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什么叫“你也是宋识因的女儿吗”?

少薇被她问迷惑了。

也许宋识因有两个女儿吧?而这位客人只见过其中一位,所以误会了。

她第一时间摆手否认,不敢鸠占鹊巢:“我不是。”

对方绽开一个笑:“可爱,还是乖孩子呢。”

少薇苍白的脸上也露出了笑,迷惑且疑惑。

对方没再跟她多说,径自走进了另一间房,熟门熟路。过了片刻,宋识因拎了两瓶酒回来——原来是去酒室挑酒了。他对少薇道:“晚上空调打高点,别贪凉。早点睡,我还有客人。”

他倒是一点也不避讳。

不知这深夜造访的年轻女性是来稍坐坐就走,还是要留宿?但无论如何,少薇长长地舒了口气。浴室里胡思乱想的一切都像那团热水气一般,随着门的打开而散尽了。

她四肢疲乏头痛欲裂,给自己倒了杯水,继而忽然想到了什么。

少薇定定凝视着这杯水几秒,做了一个连自己也未曾想到的举动——她把盛了水的杯子靠置到了门把手上。

这是件不算困难的事,做完后,她轻手轻脚地从床上取了一只枕头,放到门脚,就在这杯水的下方。

最后,咔哒一声,少薇旋上锁芯,将这扇门从里反锁上。如果有人拧动外面门把手,将会带动里面的这一侧——虽轻微,但足以令一只处于精妙平衡下的杯子摔落在地。

这一夜,少薇双眼紧闭,刀片压在枕头下。

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清早被刺入窗户的晨曦刺醒,脑中一根冰锥银针——别睡!这是在宋识因家!

下一秒,因为发烧和神经衰弱而焦渴的双瞳,在这一刻扩散开——

放在门边的白色枕头已经吸饱了水,一只水杯空空荡荡地歪倒在上面。

——有人曾试图打开过这扇门,拧动了门把手。

外头传来宋识因讲电话的动静。俄而房门被敲响,他声音如常:“醒了是么?醒了就出来吃早饭吧。”

少薇像生锈的人偶,随着这句话而转了转眼珠。

餐厅里的一切都太过寻常:穿梭走动的佣人,从窗户射进的阳光及被涂亮的地板,全套的中式早餐鲜活热腾,客厅传来早间新闻播报。

她坐到桌前,笔直端正薄薄一片纸,被人服侍着端上盛了粥的碗筷。

宋识因瞥她一眼,含笑问:“昨晚上休息不好?脸色这么难看。”

少薇指尖一抖,干呕的感觉驱之不散:“床太舒服了,不习惯。”

宋识因更笑:“这叫什么话,太没出息。”

他在她对面坐下,掰开了一半叉烧包递给她,轻描淡写道:“昨晚上怕你复烧,本想进来看看你体温,没想到你把门反锁了。”

少薇脖颈结冰,不敢对他目光。

她惴惴不安了一晚一早的事情,就被他如此随便地说出了口,理由充沛,也不关心她信了与否。

她端起杯子喝牛奶,借着吞咽的动作把心摁回肚子里:“习惯性动作。”

“你是该,毕竟你那里鱼龙混杂,不如给你换个更牢靠的锁?”

“不、不用。大家都知道我家没什么好偷的。”

宋识因笑了笑,又道:“我女儿最近也开始锁门,说是怕我进去偷看她日记。我是不知道这个年纪的女学生有什么秘密,我又不管她追星看漫画。”

少薇努力扯动唇角:“总归是有的。”

“你说得对。”宋识因望进她双眼,意味深长地说:“谁没有呢?”

用完早饭,宋识因的医生朋友便上门了。少薇遵医嘱,又挂了一个疗程的葡萄糖。至下午,眼见她的状态精力都有恢复,宋识因才放心送她回家。

“好好养足精神,过两天我带你去个地方。”下车时他亲自为她开车门。

少薇未雨绸缪:“出远门么?”

“当然不是。”他仍是一双笑起来微微有细褶的温文尔雅的眼。

刚回了家,少薇就接。

到了两通电话。

其中一通是孙哲元,要她今晚上去一个局。少薇说自己吃了头孢,不能喝酒,孙哲元很不满,怀疑她撒谎,让她复工时带病例单过来。

挂了这通,又接了一通陌生的,从混不吝的语气中辨认出是陈佳威。他约她去游乐园,少薇说要等病好。

洗了衣服又写了会儿作业,电话又震。

难得的耐心足,一遍没被接,又响了第二次。

少薇看着屏幕上又一通陌生来电,莫名有一股强烈预感,喝了一口凉白开。

“喂。”

她从这一字开始就与接别人电话不同。

“烧退了?”

对面的人一点也不迂回。

他的声音,令她腕心静脉里泛起虚弱的波纹,一圈圈以遥远的呼应荡进心底。

“退了。”她低声答。

“知道我是谁?”

他问得不太认真,少薇便也答得不认真:“不知道。”

听筒里响起他一声漫不经心的笑:“那答这么乖?”

少薇没拿手机的那只手抵在了桌沿,不自觉放低声音:“你声音像我一个熟人。”

“是么,告诉我他的名字。”

少薇咽了一下——高烧过的人总容易口干舌燥,以她惯有的语气叫了他全名:“陈宁霄。”

陈宁霄再度哼笑:“叫我有事?”

少薇一愣,没想到被他反客为主,被手机压着的耳廓绯红滚烫。她生硬地转换话题:“你今天很空啊?”

“还行,不至于没空关心病人。”

少薇抿起嘴角,一五一十地交代:“就烧了两天,打了退烧针就没事了,医生也给配了药。”

陈宁霄一句话不经意:“还以为你不舍得看病。”

少薇心跳一紧,刚刚才飞扬起的眸色循迅速因受惊而沉了下去——她是太得意忘形了。

“烧得太厉害了。”她闭上眼睛才敢对他粉饰,怀着一股哭笑不得:“总不能穷到让自己烧傻。”

“嗯,看来还有脑子,分得清轻重。”

“你怎么知道我生病的?”

其实问完后她就后悔了。还能怎么知道呢?只有一小时前来电话的陈佳威知道她生病,一定是刚刚他们在同一个场合,陈佳威提了一嘴,接着曲折地传到了陈宁霄的耳朵里。

陈宁霄停顿一下:“听人说的。”

“我……”

陈宁霄等着她下文。

“我能存你号码么,陈宁霄?”

陈宁霄在电话那头轻蹙眉心,感到不可置信似地一笑:“这件事,需要我同意?”

“你说的,不接受单方面的……什么什么。”少薇用“什么什么”笼统含糊过去。

“什么什么?”

少薇找不到合适的词。

其实有合适准确的词。

“关系。”她说。

说完后就觉得脸烫起来。虽然是中性词,但面对他说出来,真的很怪。

“存吧。”陈宁霄说,“微信也是这个号码。”

少薇窘迫:“我、我没用过微信。”

因为她还在用一台翻盖的键盘机。

“那就等你注册了再说。”

挂了电话,少薇听了两声嘟嘟声方才放下手机。

她编辑陈宁霄的名字进通讯录。奇怪,一口长气怎么也出不尽,像交卷前等待铃声的心情,郑重而如释重负。

一直以来,她都没问过陈宁霄要号码,陈宁霄也没给。明明单独相处的时候也不少,但似乎没人记得起这件事,下次见面全凭天意。

因为这一点,她一直只把自己当作是陈宁霄的点头之交。如果和别人介绍,他可能会说“这是司徒薇的同桌”、“曲天歌的朋友”,或者干脆就是“Root的一个员工”,总而言之,与他本人没有交集。

“谁啊?”罗凯晴手里架着台笔记本来找,好奇道:“难得见你主动关心谁看病吃药。”

陈宁霄言简意赅:“一个朋友。”

“哦……”罗凯晴意味深长,以她的相貌声音,八卦起来也有股甜味:“很放在心上哦?”

“没这么觉得。”陈宁霄勾了勾唇:“小女孩而已。”

他拉开椅子坐下,看向电脑屏幕:“开始吧。”

一款提供模块化卡通贴纸给用户以自捏网络形象的APP,在屏幕上动态演示了起来。

这是罗凯晴加入的一个学生开发团队,共五人,核心技术由颐大计院的几个学生提供,设院的两个学生则开发美术,罗凯晴负责产品策划思路。他们利用课余开发了这款APPDemo,投了一些风投机构去碰碰运气,但无一不石沉大海。

罗凯晴明白,现在出来弄潮的基本是大厂出来的产品经理或技术,或者海归背景,甚至强如Google研究院的,没人把他们一学生社团当回事。

是陈宁霄说:“试试看说服我。”

大家都知道他是二代,对他开两百多万的车上下课已是习以为常,但没人知道他到底是什么出身。

种子轮罗凯晴的目标是三十万,对于任何学生来说,这都不是个小数。

路演在陈宁霄的workshop咖啡店进行,玻璃门上挂了【暂停营业】的牌子,但仍有一些放假没回家的学生在门外好奇地探头探脑。

作为主讲人,罗凯晴有丰富的打比赛经历,口条顺气场足准备充分,但一面对上坐在会议桌边陈宁霄的脸,她还是卡顿了好几次,似乎有某种迫使她呼吸急促的压力。

可他甚至都没穿西装,一身休闲装扮,一派松弛地听着。

整个过程中,陈宁霄充分尊重她的主场,一次也未打断,只是长腿交叠坐着,那张年轻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的反馈,让人猜不透好坏。

演示完,罗凯晴再次强调:“这个只是Demo,贴纸、表情、漫画,这些美术我们已经在丰富,目前打算在暑假结束前生成一百套图库。”

陈宁霄不置可否:“讲讲它的未来商业想象空间。”

“啊?”

“怎么赚钱?”

“收取会员费?”罗凯晴想了下:“解锁更多好玩贴纸。”

陈宁霄点点头:“增值服务收费。然后呢?”

“建立通往主流社交平台的分享通道,鼓励大家把自己创作的形象内容分享到微博、微信、QQ上。”

“怎么鼓励?”陈宁霄接着问,不动声色。

这是后期运营的思路了,但罗凯晴只是呼吸稍停,便一边想一边答道:“首先,个性化的形象分享本身就是当代年轻人社交上的高需求,大家都渴望自己是潮的、赶得上趟的那一个。这是最核心的本质,其次,我们可以通过举办分享赛、主题赛——比如设置古风赛、二次元赛、美漫风赛、迪斯尼风赛之类的,帮客户挖掘风格,最后,可以建立虚拟币体系,分享得虚拟币,可以用于兑换我们新的滤镜和模板组件。”

陈宁霄笑了笑,不疾不徐地抛出了下一个问题:“比赛场地在哪里?”

“在……”罗凯晴卡了壳。

总不能在朋友圈或微博话题,这无法引流并形成用户黏性。

“我们需要一个内容广场!”设院的一个女生眼睛一亮,抢答道。

“对!有了内容广场,就可以累积第一批用户和内容数据,利用协同过滤进行好友推荐,做人和人的连接。”计院的男生也跟上思路。

这一下,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看向陈宁霄,眼眸亮晶晶,仿佛在问:这样够了么?

在他们的目光中,陈宁霄勾唇点了点头:“是的,现在,你们有了自己的商业想象空间。接下来?”

“接下来……”

思路已完全被他带着,去到了他们未曾深入过的地方。

“接下来,为了完善这个故事,你们这个暑假还需要做很多。完善你们的版本功能,开发美术资产,去所有对口的平台、社群招募内测,找最核心最有可能的用户。只是基于协同过滤和社交图挖掘分析的话,我想已经不足以打动那些坐在办公室和高尔夫球场上的投资人。”

“那怎么办?”几人心神一提,不约而同地问。

“给你们的故事加新料。”陈宁霄转向计院的几人:“DNN优化协同过滤,RNN提取用户的动态关键词和情绪,视觉算法提取图像特征……告诉投资人,虽然你们坐在中国大学的教室里,但你们在听在谈的,是硅谷的故事。”

计院男生面面相觑,心里只剩下一个词:woc?

其中一个名叫安德明的,半张着嘴扶了扶眼镜:“你不是商院的吗,深度学习,CNN,NLP……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是最新的人工智能研究方向,可以说除了国际知名社交内容平台如Facebook、YouTube外,还远远没有被中国的互联网产品所应用。就算是在计院,也只有密切关注neurip、iclr、icml这类顶级学术会议的人才会跟上。

陈宁霄微微一笑:“我不仅知道,我还可以帮你。当然,”他话锋毫无预兆地一转,“一切的前提,都是内测上线后,你们日活、次日留存、三十日留存这些数据表现亮眼,也就是验证你们的核心创意够不够吸引用户。”

他将一张银行卡放在了桌上,两指压着,推向罗凯晴:“这里有五十万,去试。”

罗凯晴唰地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陈宁霄,“你认真的?”

陈宁霄两根指尖虚虚地点在桌沿:“还有什么问题?”

“你不再想想吗?很有可能烧完钱后你什么都没获得。”罗凯晴呼吸微促。

陈宁霄闻言,失笑半声,目光笔直地望着她:“我从不走眼。”

workshop咖啡店外,暮色已降,正是一天中极美的蓝调时刻,天边缀着亮星。他推门而出,背影很快融入深蓝色的夜幕中。

少薇刚给陶巾和尚清做完晚饭,三人在桌边坐下分碗筷,她手机震,来电显示“司徒宁霄”。

尚清笑:“这名字听着就是个帅哥。那个明星?”

少薇拿起手机,略走开两步了才压低声音接起:“喂?”

“在楼下。”

少薇正好快要走到防盗窗边,闻言心脏重重高高地一跳,脚步不争气地如此之快,几步就到了窗边。

银色防盗栏禁锢着少女苍白的面容,她紧紧贴于其上,月光一片银辉,照亮在深巷深处的男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