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少薇的离职气得半死的孙哲元,一边咳嗽一边穿过舞池,见悠悠簇拥着一群年轻人过来,当中众星拱月的一个,他瞧着眼熟也有所耳闻。
这样宽肩长腿的漂亮骨架,这样出挑桀骜的一张脸,容不得孙哲元忘记。
想起来了,因为这小子在店里英雄救美揍过人,事后还屁事没有地从派出所出来了,最开始叫嚣着要告他的男人不知为何偃旗息鼓选择了私了。孙哲元知道那男的,谁谁谁亲戚,是颐庆一位有名的洗白上岸的儒商的扳手,他这样的人能私了,就连当时做好了准备出面当和事佬的陈瑞东都诧异。
做酒吧生意不可能不跟消防街道搞好关系,所里一个老民警跟他透底:来头不小。但具体什么来头,他却讳莫如深。
而站在他旁边的,赫然就是刚刚一连送了他四次摇头的少薇。
许是这一刻的光影与那晚有某种相似性,孙哲元又蓦地想起来了,那天那小子英雄救美的“美”,不就是这个平平无奇的小姑娘吗?
一切的事情都串了起来——怪不得这么硬气说辞就辞,还以为是什么天真无邪小白花,原来是早就找到了硬靠山。
服务生经过,孙哲元叫住他,接过他手里插着日本威士忌的冰桶:“我去送。”
到了卡座边,正嫣然笑着伺候的悠悠愣了愣,“孙总?”
孙哲元好排场面子,悠悠自然而然地为几位引荐说:“这是我们Root的大股东,孙总。”又穿针引线道:“孙总,这几位可是Root的老顾客了,这位是陈公子,这位是曲小姐,这位是小乔总……”
她一一介绍过去,不动声色地递给少薇一个眼神,意思是让她稍安勿躁。
孙哲元说了几句场面话,悠悠这边已经将酒启了,陈宁霄接过她递来的威士忌杯,修长的手指提着杯口,一派松弛淡然地听着他的下文。
孙哲元先是关照了少薇几句,说要是少薇在职时有服务各位不周到的地方,他替她陪不是,末了自干了一杯。
接着套近乎道:“说起来,Root也算是两位的介绍人了不是?陈公子和我们少薇也算是在这儿不打不相识了。”
陈宁霄皱着眉心:“什么?”
孙哲元记性颇好,精确地回忆到那天的情形:“就四月初那会儿,薇薇这姑娘刚来没多久,客人要帮她看手相,她这不是放不开不肯么,一来二去场面就难看了……”
嘀嗒的一声,好像有一滴水滴入了湖心。
黑暗的湖水中,涟纹一圈圈。
陈宁霄心里突兀而安静地想:是她?
没人说话,都听着他忆。少薇眼睛瞪得大大的,一时心想,你快闭嘴吧,一时又想听他说、让他说。因为他口中的,是别人眼中的她和他。
正说到精彩处——哪里冒出来一个戴着黑色口罩的男生,一把把漩涡中心的少薇拉到身后,抄起椅子——陈宁霄打断了他,漫不经心道:“行了,想起来了。”
几个朋友都发出扫兴声,乔匀星追问:“我靠,你刚回来就打架我怎么不知道?打架也不叫我?”
曲天歌则蹙眉:“你两天说胳膊疼,就是打架打的?”
又转向少薇:“怎么从没听你说过?”
孙哲元看出来,这个高大的男生确实是他们的核心。
他自然有眼力见儿地没再往下说,而是举起酒杯,冲向少薇:“看到你有好出路,我也替你开心,来,我敬你。过去如果有让你不舒服的,你多担待,大家都是为你好,当然了,这一切都比不过你现在好,是不是悠悠?”
悠悠干笑着应了两声,在孙哲元的示意下,端起一个杯子递给少薇。
伸手不打笑脸人,但陈宁霄打了——他伸出手,接过了悠悠手里的杯子,问少薇:“你想喝吗?”
少薇一怔,看着他,摇了摇头。
陈宁霄勾唇一笑,视线斜睨向孙哲元:“那就告诉孙总。”
少薇定了定神,超大声:“对不起孙总,我不想喝这杯酒。”
孙哲元 :“……”
一声清脆轻响,陈宁霄散漫地半身微躬,将威士忌杯不轻不重地放回了茶几上,继而勾了勾唇:“不好意思了孙总,我的局上,谁想喝就喝,谁不想喝就不喝。”
…
孙哲元走时悠悠陪着。见他掏了掏耳朵咕叨:“不喝就不喝,这么大声干什么。”
悠悠忍笑很辛苦,一边走,一边回头望。
粉黛色迷雾中的,依然是那样一张不施粉黛的脸。
其实从前在这儿工作时她也是跟这些大学生站在一起,看上去就是融入一团的,但悠悠不得不承认,拥有“想不喝就不喝”的权利,将会彻底改变一个女人的气质。
孙哲元一走,曲天歌就似笑非笑对上少薇:“你们俩早就认识,怎么从没见你提?”
少薇撒了个无伤大雅的谎:“不知道是他,那天戴口罩,没看清。”
“你呢?”曲天歌转向陈宁霄。
陈宁霄垂眸看着少薇:“后来还好?”
这一句将周遭所有的好奇都摒弃在了外面,将故事重新还给了他们之间——是他亲手还的。
一圈人果然都静了一静。
心里不约而同略过一句:他重视她。
这种重视未必有关男女之情,也绝不可莽撞武断地归纳为爱情,但只是重视一事本身,就足够让所有人调整态度和眼光。
少薇“嗯”了一声:“那个客人没再来过,之后就是天歌的生日了。”她抬起脸来,就着刚好暗下来的迪斯科球的银色灯光回望他,“我们就认识了。”
人一漂亮起来,连记忆的犄角旮旯都会被隆重翻出。
一个戴黑色戴帽子眼睛的男生恍然想起,少薇就是那天曲天歌拜托他送回家的女孩子,但当时他看她穿得灰不拉几的,让代驾直接走了,好在事后也没人找他兴师问罪。
他张了张唇,想问少薇,但看了眼陈宁霄,选择了聪明地闭上嘴。
一派时过境迁的融洽中,哪里传来了一声轻笑。
众人回眸,见曲天歌抿着威士忌,笑得十分妩媚妖冶。
她说:“少薇,你该谢我。”
少薇跟她碰了杯,曲天歌勾过她的脖子,讲话轻呵香气:“今晚上不准坐别人身边。”
少薇依言在她身边坐了半晚,心不在焉地看着她和他们玩游戏、聊天、下些能促进男女之情的大冒险赌注。少薇向来是不参与这些的,找了个借口去洗手间。
新一轮的游戏,所有人都把手机放在放在桌上,转盘转到谁,谁就把手机里最新一条短信当众念出来。
少薇靠着洗手间外面的墙壁,乐队敲出的鼓点因为隔音墙的关系有了失真的效果,渐渐与她心脏混为一团。
转盘的指针颤颤悠悠,最后在指向陈宁霄的方向停住。
巧得很,他放在桌上的手机也震了一震,显示有新短信送达。
陈宁霄端起杯子,所有人都阻止他:“念!必须念!”
这种场合倒没什么玩不起的的,陈宁霄放下酒杯划开锁屏,看到上面一行信息:【你胳膊好了吗?】
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一问着实有必要。
“发的什么呢?”乔匀星探脑袋。
陈宁霄手腕一翻,将手机面朝下一扣,唇角勾笑:“抱歉,我改主意了。几杯能换?”
迟到都只自罚一杯白开水的人,为了这条短信喝了三杯威士忌。
喝完后,他单手敲字回复:【过来当面问。】
哗啦一声——少薇泼了一把冷水在脸上,但两颊余温还是迟迟没消下去。
众目睽睽之下坐他身边吗……
她商量:【能改天吗?】
陈宁霄回了个“好”字。
少薇答应了今晚辞职后就去尚清店里帮她做大扫除——她这店盘下来了就没怎么收拾过,一直忙着赚钱顶盘店的中介费和房租,这不一听说少薇晚上得空了,就拉她当免费劳动力。
趁曲天歌来洗手间补妆,她跟她告辞,说明缘由,道:“下次有空再一起玩。”
曲天歌对镜认真地描口红:“你去了陈宁霄让蒋凡找的那便利店收银工作?”
少薇应一声:“也谢谢你和乔匀星。”
“真不知道是他?”她视线从镜子里斜了过来,口红膏体停在下唇上,等着少薇的回答。
她说的是陈宁霄为她出头一事。
少薇跟她对视数秒,选择了坦诚:“后来知道了,但没告诉过他。”
曲天歌微微一笑:“他那晚上受了伤,晚上回去还被他爸骂了一通,他爸不喜欢他不学无术。”
少薇不解:“陈宁霄怎么都跟不学无术沾不上吧。”
曲天歌笑一声,散漫地透露:“你倒是自诩了解他,对他爸来说,他不学无术得很。”
少薇没接她这句,而是从书包里翻出了用纸包着的史迪仔:“天歌,这是你上次一眼相中的挂件。”
曲天歌已在镜子里用余光睨到。咔的一声,她将口红管扣回了盖中,从洗手台前翻过身来,表情淡淡:“哦,你又买了一个?”
“嗯,”少薇点头,递出去:“你不是喜欢吗,上次那个是别人送我的,而且旧了,我就想说给你换个新的。”
曲天歌要笑不笑盯着她:“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了?这几个月还是学到蛮多的么。”
少薇听得懂她的冷讽,不卑不亢地说:“天歌,虽然我有私心,但也确实是这么想的。别人送我的东西,我没资格转手。给。”
“我要是不接呢?”
“为什么?”
“我就喜欢那个。”
“这两个是一样的。”
“我认准了。”
“除非你认准了一定要我手上有的。”
“……”
“天歌,朋友不是这么当的,”少薇目光澄静地看着她:“好不好?”
曲天歌面无表情,腰身一软往后靠上了洗手台,就这么跟她不声不响地对视着。洗手间人来人往,都有些奇怪地看两人。也许是过了漫长的数十秒,又也许只是眨眼的几秒,曲天歌败下阵来,不太温柔地从少薇手里接过了史迪仔。
“包在车里,你跟我一起过去吧。”她冷冷地说。
到了露天停车场,她打开车门取出包,从链条上将原本的玩偶取下来,同时问:“你跟陈佳威发展怎么样了?”
“他打过电话约我,我还没答复。”
“好女怕缠郎,他很会死缠烂打,你做好心里准备。”
少薇接过了她递来的史迪仔,拢在掌心,如释重负地微笑说:“谢谢你提醒。”
曲天歌耸耸肩:“你回吧,我也回了。”
她回了酒吧卡座,先给自己倒了半杯威士忌半杯苏打水——嗨棒的喝法,但烈度要高一倍。
仰脖干了满杯后,曲天歌闭着眼轻轻晃了晃脑袋,穿过一排膝盖在陈宁霄身边坐下。
“陈宁霄。”
陈宁霄从舞台驻唱歌手的表演中回过神来,看着这个可以称为青梅竹马的女孩子。
“你是故意选在今天请客的吗?知道她要来辞职,给她撑场子。”
陈宁霄放下酒杯,笑了一笑:“不至于。”
虽然,他确实记挂她的辞职顺利与否,所以把这场拖延了数月之久、回国来就安排的聚会心血来潮地定在了今天,定在了够不上格的Root。
她是跌跌撞撞懵懵懂懂地自己踩进了半个坑里又自己跋涉出来的,冷眼旁观的他,有义务搭把手——如果他希望这场成长实验继续下去。
曲天歌定定地看了他半晌,毫无预兆地霸道地说:“我想去海洋馆,你陪我。”
陈宁霄回过神来,瞥她一眼:“少喝一点。”
“我没醉,这你欠我的,前年我生日,说好陪我包场逛,结果你跑美国去了。”曲天歌将手指插进红色的细碎短发中,歪过脑袋,双眼略微迷离:“咱俩多少年了,你好意思对我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