前。
他的心神却像被劈成两半——一半被眼前染血的面容灼烧着,另一半仍固执地望向九重天上那轮永远触碰不到的明月。
突然,风里传来了沙沙声响。
铁横秋浑身一僵,本能地反手握住青玉剑柄。
“真是一对动人的野鸳鸯啊……”
柳六的声音带着黏腻的笑意从头顶传来。
铁横秋猛然抬头,只见柳六赤足踏着枯枝,千机锦在月光下化作流动的银浆,顺着他青白的肌理缓缓蠕动。
“柳六!”铁横秋下意识侧身,将受伤的汤雪护在身后。
柳六笑了,显然是在享受铁横秋给予的憎恨愤怒。
他歪着头,指尖缠绕着一缕丝线:“小泥狗子——”他拖长音调,声音腻得令人作呕,“你可真招人疼啊。”
在听到“泥狗子”三个字的时候,铁横秋牙关紧咬。
这个称呼——
总是让铁横秋下意识地感到烦躁乃至……疼痛。
柳六欣赏着他瞬间发青的脸色,愉悦地眯起眼睛:“怎么?想起我们年少的时光了?我承认,我那个时候的确有点太粗鲁了。”他轻轻扯动手中的丝线,“别怕,这次我会对你温柔的……”
最后一个字音未落,数十根丝线骤然袭向铁横秋!
“很快,”柳六放柔了声音,“你就会变成我一个人的玩具了。”
铁横秋怀中的汤雪睫毛几不可察地颤了颤。
垂落的眼帘下,一抹寒芒在瞳孔深处炸开——那是被触怒的剑意。
他藏在袖中的手指握紧,几乎要撕碎这层画皮,让柳六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快剑。
铁横秋侧身,把柔弱的汤雪掩护在身后。
面对迸出数十道银线,他反手将汤雪推到身后,青玉剑应声出鞘——
铛!!
铁横秋手腕急抖,剑锋贴着丝线的来势连斩。
“好快的剑。”柳六的笑声从头顶飘来,“不错不错。”
话音未落,更多银线已从树冠间激射而出。
铁横秋踏前半步,青玉剑在身前舞出密不透风的银光。
千机锦的丝线却仿佛无穷无尽,月光穿过交错的银线,在地上投下阴影。
铁横秋很快意识到,自己每一次出剑都在柳六算计之中。看似被斩断的丝线,实则在半空化作更细密的银网,正无声收紧。
而柳六始终立在不远处,任由这些致命丝线自己完成围猎。
铁横秋的剑势渐渐迟缓下来。
“怎么?累了吗?”柳六的声音飘忽不定,时而从树梢传来,时而又似在耳畔低语,“你的剑,好像没有刚才快了。”
一滴汗珠顺着铁横秋的眉骨滑落,在睫毛上悬停片刻,最终坠入眼中。咸涩的刺痛让他眼前一阵模糊。
——这个破绽转瞬即逝,但对柳六来说已经足够。
“抓到你了。”柳六愉悦勾起笑容。
铁横秋的剑势骤然凝滞,青玉剑悬在半空,被无数蛛丝般的千机锦层层缠绕。
铁横秋也勾起了笑容:“不,是我抓到你了。”
柳六直觉不妙,正自蹙眉。
铁横秋突然暴喝:“雷蛰于渊!”
刹那间,青玉剑身迸发出刺目雷光。
缠绕剑身的丝线成了最好的引雷针。
耀眼的雷蛇顺着千机锦疯狂流窜,在夜色中织就一张璀璨的电网,映得方圆十丈亮如白昼。
“蛰雷引?!”柳六脸色骤变。
铁横秋笑道:“受死吧!”
“难为你习得这样神功。”柳六突然诡秘一笑,神识骤然收束。
本该引雷的丝线竟在雷光中泛起奇异光泽,变得柔韧异常,将狂暴的雷电阻隔在外!
铁横秋笑容凝固在嘴角。
“这雷击确实是我唯一的破绽……可惜啊——”柳六慢条斯理地捋着绝缘的丝线,故意拖长尾音,“你区区元婴,而我,已晋升化神了!”
柳六周身再度暴涨出化神威压。
铁横秋喉头腥甜!
“可你这样的一条泥狗子,怎么突然习得如此高阶术法?”柳六眸光流转,定在汤雪脸上,“哦,定是你教坏了他。”
话音未落,他身形已如鬼魅般闪至汤雪身前!
——寒髓雷的教训刻骨铭心,柳六便弃了最拿手的千机锦,直接运起化神期的磅礴灵力,一掌朝汤雪天灵盖拍下!
眼见汤雪即将受害,铁横秋心神一动。
只见眼前电光炸裂,铁横秋身形化作一道炽白残影!
——快!前所未有的快!
他体内的木灵根在雷霆刺激下疯狂燃烧,经脉寸寸灼痛,却爆发出远超元婴极限的速度。剑锋未至,暴烈的电弧已先一步撕裂空气,直逼柳六后心!
柳六回掌横挡,化神期的护体罡气与雷光相撞,炸出漫天青紫火花。
轰隆隆——
天上雷鸣闪电。
柳六和铁横秋两人同时抬头,只见乌云翻涌间,隐约有雷劫漩涡正在成形。
柳六眉梢微挑,绽开一抹玩味的笑意:“你要晋升半步化神了……嗯,真好,我知道你不错。”他语气轻柔得仿佛在夸赞心爱的玩物,眼底却涌动着危险的暗流。
铁横秋咬紧牙关,体内沸腾的灵力几乎要冲破经脉。
仔细一想,他元婴结成也有一个阶段了,刚刚又习得新招,加之得了汤雪的灵气馈赠,此刻进阶也合情合理。
半步化神,该是喜事。
但铁横秋心中暗骂——这该死的雷劫,偏偏选在生死相搏的关头降临!
修真一途,自古有定数。
修士自炼气始,历筑基、金丹、元婴,每破一大境,必遭天雷淬体,此乃天道常理。然修行至元婴巅峰,欲窥化神玄妙,却需渡两道劫关——
先是“半步化神劫”,雷火加身而不灭者,方可称半步化神;此后需积淀百年甚至千年,待道心圆满、元神凝实,再渡“化神真劫”,方能真正超脱凡俗,踏入化神之境。
两道劫关,一为叩门,一为登堂,缺一不可。
古往今来,多少惊才绝艳之辈,便是在这两劫之间,道消身殒。
而此刻的铁横秋,却在这生死搏杀之际,恰逢半步化神劫。
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这不是巧合。
铁横秋闭目:从他金丹开始,每一次雷劫都如此艰辛。
不是巧合。
铁横秋死死盯着天穹,那雷云漩涡已开始缓缓旋转,如同天道睁开的无情之眼,冷冷注视着这个靠窃取灵骨强修仙途的凡夫俗子。
果然……
他嘴角扯出一抹自嘲的弧度。
从金丹期那次振动山门的雷劫开始,他就明白——这天道对他格外严苛。
每一重雷劫都比旁人更凶,像是惩罚他胆敢不服宿命脱胎换骨。
天穹骤然炸开一道刺目白光,劫雷如天罚之剑,轰鸣直贯而下!
铁横秋瞳孔中倒映着越来越近的雷光——
那道刺目的白虹不偏不倚,正直取他的天灵。
劫雷未至,恐怖的威压已将他的神木灵骨灼烧,每一寸骨骼都仿佛被业火灼烧。
雷光如瀑,刺目的白芒中,铁横秋看见汤雪撑着染血的衣袖,颤抖着要爬起来,像是要用最后的力量保护自己。
如此深情厚谊,铁横秋不可能不动容。
他嘴角扯出一抹染血的笑,冲汤雪缓缓摇头:“别犯傻……”
而余光处,他能看到柳六正负手而立,眼中闪烁着病态的愉悦。
他欣赏着铁横秋每一寸崩裂的经脉,每一道飙血的伤口,仿佛在观赏昙花在午夜绽放的一瞬。
“虽然很惊喜,你的骨头竟能这么硬。”柳六笑着说,“可是,若真的放任你晋升,恐怕还是有点儿令人头疼……”
说罢,柳六五指成钩,直取汤雪天灵!
他自然不杀铁横秋,出手杀掉汤雪,不过是因为他笃定:在这渡劫时刻,若让铁横秋亲眼看着汤雪脑浆迸溅,道心必溃。
届时,任你钢筋铁骨,也是万劫不复。
铁横秋察觉到柳六的意图,心神大震:“汤雪——”
铁横秋嘶吼,喉头几乎撕裂如血。
可天劫压身,他寸步难移,只能眼睁睁看着柳六的指爪逼近汤雪——
“雷蛰于渊——!”
只见铁横秋周身浴血,暴起青筋!
那道本该劈向他的天劫雷霆竟被他硬生生扯动轨迹,化作一条咆哮的雷龙,朝着柳六轰然劈落!
柳六瞳孔骤缩,指爪距离汤雪天灵仅剩寸许,却不得不暴退一丈。
他万万没想到,铁横秋竟敢在天劫临身之际强行引雷!
“你疯了!”柳六面容扭曲,厉声尖啸。
他引以为傲的千机锦此刻却成了索命枷锁,狂暴的雷劲顺着丝网反噬而来,每一根丝线都化作引雷的致命陷阱。
“呃啊!”
惨叫声中,柳六浑身痉挛。
他那张总是带着玩味笑意的俊脸此刻扭曲变形,宛如恶鬼现世。
本该劈向铁横秋的天劫之力,竟顺着千机锦的因果牵连,如附骨之疽般缠绕而来!
“你竟……”他面容扭曲,声音嘶哑如恶鬼,“以千机锦为引,转嫁天劫?!”
铁横秋单膝跪地,嘴角溢血,却笑得狰狞:“你夺舍重生,本也是逆天之举,此刻被天雷加身,也是你的因果,何必赖我?”
天穹之上,第三道劫雷已然成型,紫黑色的雷光在云层中翻滚咆哮。
生死关头,柳六冰冷的眼珠子转了转,突然狞笑一声:“可惜啊,汤雪也快死了!”
铁横秋心头剧震,回首望去,汤雪苍白的面容已蒙上一层死灰。
趁着这一瞬间的迟疑,柳六抬手握住铁横秋的剑锋,任指缝间鲜血直流:“若有千机锦,他便可续命。苏悬壶已死,神树山庄已毁,世上懂得织续命衣之法的人,只有我一个。”
铁横秋握剑的手微微发抖。
剑刃把柳六的手指割得更深,柳六却恍若未觉,反而将剑锋又往自己眉心送了几分:“选吧……是杀我泄愤……还是……让汤雪活下来?”
夜风骤起,吹散满地残丝。
铁横秋的剑尖,第一次出现了迟疑的颤动。
柳六嘴唇勾出得意的弧度:这个可爱可怜的小泥狗子……
就在铁横秋心神动摇之际,柳六敏锐地察觉到剑上雷息正在衰减。
借着夜风掩护,柳六垂在身侧的指尖微不可察地一勾——
一缕残丝从地上飘起,往铁横秋后颈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