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明宏让她惊喜了。第二天,周琪在高雄SOGO的活动很成功,一天下来有一百多名顾客过来询问或购买。这样的业绩虽然不大,但让周琪进一步了解了南部的顾客。她帮工人拆台,把产品装箱运回台北。她的手机响起,她一时找不到皮包。最后,她在满地的纸箱和胶带中接起电话。
    “活动办得怎么样?”
    “很成功,我得到很多赞美喔!有几个顾客问我自己是不是用我们的产品洗脸,我说当然是,她们就立刻买了。”
    “不实广告!”明宏大叫,“你是丽质天生,哪是用你们产品的结果?你用洗衣粉洗脸,大概也可以洗成这样!”
    周琪好开心,“嘿,我们今晚见个面好不好?”
    “今晚?现在已经九点了,你回来都十一二点了吧!”
    “没关系啊,我们去吃消夜!好久没吃消夜了!”
    两个小时后,她回到台北,在车上打给他。他们约在他家巷口,他走出来时,看到她提着一个纸袋,穿着整齐的套装站在川流不息的师大路。她看到他那一刻,远远地向他挥手。他觉得自己像归国旅人,被接机的家人热情欢迎。
    “这是什么?”
    “我们的产品啊!来,送你一瓶,收缩毛细孔。”
    明宏把产品拿过来,摇头笑笑,“我大概无药可救了,我的脸粗得像橘子皮一样。”
    “你说什么?”周琪吃惊地问。
    “我说我无药可救了,脸粗得像橘子皮一样。”
    “你看过我们的广告吗?”
    “没有啊,怎么了?”
    “Amazing!”
    “什么amazing?”
    周琪从皮包中拿出一本时尚杂志,其中一页夹着细长的便利贴。她打开那一页,是周琪的产品的广告。一名穿着白色的年轻女子皱着眉,她头上是一颗橘子。文案是:“你的脸近看时,是不是像橘子皮?”
    “这个概念,就是我想的!”周琪兴奋地说。
    “喔……你很没有同情心喔!看我脸这样不但不同情,还从我脸上想文案。我要跟你收权利金!”
    “我太有同情心了,我的比喻竟然跟你完全一样!”
    明宏替她拎袋子,两人走在师大路。车子很多,他要她走路的里面,好像她是眷属。
    “你想吃什么?”
    “我们吃减肥餐好不好?最近胖了一公斤。”
    明宏皱眉,一副“一公斤有什么关系”的表情,“最近是多久?”
    “最近一个月。”
    “一个月?我今天中午吃AllYouCanEat,下班时就胖了一公斤!”
    “嘿,男生跟女生不一样嘛!”周琪辩解,“你们这边有减肥餐吗?”
    “有啊,我带你去吃素食。”
    吃完消夜,他们把车子丢下,漫无目的地在台北散步。沿着和平东路,走到安和路,奇迹似的,一路都是绿灯。
    “我们散步的运气很好呢!”周琪说。
    “‘散步的运气’?”
    “朋友适不适合,就看他们在一起时各方面的运气,所以有‘散步的运气’啦、‘停车的运气’啦、‘等餐厅位子的运气’啦……甚至还有‘避孕的运气’耶!”
    “那情侣‘避孕的运气’好,是指……”
    “嗯……应该是……不容易怀孕吧……”
    “那志平和Grace‘避孕的运气’太差了!他们不应该在一起!”
    “不会有人所有的运气都好的啦,好一两项,就可以白头偕老了!”
    “那我们‘散步的运气’好,可以怎么样?”明宏逗她。
    “就多散步啊!”
    话刚说完,在和平东路和安和路口,他们碰到红灯。他们停下。绿灯亮时,上面的数字从“45”秒开始倒数。
    明宏说,“你有没有发现,台北市每个行人穿越道的绿灯秒数都不一样,而且都是从很奇怪的数字开始倒数,45啦、64啦、36啦。你搞不懂这些数字有什么含意。你不由得想,台北市政府交通局一定有一个天才,他每天工作就是设定所有绿灯的秒数,他也许有一个公式来决定每一路段绿灯的秒数,但那是台北市政府的最高机密,没有人知道。”
    “就像邮政编码一样!”
    “没错。”
    “这我也要写信给台北市长complain。”
    “你要不要自己出来竞选议员?”
    “世上有好多数字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邮政编码、红灯的秒数、地铁第一班车的时间、红包和白包最适当的数目、收音机电台频率的数字、高低血压的数字、飞机飞的高度……”
    还有他们已经快乐地走了多久。两小时?三小时?
    在安和路上,他们绕到小巷里。两旁是已经入睡的人家,月亮的阴影在寂静的巷弄中拉得特长。他们在关了的小店前看黑板上的菜单,相约要找一个时间来试试在庭院中吃午餐的感觉。世界都睡了,他们在城市的闹区,享受被孵化的宁静。
    “好大的树!”周琪指着一户住家门口的大树,“在小巷子里有这么大的树很少见了!真希望我家门口有一棵!”
    “别傻了,有这么大的树,早上五点就有鸟叫,吵得你睡不着!”
    “这样才好啊,每天不用闹钟就可以醒来!”
    “半夜里还会有树上爬下来的虫跑到被子里……”
    “没关系,反正我也想有个伴!”
    “你这么寂寞啊?”明宏笑。
    周琪顺势开玩笑,“我寂寞到睡觉时都要打开房门,这样我才会感觉到在另一个房间的爸妈,不至于觉得我是一个人。”
    “真的还假的?”
    周琪楚楚可怜地说,“我寂寞到订很多杂志,《时报周刊》礼拜二来,《商业周刊》礼拜三来,《TaipeiWalker》月初来,这样我几乎每天都会收到东西,感觉很多人记得我。”
    “这么麻烦干什么?要别人记得你,一个月不缴电话费就好了!”
    “我寂寞到晚上回家,蹲下来脱鞋的时候,会觉得有点喘。”
    “所以我都不解鞋带,更不蹲下来,脚一踢就把鞋子脱掉。”
    “我寂寞到电视遥控器要放在枕头边,早上醒来立刻打开电视。”
    “你有没有注意到早上电影台的片子都很烂?”
    “没错,演员都叫不出名字。不过有一天早上八点我看到《莎翁情史》!”
    “真的还假的?”
    “男主角好帅,他是雷夫范恩斯的弟弟!”
    “他帅吗?我觉得他瘦巴巴的。”
    “但眼神很忧郁。”
    “喔,我知道了,你是喜欢忧郁型的!”
    “我喜欢英国演员。”
    “喔……”
    “那你呢?你最喜欢的男明星是谁?”
    “汤姆·克鲁斯。”
    “喔,对!我也喜欢他。”
    “但他是美国人啊!”
    “不管了啦,喜欢就喜欢嘛!”
    “嘿,你很没原则耶!”
    “耶,你看,”周琪指着树枝上悬吊着的东西,“这树上为什么吊了这么多宝特瓶?”
    “咦……好奇怪……”
    他们讨论了半天,想不出答案。是养虫?种花?还是主人也很寂寞,把宝特瓶绑在树上,等着某个人回来?
    “我告诉你,这边有一个小公园!有时我睡不着,早上起早了,上班前就来这边走走,坐在椅子上吃早餐,你来过吗?”周琪说。
    “我只知道大安森林公园。”
    “大安森林公园像是经济舱的候机楼,这边是头等舱的休息室。”
    他们走进公园。因为下午下了雨,木椅是湿的。明宏四处看了一下,大叫,“等一下!”他跑到旁边的便利商店,周琪一团雾水地站在原地等。他跑回来,拿着一份报纸。
    “你买报纸干吗?”
    他一句话不说,把报纸摊开,叠了好几层,垫在湿的台阶上。
    “喔……”她感动地叫出来。
    明宏淡化这个动作的意义,“我不想把裤子弄湿,我忙到没时间去干洗。”
    “你真好玩。有时候觉得你大而化之,有时候你又这么细心。有时候你很搞笑的,可是每次打电话给你,又觉得你很严肃。”
    “我怎么会严肃?你去问志平,以前我在班上是专门耍宝的。”
    “我问啦,他和Grace什么都不说。他们说:‘林明宏这个人,你要自己去了解才有趣。’”
    “呼!好险,我以为他们会泄露我的秘密。”
    “你有什么秘密?”
    明宏沉默了几秒钟,“好吧,看在你送我收敛水的份上,我就诚实告诉你好了……”
    周琪睁大眼睛。
    “其实我是美国CIA的卧底探员,那些什么企管顾问的工作,都只是幌子而已……”
    “少盖!”
    “你看,跟你说真话你又不信!”
    他们在公园坐了一个小时,明宏没有躲避蚊子,却躲避了很多话题。虽然她刻意避开感情问题,但明宏对他私人生活的任何细节都很小心。
    “我们那一班,每个人都不同。志平从小就不安于室,喜欢冒险,老师越禁止的,他越要做。杜方的专长是写毛笔字和交女朋友,他后来把这两种嗜好合而为一,在一个女生身体上写毛笔……”
    “哎哟……”
    “没错,我也觉得很恶心。”
    “我不想知道他们,我想知道你。”
    “你真的想知道?”
    周琪点头。
    “你如果真想听,二月份再告诉你。我的故事,要春节连续假期才说得完。”
    “你就先起个头嘛。”
    “好吧,既然你一定要知道,我就说了。但我说了后就必须杀了你。其实我不是CIA,我甚至不是地球人,我的本名叫‘艾肯里夫’,我来自一个遥远的星球,叫‘纳维亚杜’……”
    两人一起笑出来。周琪知道问不出所以然来,体贴地改变话题,“耶,我今天在杂志上看到一个伦敦饭店的广告,饭店叫Halcyon……”她从包中拿出《经济学人》,翻到有便利贴的一页,“你看这……”
    明宏打断,“你好喜欢用便利贴喔!”
    周琪笑笑,“便利贴和防毒软件,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样东西!”
    她翻开杂志。那是一则细长的广告,占那页的三分之一。广告上方是照片,拍的是饭店大门口前短短的石头阶梯,石阶上方有一个宝盖头的屋顶,细细的黑色铁架支撑着白色毛玻璃。
    “你看,这个广告说,Halcyon位于伦敦市中心闹中取静的一区,是闹市中的绿洲,位置在荷兰公园旁,离电影《新娘百分百》描绘的、具有波希米亚风格的诺丁希尔只有五分钟……好美喔,对不对?你看过《新娘百分百》吗?”
    “嗯?”
    “《新娘百分百》?茱莉亚罗勃兹演的。”
    “看过啊。”
    “那首主题曲很好听对不对?”
    明宏没接话。
    “罗南基顿唱的,‘Yousayitbest,whenyousaynothingatall……’”周琪轻声唱出来。
    明宏还是沉默。
    “你是在实践歌词的原则吗?”周琪问。
    周琪看着明宏,明宏看着她,眼睛却没有光。像卧房调暗的灯,等待着不会回家过夜的主人。周琪收回想讲的话,说,“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
    他们站起来,周琪拿起垫在地上的报纸,明宏说,“我去丢掉。”
    “让我带回家做纪念吧。”
    他们坐出租车回到师大路,明宏陪她走向她的车,“我家就在那边。”明宏指着巷子的另一边。
    “你住得这么近?那我怎么没有常在这里碰见过你?”
    “你常来吗?”
    “那边有一家女性内衣店,我常在那里买打折内衣。”
    “真的吗?我也是耶!”
    那是那晚的最后一个笑话,明宏的语气已经有些勉强。他们告别。他说他会回去用她们的产品洗脸,她微笑说再见。她开走,驶上大马路,在红灯前停下才发现没扣安全带。她扣上,拉了两下确定绑紧了。她看着旁边空荡的位子,想:他,为什么总绑着安全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