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阎罗话音刚落, 喉口一甜,鲜血自唇角溢出。

分身与本尊虽然各承伤害,但毕竟共用同一心脉力量, 本尊若伤及心脉,他这个分身亦无法保全。

慕昭然余光扫见地上洒落的血痕, 心中一紧,不敢有丝毫分心, 听见阎罗开口,便立即翻指结出一道剑印,喝道:“行天剑,归!”

这一声召令, 隔着万里之遥, 顺着行天剑剑格上那朵赤色霜花传出。

行天剑霎时嗡鸣一声。

在奉天剑铺天盖地的阳炎剑火之下,这一声剑鸣微弱得几不可闻, 唯有行天剑的主人听见了。

在被剑火彻底吞噬前, 游辜雪化作一道幽光,人剑合一, 没入了行天剑内。

行天剑倏然撕开虚空, 应召而归。

剑鸣声自虚空中传来, 随即炸开一道惊雷。南荣圣殿的上空被撕开一道裂隙, 行天剑破空而出,呼啸飞至, 骤然悬停在慕昭然面前。

剑身微颤, 光华收敛。

行天剑化作剑光消隐,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染血的身影踉跄跌出,扑倒在她怀里, 低喊了一声,“昭昭。”

“师兄!”慕昭然惊呼出声,忙张手去接,方一触及他,便摸到了满手的鲜血。

游辜雪受打神鞭后,分化二身,本体的修为大损,本就跌落到了化神初期。

先前强行冲破天书“止”字的禁制,导致经脉尽裂,后又在围剿中重伤,最后再接下云霄飏一剑,连番打击,无不致命。

此刻,他内外俱伤,除了一张脸被用心护住,身上几乎没有一处完好。

慕昭然托着他滑坐到地上,看着他身周不断淌落的血,又回头看了一眼同样半跪在地,唇角溢血的阎罗,心慌到结印的手都在颤抖。

她一边催动药石,一边心疼得掉泪,语无伦次道:“师兄,血……你、你明明说你不会有事的,这就是你说的没事?你都伤成这样了,叫做没事?!你这个大骗子,你说过不会骗我……”

青绿色的药气从他的灵窍灌入体内,又顺着破损的经脉流散向四周。

游辜雪身下的血越来越多,止都止不住。

阎罗从后方靠过来,伸手握住慕昭然颤抖的手,阻止她继续浪费灵力渡送药气,安抚道:“别哭,我不会骗你的。”

要想彻底摆脱天道宫的掌控,又怎能不付出一点代价。

天道宫中,雷光流散,赤红的火莲在天幕中盛放。

良久之后,火莲才一瓣瓣收拢入剑,只留下漫天朱霞。

游辜雪和云霄飏交锋的那一剑,实在骇人。最后时刻,行天剑崩,剑气溢散,四下流窜的雷光电弧被阳炎剑火全数吞没。

奉天剑一时间气势无两,直贯九霄,引得天道宫中众多弟子手中剑,都跟着齐齐颤鸣。

有弟子紧抱着自己嗡嗡震颤的灵剑,脸上还残留方才望见那一剑时的震惊,喃喃道:“没想到,最后竟是奉天君胜了。”

在金宫的剑修弟子们心中,剑尊的两位亲传弟子皆是天骄,但游辜雪毕竟是金宫的大师兄,修为一直以来便遥遥领先,是许多人追逐的榜样。

就连奉天君,以前也常把“我师兄就是最厉害的”这句话挂在嘴边,每逢有人拿他们作比时,他也总是摆摆手说,“我还远远比不上师兄。”

就是这样一个,在众剑修弟子心中如明灯一样的大师兄,最终,败在了从前远不如他的师弟手下。

“看来,剑道第一人的名号,当由奉天君继承了。”

土宫众人聚集在一起,彼此面面相觑,这一场变故发生得实在太快,快得让人猝不及防,就连身处在刑罚堂内的岑夫子都尚未反应过来,何况是他们这些被隔绝在外的弟子。

方衡怔怔望着天幕中绯红的火云,声音有些发颤,犹不敢相信,“三师兄……不会就这么没了吧?”

他的话音落下,众人皆是沉默。

法力交战后,动荡的灵气卷起强劲的罡风,呼啸着刮过绝山密林,回荡起呜呜风声,吹得人心中一片寒凉。

好半晌后,望舒小声道:“要是昭小师妹知道了,可怎么办?”

楚禹抿了抿唇,沉声道:“他还没这么容易死。”

说罢,抬手捏碎掌心的本命石。

碎裂的石粒在空中迸散,化作一个个巴掌大的石兽,奔向四面八方,循气觅踪。

然而,石兽散出良久,又陆陆续续地回来,竟无一寻找到游辜雪残留的灵息。

行天君究竟死了没有?

这个疑问在天道宫所有人心中盘旋,此时此刻,不论是盼他生者,抑或是盼他死者,都在寻找他的踪迹,法尊亦不例外。

法尊的法相从刑罚堂中消失,瞬影去了钧天岛下方一座小悬岛内。

这座小悬岛内有一座静谧的庙堂,名唤奉灯堂,堂中高低错落,静静燃放着无数璀璨命灯。

天道宫弟子入宫之初,必须交付一滴心头血点燃命灯,以系性命之根。

弟子的命灯由五行学宫自行保存,仙师的命灯则会被送入奉灯堂,由法尊亲自监管,由他座下的童子供奉。

堂中诸多命灯,就算有风穿堂而过,灯焰依然纹丝不动。

此刻,只有一盏,忽地剧烈摇晃起来,须臾后,倏然熄灭。

剑气散,命灯灭,他绝无生还可能。

法尊唇角轻轻牵动,难得露出一丝笑意,他随手一挥,碾碎了那一盏熄灭的命灯,轻巧得如同掐灭了一只不够听话的蝼蚁。

这世间之人,无不是任他生杀予夺的蝼蚁。

没有例外,也不会有例外。

法尊回头吩咐身后侍灯童子,“传令,游辜雪弑师叛道,已伏法受诛,从今往后,天道宫中再无行天剑,唯奉天剑尔。”

云霄飏独身立于浮剑台悬岛,浑身战意未消,胸腔里的心跳仍如战鼓,震得血脉翻涌。

直到听闻上空传来“游辜雪命灯已灭”的传音,他经脉里奔流的剑气与热血,才一点一点冷却下来。

他茫然回首,望向师尊曾经居住的浮剑台,又转眸望了望左侧的覆雪殿。

身体里的热血退尽以后,心中忽然腾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空虚感。师尊死了,师兄也死了,恍惚之间,他好像成了一叶随浪翻覆的孤舟,从此以后,再无可以停泊的岸口。

云霄飏神色恍惚,脚步虚浮地往回走。

踏入霄云殿时,看见站在庭院花树下的那一道纤细身影,他这只漂泊的孤舟,才终于又触到了实地。

他双眼一亮,疾步奔向前,一把将她拥进怀里,紧紧抱住,额头抵在她肩头,声音嘶哑道:“离枝,师兄死了。”

叶离枝被他的手臂箍得生疼,试着挣扎了一下,换来的是他更加收紧的力道,紧得几乎让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她安静下来,不再动弹。

“我听见了。”叶离枝平静道,“恭喜你,终于如愿以偿,赢了你师兄一回。”

这么大的动静,就算是在她这个小小的鸟笼里,也能听见。

“恭喜我?”云霄飏苦笑了两声,喉中哽咽,眼角酸涩,“是啊,我明明应该高兴才对。”

感觉到滴入脖颈的热泪,叶离枝怔了怔,随即讽刺地笑出声来,“是你杀了他,又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他还是这样,一边做着最残忍的事,一边又表现得好似多么身不由己。

游辜雪弑师叛道,被云霄飏大义灭亲,亲手诛灭的消息,很快从天道宫传扬了出去。

这件事传得极快,看上去并无人刻意宣扬,它便沸沸扬扬地传遍了神州四境的每一处角落。

从修士之口,散入凡人之耳的过程中,难免又多了许多添油加醋的细枝末节,这把天道宫曾经最锋利的剑,很快便生了锈,染了浊,他以前的功绩被完全抹杀,只余弑师叛道的污名。

曾经替天行道、诛恶除邪的行天君,最终还是从云端跌进了泥泞里,白衣染尘,成了世人口中最不堪的一个邪魔之徒。

如今,行天剑跌落得有多惨重,奉天剑的名声便有多响亮。

慕昭然撕碎了纷纷扬扬传来手里的消息纸条,心中烦闷不已。

她回身戳了一下躺在床上的人,没好气地嘀咕道:“这下好了,游辜雪的名声比阎罗都还要臭了,活该你以后只能当二房。”

床上的人双眼紧闭,一动不动。

慕昭然兀自笑了一会儿,笑声渐低下去,又忍不住俯身,侧耳贴在他的胸膛上,屏息去听他胸腔里的动静。

游辜雪心脉停止之后,分身重新回归了本体,二者合一。他说,过三十日他就会重新醒过来,但慕昭然现在觉得,就连三日都很难捱。

“你身体里的那只虫子到底有没有在干活呀?”慕昭然皱眉抱怨,竖起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胸口,隔空喊话道,“喂,小蛊虫,你快点醒吧,我真的一点也不嫌弃你了,所以,你快点让他醒过来吧。”

游辜雪身上的血污已经被小心地擦拭过了,伤口凝滞,不再流血,但也无法愈合,整个人看上去惨兮兮的。

慕昭然不敢太用力地触碰他,只贴了一会儿,便重又直起身来。

也就是在退离开的一瞬,她忽然感应到了什么。

那是一缕极其微弱的气息,若有若无,仿佛初春里埋在泥土深处的种子,正悄然迸发,泄露出一缕生息。

是生衍之气!

慕昭然身形微顿,睁大眼睛,犹豫片刻后,终是小心翼翼地分出一缕神识,探入他的心口内。

游辜雪心脏里那一只蛊,与他的心脉紧密结合在一起,交织的心脉经络形成交织的茧,包裹在它周围,它就像是一株以他的血肉为土壤的种子。

此时,种子崩裂,生衍之气便顺着茧的裂口不断流淌出来,滋润着尚未彻底干涸的血肉土壤。

慕昭然霎那间醍醐灌顶,恍然大悟,“生衍道,谢天涯为了复活他的妻子,最终入的生衍道。”

令人死而复生的关键,并不是什么蛊虫,只不过是因谢天涯炼蛊,他将生衍之道融进了蛊里,才造就了这样一种死而复生的蛊。

既然如此,那她也定能助他。

慕昭然定了定神,盘膝坐在他身旁,伸手抵在他心口,将生衍之气不断注入他心脉内。

外面日升月落,日月不知更替了几轮,掌下寂静的心口,忽地“扑通”一声。

慕昭然面上一喜,轻吐口气,疲惫地俯倒下去,贴到他胸膛上,听着那一下一下搏动的微弱心音,闭上眼睛。

“师兄,快点醒来吧,我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