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有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司徒薇在敲手机,少薇刚将熨斗放上新一件连衣裙。
陈宁霄两根手指沉稳地格着信纸,目光沉沉两秒,缓慢而不带感情色彩地开口:
“宝宝,爱伴你到巴塞罗那。”
“啊!!!”司徒薇一声土拨鼠尖叫。
陈宁霄将信一掩:“你叫什么?”
司徒薇掩面:“什么东西!”
陈宁霄眯了眯眼,再度格开信纸:“对你的思念,注定会让我魂不守舍、度日如年。正如我答应你的,我将每晚看着你发给我的照片亲吻入眠——”
“啊!!!!”
陈宁霄看向司徒薇:“这次又叫什么?”
司徒薇疯狂摇头,脸色泣血。
“期待你多多美美的照片。期待波尔多的红酒能将你的双唇涂抹得更鲜艳好——”陈宁霄顿了顿,明显是忍耐了一下才继续念下去:“涂抹得更鲜艳好、吃。”
“啊!!!!!”这次的尖叫比以往都要漫长。
“……”
司徒薇崩溃哭道:“衣服衣服!衣服烫出洞了!”
被她一提醒,陈宁霄刷地扭头看少薇,少薇低头看烫衣板,于是刚刚听至。
呆若木鸡神思恍惚的少女终于也爆发出了一声尖叫,接着两个女生七手八脚地一同去抢救衣服,再接着压在上面的熨斗咚地一声砸到了地上,滚烫的蒸汽连着飞溅出的热腾小水珠在房间里弥漫成一团灼热白雾,冲到了并排站立的两个女生脸上——
世界静止了,只剩下水蒸气还在顽强地兹啦——兹啦——
少薇和司徒薇都像是做错了事般,做出束手就擒的姿态。
脸蛋一样地红,姿态一样地心虚,五官一样地紧皱一团,甚至——陈宁霄低头扫了一眼最后的「爱你,我的心尖薇(飞吻飞吻)」——两个人都叫薇薇。
兵荒马乱后的令人窒息的安静中,陈宁霄微微俯身,拔出了熨斗的插头。啵的一声,让两人都抖了一抖。
“首先,”陈宁霄像看死人一样再度看了眼这张纸:“有没有人能告诉他,波尔多不在西班牙。”
“……”
“其次,”陈宁霄目光缓慢扫视,逐一停在两张少女的脸蛋上:“谁的?”
两个薇薇都疯狂摇起头来,力求用摇头的力度和速度来证明自己与此事无关。
“司徒薇?”
司徒薇大叫:“你凭什么觉得是我的!”
陈宁霄:“……”
提醒她:“你小腿刮破了,要不要处理一下?”
司徒薇这才低头,发现小腿上一道鲜明的血印子,表皮破了,是刚刚她跑来抢救衣服刮到的。
“我给你拿碘伏。”少薇忙去翻行李箱夹层。
陈宁霄没叫住她,而是在床尾凳前蹲下身,耐心地看着司徒薇:“坦白从宽,再给你一个机会。”
司徒薇一手揉着小腿,抿了抿唇:“你少冤枉人。”
“这趟出来你全程都在玩手机发短信,以为我没注意?晚饭是跟司徒静视频吗?给我看记录。”
“凭什么?”
陈宁霄伸出的手纹丝不动,直到僵持数秒后,司徒薇动作很大乒乒乓乓地拿出手机解锁,调出facetime的通话记录:“哝!”
还真是。
陈宁霄瞥了眼备注,不动声色:“你应该知道,高中生不允许早恋。”
“都说了不是我了!”司徒薇拔高调门,“你还要检查什么都拿去检查好了!”
说是这么说,但递出的手机却攥死了在了手里。
少薇拿到了碘伏,在司徒薇腿边蹲下身,垂眸说:“是我的。”
陈宁霄斜她一眼。
少薇极其镇静——在刚刚找碘伏的那一分钟,她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情,“是我一个同学写给我的,他家里很穷,不知道红酒知识,也没了解过这些产区,让你见笑了。”
陈宁霄夹着信的两指一紧,将信纸压下,目光不带波澜地审视她,仿佛在判断她话的可信度。
但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的,这姑娘但凡铁了心想撒谎,就能摆出像一颗鸡蛋般既脆弱又天衣无缝的姿态——要戳破她,就代表毁灭她。
这就是为什么从一开始就知道她不住在汇樾府的他,从不曾拆穿她。
司徒薇两眼大大地瞪着少薇。小腿皮肤上凉凉的,是蘸了碘伏的棉签在伤口上温柔地拭过,带点轻微的疼痛。
少薇垂目处理伤口,手很稳:“我们都没有智能机,我也开不起国际漫游,所以不怎么聊天,他写这封信给我——”
“是那个,”陈宁霄顿了顿,“有一天晚上骑自行车带你出门的男同学?”
少薇一愣,不知道他说的是哪年哪月的事,但既然说到是自行车,那就只能是梁阅了。刚刚随口捏造的人突然有了具象,她点点头,大无畏地承认下来:“是他。”
心里轻声跟梁阅道歉:对不起啦……
陈宁霄的眼前再度浮现出那一晚的画面,偶然的一瞥,城市的红灯车流,暮春的晚风,坐在自行车后座咬着皮筋抬手绑马尾的纤细少女,和单腿支立回眸与她说着什么的高瘦男生。
奇怪,明明只是随随便便的一瞥,早于他们有更深接触和了解之前,他却记得很准确,甚至现在,在那个男生有了名正言顺的身份后,这些东西都在陈宁霄的脑海里更为鲜明深刻起来。
“吼!原来你偷偷谈恋爱!”司徒薇立刻声音大起来语气也壮起来,“哪个啊?”
少薇小小声:“就……那个跟我一起在图书馆理书的。”
她耳廓和颈项、锁骨都染上了绯红。
“梁阅?他很帅啊!”
直到刚刚那一刻都还很坚信是司徒薇的男人,在这数句问答后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也没有啦……”少薇只顾着答话了,一根棉签在伤口上来回涂了数遍也没发现。
肾上腺素高起高落后的人总会显出轻浮,司徒薇甚至晃起了那条没受伤的小腿,脸红红地说:“他情书写得好好哦。”
少薇:“……”
陈宁霄受不了似地闭眼忍耐数秒,从司徒薇手里拿走手机,按下刚刚备注名为“妈咪”的facetime纪录。
夺命般的拨号声响起,司徒薇心脏骤停,继而不顾一切地去抢夺手机:“你干什么!”
她动作如此激烈,甚至不小心踢了少薇一脚。
在接通之前,陈宁霄给她保留脸面,按断了通话,冷冷地告诉她:“你跟这个人视频的时候,北京时间是凌晨两点,你忘了,早睡是司徒静最奉行的美容方式。”
“那又怎么样!”司徒薇受不了了,“我就不能有自己的秘密吗?”
“司徒薇,如果你不想被打包送到澳大利亚去念书,就在接下来一年好好收心。什么男的值得你这么废寝忘食地聊天,值得你把自己心心念念期待了半年的旅行抛到脑后?在你身边的这个人是你朋友,是你邀请她来旅行的,你全程有任何一丁点照顾到她的情绪跟她聊天吗?”
少薇一愣,手臂上被司徒薇踢到的疼痛感变成了一股蔓延全身的热。
“我没关系。”
但她声音太轻了,不足以熄灭兄妹间的火。
“你管天管地管我怎么对待朋友?”司徒薇羞恼异常:“我说了我没有早恋就是没有!你凭什么冤枉我?从白天开始就一直在管我玩手机!少薇都说了是她的,你又不信,你就是先入为主,看我不顺眼。”
十六七岁的年纪,被骄宠到大的性子,一发起急来就是山也挡不住牛也拉不回,什么话都一股脑地往外倒,且越委屈就越是口不择言。
“司徒薇,我看不看你顺眼,都不是你让你朋友为你撒谎的借口,也不是你早恋的正当理由。”陈宁霄面冷语气也冷,“你睁大眼睛看看这封信狗爬一样的字和猥琐至极的情话。”
司徒薇本来就已经恼羞成怒,一听他如此看不上自己正热恋上头的男朋友,立刻应激得火冒三丈——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串通?少薇有必要为了掩护我杜撰一个男朋友出来吗?你知不知道你很讨人厌?仗着自己年长几岁是过来人就指点江山,动不动就没收我手机,凭什么啊?你就是针对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嫉妒妈咪当时带走了我,让你成了个没人管没人疼的!你对我好是真的吗?根本不是,如果是的话你才不会忍心让我一个人来西班牙,才不会随随便便就怀疑我……我就是你的工具,是你靠近妈咪的工具!但你以为妈咪很吃你这套吗?妈咪心里从来都没有你,要不是我总替你说好话,你以为妈咪会答应在家里留你一个房间?你根本就不懂情也不懂爱,整天看不起这个看不上那个,其实最可怜最没人要的就是你自己了!”
“陈宁霄——”
少薇惊呼失声,瞪着他高高扬起的那只手。
那只手不会落下,但仅仅只是抬起的举动,就已经让司徒薇不敢置信地睁圆了双眼。
泪水盈满了她明亮的双眼:“你想打我?哥,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我。”
华丽的宫廷式套房内一片鸦雀无声,只余下她深深起伏的粗重呼吸。
她扭过脖子,不再看她哥那张说不上是森寒还是灰败的脸。
过了半晌,她眼前被递过了她的手机。
“手机还给你。”陈宁霄平心静气,声音底部却铺着一层暗哑:“对不起,是我没控制好自己。”
司徒薇拧了拧眉紧闭着唇,很争气地没当下哭出来,否则也太气势全灭,也当然没去接手机,而是当作没看见。
陈宁霄将手机放在了床尾凳的一旁,起身离开。
少薇看看两眼通红的司徒薇,又看看陈宁霄平静已极的背影,心脏如此令她愕然地一抽——她起身,人还未站起却已带了转向的姿态,脚步仓促地追随向门口。
过长的马尾辫在她脸侧扫了一扫,一股细密的疼。
“你去吧!”司徒薇蓦地大声说,虽然眼泪哗哗地流,但还是抿唇倔强,“你哄不好他的,他是个无底洞,是个漩涡。”
少薇愣了愣,指尖抽痛:“司徒薇,你说的那些话都太伤人了。何况阿姨根本不是——”
“你又懂什么!你以为我们这样的家庭,是你一个外人,一个普通出身的人能懂的吗?都是怪物,都是变态!”她已经是强弩之末,声音里全是哭腔。
少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是,我不懂,但我一定分得清谁是真正爱自己的,而我——绝不会用语言伤害一个爱我的人。”
司徒薇嘴巴抖了又抖,瘪了又瘪,终于哇唔一声,趴伏在床尾嚎啕大哭起来。
她不能不顾她。
一个青春期的少女,要远比一个二十岁的青年脆弱,何况陈宁霄不是一般人。他理应强大、平静、沉稳,比所有人对他期待的还要更耐伤。
少薇反复捏着双手,已经走到了门口的双脚,又调转了回来。
想再去找陈宁霄时,已经不知道该从何找起了。
已是西班牙时间的午夜十点,少薇先是去敲了陈宁霄的房门,许久也无人应答,门口也并未亮“请勿打扰”绿灯。她接着拨出陈宁霄的电话——国际漫游不必开通就能打,但很贵,一分钟八块。
没关系,哪怕只有一声“没事”也好。
铃声周而复始或者说坚持不懈地响了三遍。
“Hey,赌一杯酒,你的电话还会响起第四次。”金发女人带着香风站定在身旁,英语发音里有浓厚的西语味道,搭着吧台的那只手里握着一只经典威士忌杯。
她观察了很久的东方男人,微微冲她偏过侧脸,五官如雪山般的锋利和冰冷令她心惊。
“怎么赌?”
他的英语比她的要好听标准许多。
“Well,如果她真的再打来,那你就请我一杯酒,要是没打,那自然是我请你,double。”
“要是她打第六遍呢?”
他直接跳过了第五遍。
金发女人一愣,暧昧地笑起来:“要是她对你有六遍的耐心,那今晚的酒我就都包了。不过,真的好吗?用这样的赌折磨别人六遍。”
她说完,目光睨向放在大理石台面上的iPhone,静待数秒,在屏幕亮起来时扬起得胜微笑。
陈宁霄指尖轻敲两下,面无表情地示意酒保给她倒满。
金发女人仰脖一杯下肚,一手搭上他肩膀:“是你讨人厌的前女友吗?”
“我没允许你碰我。”陈宁霄岿然坐着不动,只眼锋微微扫过。
女人笑容一僵,或许是他的那种深沉冰冷太过慑人,不是玩的,她抬起胳膊,像个束手就擒的小偷一样半举双手,微歪脑袋:“Sure,那怎么才能被允许?”
说话间,手机果然响起了第五遍。
陈宁霄眼神动也未动,反而是这女人蹙眉看了眼界面。
来电显然是个女人,一个叫“Vivian”的女人。
平心而论,她没有耐心给任何男人拨五次电话。何况他既不挂,也不接,既没失联,也不关机,只是这样毫无音信地放置……微薄的希望,需要很多很多、源源不断的坚韧来维续。
她不知道是该赞叹对面契而不舍,还是心惊眼前男人的冷酷。
男人这时回答了她的问题,不进不退的三个字:“看心情。”
好一个看心情。女人笑了笑,俯下身在他耳边吐气如兰:“我现在可没碰你哦。”
酒保看戏上瘾,忍不住吹了声口哨。
他怀疑眼前这个东方男人到底懂不懂得,这个蜜色皮肤和棕色眼眸的女人在他们西班牙来说可是顶级尤物。
第六遍。
手机再度震动起来,第六遍。
女人慵懒地瞥过去,看着这个素不相识的“Vivian”,目光浮现出了怜悯。
“你赢了,以及,看来你一定很讨厌她。”
向来对她的话无动于衷懒得给任何反应的男人,在她这一句后,搭在黑色大理石台面的手指动了动,似乎是某处神经牵连的反应。
第六遍铃声没能震完——
他不知为何一改行径,果断地拿起手机,右滑帖耳接听,一秒也没有让对方再多等。
嘟声骤然消失,变为一种铺垫着信号白噪音的沉默,少薇还有点没反应过来。
谢天谢地……
她长长地出了口气:“陈宁霄?是你吗?”她小心翼翼地试探:“还是别人捡了你手机?”
她从酒店的客房找到了楼顶餐吧,继而是泳池、健身房,最后乘电梯下到了一楼,想来这里碰碰运气。这是她抵达西班牙的第一晚,一切都如此陌生,学得半吊子的英语全然忘了用场,但她一路问,一路比划。
“你在哪?还是我吵到你睡觉了?”她还在天真地担心,下一秒却倏然忘了呼吸,双眼懵懂不解地睁着——
枝朵掩映的餐吧内,客人三俩围绕圆桌而坐,灯光昏暗,更衬得吧台后的那一排威士忌酒闪闪夺目。陈宁霄就坐在这冷冰冰的咖啡与金棕色之前——并非独自一人。
他身边的外国女人,讲话一定要贴这么近吗?
她心跳得像有一柄小槌在敲着。
在紧迫地敲着。
陈宁霄的双眸掩在眉骨的浓影中,声音听上去有点哑:“有事?”
少薇磕磕绊绊:“我、我担心你。”
“是吗,在照顾好别人之后吗?”
少薇沉默了一秒,“薇薇也很担心你,很愧疚,但现在已经睡了。”
陈宁霄勾了勾唇,语气有一股知道一切的凉薄平静:“少薇,收好自己宝贵的善心,别滥施在我这种能管好自己的人身上。”
过了片刻。
紧闭的净光透亮的玻璃门被毅然决然地推开。
“我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