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宁霄还没回来。
少薇看着碗内清泠泠的汤在自己瓷匙下被搅出波纹,“结婚这么重大的事,没有这么快吧。”
罗凯晴笑叹一声:“你是还不了解他,还是太看重婚姻?他一个天天把婚姻是经济合作社挂在嘴边的男人,当然是利益合得来就结了。”
“那万一,利益合得来,感情合不来呢?”
“感情合不来就跟别人合呀。”罗凯晴惊异异常地隔桌望她,仿佛被她的困惑给滑稽到了,“这能是问题?”
少薇怔怔的,“那,那不就……”
那不就和陈定舟司徒静一样了?他那么厌恶,怎么到头来,走的竟是父亲的老路?
罗凯晴不知陈宁霄双亲底细,但自创业以来对“大人物”们的婚姻本质已有了诸多新认识,并迅速地成为了他们的新教徒,再回看恪守道德与忠诚底线的普通人们,不禁感到怜悯和体恤。体恤他们的单纯,体恤他们的人生需要道德作为最大的价值用以安身立命,体恤他们未曾尝过钱与权的滋味,饮道德止一切欲望的渴。
罗凯晴舒展一笑:“爱情,性,婚姻可以是一件事,那是世界上最罕见的幸运。次一等的幸运,是这三样并成两件事,”她摆出右手:“爱情、性,”摆出左手,“婚姻。”又两手收了回去,笑容更深邃:“当然,真正清醒的常态是,把爱、性、婚姻看成互不妨碍三件事,那么你将会隔绝普通人百分之九十的烦恼。”
少薇:“可怕。”
罗凯晴笑出了声:“我理解,我在你这个岁数时,也觉得爱情就是一切。”
她微微低睫掩眸:“假如能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获得他的爱,只是十分钟也好。”
“现在不这么想了吗?”少薇不由得问,“可是你也才二十六,正是谈恋爱的年纪。”
“我现在的人生目标,是保持清醒,但争取成为第一等幸运的人。”罗凯晴眨眨眼,“公平起见,我允许我的另一半也这么想。”
“陈宁霄……”少薇不自觉捏紧了匙柄:“也是这么想的?”
“他这种出身,只会比我们清醒得更早、更深。”罗凯晴勾了勾唇。
或许是少薇的错觉,她感到她神情里有一抹不得不的释然。
“我不信。”
这回罗凯晴只是意味深长地望着她,没再说话。
过了几秒陈宁霄回来了,话题便从私事上岔开了去。
吃完饭,罗凯晴自开车回家去。少薇跟陈宁霄上楼,要过夜,怪怪的,脚步迟疑起来。一路进电梯也没说话,两只手找口袋,发现上衣下装都没袋,只好虚虚地拢成拳。
显示屏上数字很快地往上跳,少薇盯着,听到陈宁霄没头没尾一句:“你别误会。”
“啊?”
“对你有别的企图。”
“哦……”
陈宁霄淡淡睨她:““怎么听上去有点失望?”
少薇心一狠跳:“谁知道你怎么听的。”
进了房间。
陈宁霄:“你先洗澡?”
少薇:“……好。”
这个对话怎么听怎么不对。
陈宁霄掏出手机:“我打个电话,你自便。”
一天天的哪有这么多电话要打,他走到落地窗前,在通讯录里划了半天,划到乔匀星。
乔匀星走了条最稳妥的富二代之路,在自家公司实习,准备收拾收拾继承家业。乔家经营的是全国市占份额前三的家纺品牌,乔匀星目前在婚庆研发部,天天跟一帮小姑娘研究同心结和花开富贵,出一套爆款就跟陈宁霄说这套给您大婚备着。按他推陈出新的速度,陈宁霄这辈子得结八十次婚。
“喂。”
乔匀星刚好在代理商大会上,差点就要灌透了,接了电话正好跑出来,问陈宁霄什么事。
陈宁霄:“没事,随便聊聊。”
“没事?”乔匀星狐疑。
陈宁霄不是会找人电话闲聊的,上学时就懒得扯闲天,打电话扯闲天更是离题八百里。
陈宁霄只好临时编了个事:“联名做吗?新零售玩玩概念骗骗你们家老头子得了,试试看联名加圈层精准收割。”
乔匀星:“……给我派活儿来了。”
“做不做?给你牵线。”
“做做做。”
聊了几句,乔匀星心里挠痒般难受:“你什么情况?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呢?”
“嗯。”陈宁霄指间一根烟被玩烂,“屋里有个女人在洗澡。”
乔匀星:“?”
陈宁霄:“不习惯,装忙。”
乔匀星:“
等会儿,你是那个意思吗?哥们儿终于开窍了?准备当个真男人了?”
跟他比起来,陈宁霄冷静得不像人类:“不是。”
“?”
“是少薇。”
乔匀星刚准备上高速的嘴立刻偃旗息鼓了,“少薇啊,那没事了。”
一个人从高速路口退回到幼儿园的差别猪都能看出来,陈宁霄停了手里玩烟的动作,不动声色:“什么意思。”
“你跟少薇能有什么事发生。”乔匀星也是喝多了才能把话敞开了讲:“这么多年了,比天歌还哥们儿。”
他们这帮朋友分分合合,留学留得跟天女散花似的,各处都有,最终陪陈宁霄在美国的却是所有人眼里一穷二白的少薇。学校信息是她自己找的,磁儿是她自己套的,申请文书和作品集是自己写的,就这么赤手空拳地拿到了交换名额。别人乔匀星不清楚,但他自己看得出,少薇的勇气是为陈宁霄长出来的。他以为她要发力,没想到她到了美国却歇了,仿佛毕其功于一役只是为了待在他身边,而不是占有他。
说她没野心,但她敢申NYU的模样真的很耀眼;说她有野心,野心比个气泡还小,啵的一下就灭了。
乔匀星不知道陈宁霄有没有捕捉到她的隐晦心意,大约是有的吧,年轻男女经年累月,荷尔蒙比心更先知道答案,但这么多年没表示,不就跟当年的曲天歌一样?是他这人方式特殊的仁慈。
乔匀星:“知道你对少薇好,就是这好里面没半点你想上她的意思。”
陈宁霄:“……”
“话糙理不糙啊。”乔匀星补了一句,“喝大了。”
“她不是你想的那么没魅力。”陈宁霄淡淡地反驳。
“我没说她没魅力啊,她能没魅力吗?头两年在颐大多少人想拿下她,”乔匀星不假思索道,“这不是说她对你没魅力。”
陈宁霄没说话。
手里的烟软得像在水里泡过,淡黄色的烟丝露了出来,丝丝缕缕地落在了他脚边地毯。
“帮我跟妹妹问声好,我得回去了。”乔匀星在金鱼池边蹦达了两下醒酒,“以防万一,你不喜欢人家就别犯错啊。”
说完哼着“花田里犯的错”回包间,陈宁霄受不了,比他先撂了电话。
少薇刚好擦着头发出来,见陈宁霄转过身,便问:“工作电话吗?”
这话问得自然,陈宁霄答得也自然:“乔匀星。”
“哦。”少薇听到他名字眼睫就弯起来了,“你们聊什么?”
“让我今晚上别犯错。”
答完后才意识到不对劲,但已然来不及。少薇吞咽了一下,装作若无其事地侧过身去:“他怎么这么搞笑。”
她身材好,不是平板一片,不喜欢平躺,因为腰会酸。
陈宁霄移过视线,“嗯”了一声,勾唇讥诮,“确实。”
怕他看出自己皮肤上的红温,少薇清清嗓子,低声:“我去吹头发……”
酒店的吹风筒风力很大,她举着,半天不知道挪。
最亲密的时刻就是那一年KTV时做噩梦了,他怀里的热度,至今也依然偶尔会让她睡不着觉。陈宁霄是那种会跟女人上床的男人——六年,这个念头第一次鲜明闯入脑袋。他是个男人,是功能齐全(大概)、取向正常(大概)、有生理反应(大概)的男人,是具体的男人,不是概念、不是抽象、不是范畴,不是神像,也不是图腾。
他是具体的,有肌肉,有温度,有器官的。
他会跟女人脱衣服,赤坦相见,翻云覆雨。
低头俯视身底下的人,把汗滴在她的额头和脸颊上,继而伏低身体,与她唇舌交融,宽阔的脊背肌理舒展贲张。
“啊。”一直没挪地方的吹风筒灼痛了头皮,让少薇本能呼痛,连忙推下开关。
“怎么了?”陈宁霄很及时地出现在洗手间门口。
少薇下意识跟他四目相对,两颊绯红双眸水润,嫣红的唇瓣动了动。
“陈宁霄,你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陈宁霄:“……”
尝试理了一下思路。
“如果我喜欢男人可以让你感觉安全点的话,”顿了顿,平静,忍辱负重,“你自便。”
少薇舔了下下唇,忙客气道:“不用不用。”
陈宁霄瞥她一眼:“想笑就笑。”
少薇更用力地抿住唇,试图止住自己的幸灾乐祸,“对不起,只是觉得万一呢。你也不用这副表情吧,好像谁喂你吃苍蝇一样。”
陈宁霄眼也不眨:“你。”
少薇噗地一声,蹲地大笑起来。
衬衣式的翻领睡衣领口低,淡粉色的底上密铺桃红爱心,衬得人唇红齿白,锁骨也透明。春光似雪,她自己没察觉,只顾笑,冲淡了下午的病怏怏,但陈宁霄转身即走,趁自己眸底翻涌的晦暗泄露出来前。
他确实,是个正常的男人。
心烦意乱,轮到他洗澡时,干脆从头到脚冲了十分钟的冷水,出来时寒气逼人,一早隐隐有抬头趋势的某处也硬是被压了下去。
无耻。
湿漉漉的手抹过镜面,抹走湿滑,露出一张面无表情的冷锐的脸。
陈宁霄从镜中看向自己的双眼,注视,端详,审视,冷嘲,躲闪,直到里面的一切都归敛平息。
你是一个无法给出承诺,无论是口头的“永远”还是世俗期待的“婚姻”,都无法给出的人。因此,有关爱情的一切,你都不必。幸好的是,你还有能力爱。爱一切自己在乎的人,从自己的能力出发为他们提供支撑与照顾,这就是你这辈子与爱的相处方式。你绝无能力感受爱情,给予爱情,维系爱情。
陈宁霄套上睡衣,出门后第一眼就看到少薇盘腿坐在折叠双人床上,小小的一只背影,黑发瀑散,脸被手机屏幕照亮。
她敲击屏幕,手指挪动飞快。
出来时冷寂得不行的双眸眯了眯。
她在跟谁聊天?在他的房间里,跟他深夜独处的时刻,跟别人聊天?
梁阅?
一个只是今天匆匆一瞥,但马上就能串联起自行车后座、情书的名字。这么多年过去,陈宁霄依然不确定那晚她为了给司徒薇打掩护所说的少年爱情,究竟有几分真?毕竟是那样下意识的。毕竟连司徒薇也知道。人的第一反应可以说明很多——她当时完全可以编排到陈佳威头上。
“跟谁聊天呢?”陈宁霄随口问,拉开冰箱拿出一听啤酒,半干的额发垂落下来,掩住眸底的声色。
“啊,没。”少薇收了手机,“没谁呢。”
易拉铝罐被捏出了一声细微的刮擦声,陈宁霄拿啤酒的手放了下来,唇角微勾。
她骗他。为了别的男人。
“睡觉吧。”少薇双膝跪在床上,将薄薄的鹅绒被抖开,目不斜视。
她不能看陈宁霄额发落下来的模样,那会瞬间带她回到十六岁时的初见。他永远也不会知道那时的她感到多么晕眩。
何况还是在这样孤男寡女的深夜。
陈宁霄将喝完了的铝罐扔进垃圾桶,抬手关灯干脆利落,留给她一道轮廓漂亮的背影。
少薇将被子拉到下巴,听着他窸窣的动静,待一切安静了,她忽地问:“孙梦汝的汝,是哪个汝呀?”
陈宁霄答得准确:“汝窑的汝。”
少薇牵起一丝笑:“她爸爸很厉害?”
“铁板钉钉的下一届院士人选。”
“哇哦。”
“问她干什么?”
少薇想了想:“你今天陪她,是因为她爸爸的原因?”
“不然呢。”
“那……你会因为她爸爸的原因,对她好吗?”
陈宁霄沉默片刻,“哪种好?”
黑暗里,心脏才敢放心地抽紧。
她安静地等待那阵像要把她心脏拧干的抽紧过去,轻轻地吸气,轻轻地呼,声音平稳着落:“结婚、共同生活的好。”
陈宁霄哼笑了一声。
“为什么会认为,跟我结婚、共同生活会是好事?”
他没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少薇始终刻意往上抿着的唇,渐渐地落回、放平,黑夜里双眸睁得大而空,望着酒店的天花吊顶。
“能被你喜欢,肯定是好事呀。”她嗓音发紧,竭力若无其事地说。
陈宁霄怎么会听不出她的试探。安静了会儿,他淡淡提醒她:“我很早就跟你说过,婚姻没什么神圣。正常人都不会这么想,所以我是一个不正常的人,任何抱着婚姻很神圣的念头的人和我结合,都是种不幸。”
少薇听出来了,他至少,是一个可以把婚姻、爱情、性归纳为两件事的人。
“那照你这么说,孙博士就不该让自己女儿打你的主意,不然不就是害她?”她四肢发冷。
“他们当然也有想要的,而我能给。”他轻描淡写地说,一股知己知彼的笃定。
少薇觉得嘴巴很干,嗓子也很干,她半张唇,好像患上了高烧。过了许久,她咽了咽:“你好像已经做好决定了。”
“没有。”陈宁霄这次确凿地回答了她,“我在跟你谈论的是观念,而不是具体的人和事。我也要看对面值不值得,够不够资格。”
少薇闭上眼,用最后一丝平静说:“好吧,这一点上你还真是从一而终。我睡了。”
灯原本就关着,遮光帘也拢得严严实实,说完要睡后,整个房间便彻底陷入黑和静中,深海般。
可知俪虾也有俪虾的快乐……你不信。
她几行眼泪干在脸上,呼吸绵长地落下去,渐渐沉重,像呼吸不过来似的。陈宁霄觉浅,又本来就担心她的身体,因此睡了复醒,翻身下地。墙边夜灯应声亮起,柔和的橘黄色,但并未涂抹到她脸上。
她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整个,从脚到头,不留一丝缝隙。
陈宁霄呼吸一窒,陌生的痛掠夺全身,让他瞳孔骤缩。
她难道——自从那年以后,就都是这样睡觉的?
没等反应过来,陈宁霄便已经单膝跪上她床沿,强制将被子从她头顶撩下——
“少薇。”他声音很沉,两个字每笔每划每个拼音字母都写满了紧绷。
被子底下的那张脸,被闷得燥红得不正常,刚洗过的头发又缠在了滚烫的皮肤上。
难怪,那年以后,她就不再留过长的发型,甚至剪过短发,因为每天要重新洗头很麻烦。又是怎么重新留起了长发?
有一年,他漫不经心地说,你长发。漂亮。
少薇被叫了两声后才醒过来,看到床边的陈宁霄,陌生,疑惑,却一丝也不紧张,只是问:“你……怎么了?”
下一秒,她被毫无预兆地按进了他怀里。
那么紧,那么突如其来。
她薄的背是他怀里一张写满字迹的稿纸。经年练习,写的是什么,他和她都不知道。
“你不要告诉我,这六年来都是这样一个人睡觉的。”他本就利落的颌角绷得死死的,让语气控制在了他一如既往的冷峻中。
少薇脖子贴着他的肩膀,形似与他交颈。
她被按得动弹不得,先是愣了愣,继而笑了笑,眨眨眼。
“这没什么,陈宁霄,我觉得……很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