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慕昭然放出神识, 将殿中细枝末节处皆收入感官,她指尖微抬,长鞭如灵蛇翻卷, 猛地往床榻下一抽,将那一个尚且散发着余热的铜盆从床下卷出。

咚——

铜盆重重砸在地上, 盆中残灰四散飞扬,霎时弥漫在殿内。

慕隐逸看了一眼铜盆, 心下稍安,他烧得及时,里面连一片完整的纸屑都找不出来。灰飞烟灭,覆水难收, 就算是阿姐, 想来也无计可施。

“只是几张写错的字帖,”慕昭然质问道, “需要你这般偷偷摸摸地焚毁?”

慕隐逸自觉已经及时消除了证据, 丝毫不见心慌,镇定道:“阿姐也知道, 父王从小便对我格外严格, 我稍有错处, 便会被罚。阿姐如今修为有成, 定能想到办法唤醒父王,我也是担心这些错帖让父王瞧见, 又惹他生气, 才想着赶紧处理掉, 不欲被人看到。”

他这话说得倒是有理有据,从容不迫。

直到亲眼见着慕昭然身边的男人并指结印,凌空画出一个诡异的符箓, 那符箓悬在半空,化作漩涡,将满殿飘散的纸灰尽数吸纳。

被焚毁的纸灰在符箓的作用下,溢出细微火星,随即“噗”地一声复燃。

火苗迅速攀升,越烧越旺,映照在殿中三人神色各异的瞳孔中。

慕隐逸望见那火舌中渐显的宣纸一角,心中一慌,终于意识到那诡异的符箓竟能逆转时间,使灰烬复原。

“不行!快停下来,这真的只是我从前写的一堆字帖,阿姐,你相信我!”

他语无伦次地喊着,惊怒交加,眼眶立时便红了,张开手臂朝半空火焰猛地扑了过去,试图用身体将那团沸腾的烈火扑灭。

在他伸手入火中,试图撕开那一道悬空符箓的刹那,符箓当中的火焰一滞,旋即嘭地炸开。

乌黑的灰烬尽数消隐,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白花花的宣纸。

宣纸如雪花纷飞,从空中簌簌洒落,铺满一室。

“不要——”慕隐逸嘶声大喊,疯了似的伸手去抓飘散的宣纸,扑跪到地上,将满地纸张往怀里揽,想要挡住慕昭然的视线。

但这一室纸张实在太多了,多得他根本抓不过来,他都不知道,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写了这么多张。

慕昭然甚至不必弯腰,只抬起手,就接住了一张飘飞到眼前的宣纸。

那宣纸上,用暗红色的的墨迹,写着一个大大的“死”字,墨痕当中逸散着一丝一缕肉眼可见的怨恨死气,刺得人心头发颤,触目惊心。

“死”字浓重的墨迹之下,压着一行行排列规整的小字,慕昭然从“死”字的间隙里辨认出了那些小字。

这的确是一张字帖,且有些年头了,纸张都略微泛黄,右上角是父王提笔亲自写的字,笔锋犀利,最为规整。

在那字之下,是他当年握着他们的手,一笔一划教他们如果落笔,如何发力,而落下的笔迹。

再往后一些的字迹,就难看许多,那便是他们当年独立所写。

慕昭然和慕隐逸那一手漂亮的字体,全都是父王这样教着写的。

这张宣纸的右下角还有一个花状的墨团,是慕隐逸当年写错了字,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慕昭然为了哄他,往墨里注入了一点灵力,点在错字上,将那一个错字变成了一朵绽放开的墨色小花。

如今,这张字帖上所承载的过往回忆,都被那一个大大的“死”字给全部抹杀,化作了满溢怨恨的咒符。

慕昭然攥紧宣纸一角,转眸扫过殿内,满地字帖,数不胜数,每一张上都写有一个怨气四溢的“死”字,那字迹的墨痕透着血腥的暗红,是以血磨成的墨。

慕昭然气到极致,反而笑出声来,“用父王手把手教你所写的字帖,用你与他同源的血脉作引,来咒他死,慕隐逸,为什么?父王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让你恨到如此地步?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登上王位吗?”

慕隐逸像是被当头打了一棒,动作僵住,终于停下了抓纸的手。

他坐在地上,低头看了眼怀里揉成一团的字帖,缓慢地摇了摇头,“恨?我不恨父王,我不恨他,我也不想要什么王位,我就是……觉得不公平罢了。”

他眼圈泛红,神情恍惚,语气逐渐激烈:“对,我就是觉得不公平!我和阿姐,同样是父王的孩子,可凭什么就只有阿姐能被圣殿长老开灵窍,能够走上修仙之途?凭什么只有你能学习那些玄妙术法?只有你轻轻一勾手指,就能将远处的东西取来,只有你能让一团墨开出花,也只有你能让泥人活过来为你所用。”

“阿姐,你身边有那些能带你上天入地的灵使,你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你的世界那样辽阔,那样精彩,自由自在。”

“而我呢?”他嗤笑一声,笑意里透出这么多年积压在心中的怨,“我每日里只能困在这四四方方的宫墙里,听太傅讲那些枯燥乏味的四书五经,绞尽脑汁地写会被父王批得一无是处的文章,随父王听大臣们汇报虞江水患,南原旱情,税赋征收,科举选拔,诸如此类,属于凡人的庸庸碌碌,鸡毛蒜皮之事。”

“阿姐,在修士眼中,凡人不过就是朝生暮死的蝼蚁,凡人之君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一群蝼蚁之主罢了,凭什么你能前往天道宫,超脱红尘,而我却要被困在这蝼蚁窝里,为一群蝼蚁的生生死死殚精竭虑?”

当慕昭然坐在金龙头上,翱翔云端之时,他却还在捧着书为未完成的课业焦头烂额,那个时候,他听到夜空之上传来的嬉笑声,不知道有多羡慕。

在天道规则之下,凡人之君,是无法修行的,从他受封太子之时,便注定了,他这一辈子也会像父王一样,葬送在庸碌俗务之中。

“我才不想要这个王位,不想做这个国君。”慕隐逸道,“可我被推上了这个位置,父王,母后,身边的一群大臣,每一个人都要求我做一个为国为民的明君,从没有人问过我的意愿。”

他转头看向慕昭然,眸中燃起一点向往的心火,近乎魔怔地说道:“如果父王死了,王位被别人所夺,我不再是南荣的太子,那我是不是就能像阿姐一样,抛开一切负累,走上修行之路了?”

慕昭然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这些话,也是第一次知道,他竟然是这样想的。

她心中记挂着父王的安危,不欲与慕隐逸多做争辩,熔鞭一甩,鞭梢如蛇般缠上他的身躯,她拎起那一叠厚厚的“死”字咒符,直接撕裂虚空,带他重返父王修静养的寝殿。

慕隐逸被熔鞭上炽烈的火气烫得泪流满面,身形一晃,被重重一掌推倒在大殿中,抬头就看到母后那张茫然的面孔。

“昭昭,逸儿……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不是去找下咒之人了吗?”王后的声音颤抖,目光移向慕昭然手中的字帖,看到了那个血腥刺目的“死”字,脸色一白。

慕隐逸垂头坐在地上,一声不吭,也不敢喊痛,从他落笔写下第一个字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终有一日会东窗事发,也知道……会有让母亲心碎的这一天。

王后惶然的目光来回看过自己的一双儿女,眼中涌出痛苦的泪水,难以置信地捂住嘴,身子一软,终于支撑不住,瘫软地倒了下去。

慕昭然连忙上前,将母亲搀住,急道:“榴月,快,护心丹!”

她接过丹药喂入母亲唇中,待她呼吸平缓,才将人轻轻放平在软塌上,轻轻拭去她眼角泪痕,低声道:“母后,对不起。”

她本可以不带慕隐逸过来,不让母后知晓慕隐逸的所作所为,这样她便不会伤心。

可慕隐逸对父王下手,他所做之事,早已超过了可以粉饰太平的界限,她绝不能原谅他,母后早晚还是会知道的。

慕昭然安顿好了母亲,同阎罗一起回到父王身边,他们找到了死咒术的源头,从那厚厚的一叠咒符中,寻回了一些父王被吞噬的生机。

荣王生机恢复了一些,脉搏也强健了几分,只是依然没有苏醒过来。

他体内的死咒术依然没解。

阎罗仔细检查荣王体内的死咒术,蹙眉道:“主咒的死字还没找到。”

慕昭然一时怒火上头,走出来狠狠扇了慕隐逸一巴掌,问道:“还有的死字呢?”

慕隐逸被打得歪过头去,嘴角渗出血痕,木然道:“我不知道,我所写的,都在这里了。”

慕昭然抓着他扯到父王的床榻前,逼迫他看向躺在床上生死未知之人,逼问道:“是谁教你的这个?是谁教你用这么恶毒的咒术对付自己的父亲?”

慕隐逸浑身一颤,剧烈地挣扎起来,不想去面对床上的人,“没有人教我,我、我就是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人给了我一张纸,问我想不想改变现状……”

他说着,曾经的梦境便越发清晰起来,流着泪道:“那时候,我其实已经认命了,已经决心像父王一样,好好地管理这个国家,就当一个平庸的凡人之君就好。”

“可梦里的那个人,他又让我见识到了作为修士呼风唤雨的强大力量,让我又生出妄想来。”

慕隐逸不记得那个人长什么样了,但他还清晰地记得,在梦里,他只需要抬抬手便可移山填海,翻云覆雨,这种可以掌控一切的力量,令他着迷。

慕隐逸心中的妄念又开始膨胀,膨胀到超越了父子亲情,完全被人牵着鼻子走,“他就像父王当年一样,握着我的手,教我写下了第一个‘死’字。”

从那之后,他便入了魔障,直到今日才如梦方醒。

慕昭然怒火中烧,扬起熔鞭朝他狠狠抽去。

慕隐逸不逃不躲,被一鞭子抽飞出去,撞翻了屏风。

他躺在地上吐着血,自暴自弃道:“阿姐,我知道我有错,你打死我吧,反正凡人之命本就卑贱如蝼蚁,凡人之君也是如此。”

慕昭然扬起的长鞭顿住,紧握半晌,垂下了手。

“好,你想要我的人生是吧,我成全你。”慕昭然召出镇石,抬手点往眉心,抽出心海记忆送入镇石之内,镇石的碑面上掉下簌簌石灰,显露出一行行字迹,是她的过往经历。

镇石上的麒麟兽头双眼亮起金光,朝着慕隐逸张开大口,一口将他吞了进去。

麒麟大口闭合之前,慕隐逸听到慕昭然最后一句冷然的话音。

“如果你能从麒麟场域中出来,那你便可得到我的全数修为,成为你梦寐以求的修士,但如果你在场域中死了,那你就真的死了。”

话音落尽,慕隐逸的意识陡然陷入一片黑暗,再睁眼时,他是被一阵经脉撕裂的剧痛所惊醒的。

一睁眼便看见圣殿大长老那副对于他来说不甚熟悉的面容,他发现自己回到了幼年之时,身形缩小了很多,正盘膝坐在圣殿的一座法阵当中。

尧姑并指点在他头上,澎湃的灵力不断灌入他的肉身当中,仿佛要将他从内部一寸寸撕裂开。

慕隐逸忍不住痛哼出声,“疼,大长老,好疼。”

尧姑语气温和,但手下的动作却没有半分停顿,安抚他道:“殿下要步入修途,便需要冲开灵窍,打通淤堵的经脉,这个过程是有些疼,等灵窍打通,引气入体之后就不会疼了,殿下且忍一忍吧。”

开灵窍,大长老竟然在为他冲开灵窍!

慕隐逸心脏狂跳,拼命咬牙忍耐,额上疼出了细密的汗珠。

阿姐从没有跟他说过,原来开通灵窍,会这么疼。

镇石之外,阎罗紧皱着眉,不赞同道:“你何必要将自己牵扯入内,与他做这样一个赌。”

他不喜欢慕昭然这种让自己涉入险境的做法。

慕昭然转头看向阎罗,伸手牵住他的手,面色苍白地笑了笑,“放心吧,他出不来了。”

慕隐逸,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他总能说出许多不得已的苦衷,前世背叛了她,今生又背叛了父王,她绝不会轻饶他的。

她要让他也尝尝被至亲背叛,不得好死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