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游辜雪当年从那地龙之中逃出时, 尚且年幼,只不过三岁上下,但那一场灾难还是深深铭刻进了他幼小的心里。

这么小的孩子, 在一朝之间遭逢巨变,失去至亲, 亲眼见着天地变色,无数人死在自己眼前, 即便侥幸逃出,从此也只剩孤身一人,无处可去。

岑望言一开始还很担心,他会不会惊吓过度, 出什么问题, 后来见他不哭不闹,回答旁人话语亦算是清晰, 瞧着是个可造之材, 便将他带回了天道宫,为他贯通灵窍, 洗经伐髓。

游辜雪在土宫跟随岑夫子修习数年, 于十岁时入地卷取得行天剑, 被剑尊看中, 从而入了剑尊门下,成为他的亲传弟子, 改习剑道。

尽管岑夫子因此而气恼他, 但游辜雪其实并不在意自己修习的是什么道, 他当初可以弃土术,转修剑道,后来也可以弃剑道, 而去修习毒蛊之术。

他所追求的,从始至终,都只是强大的力量,强大到若是再遇上当年之灾,他能够有足够的力量,保护自己,也保护自己想护之人。

唯有弱者,会成为别人抉择之下的牺牲品。

距离天都城五十里之外的驿站。

此地夜幕晴朗,月色如洗,叶离枝倚靠在窗前发呆,难以入眠。

有风从庭院中拂过,吹动院内车辇上的悬铃,那悬铃由海中的贝类串成,撞出的声响也与寻常铃铛不同,少了几分清脆,多了一些朴实的沉闷。

悬铃摇晃,流淌出一丝一缕幽蓝色的流光,仿佛海中水浪。

这一次回天道宫,是由她的表兄东海鲛族的少主溯琴,亲自相送。

与鲛王相认后,叶离枝便与舅舅细说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也说了母亲当年的逼不得已,鲛王听完气愤难当,并不想认叶家这一门姻亲。

叶戎到底是南荣的大将军,鲛王虽然气愤,却也不得不顾念大局,不能为了已然过去快二十年的陈年旧恨,再大动干戈,造成两族纷争,只要求她从此断绝与叶家的往来。

叶离枝是请求了表兄,才能多绕一些路程,送她回一趟南荣。

她当初沾了圣女殿下的光,得以离开将军府,虽然一心想往天道宫来,却也心知前路一片迷茫,未来无定,不敢多提要求,将燕娘带在身边。

现如今,她以为自己终于能有些底气回来接她了,可到头来,她还是来迟了。

一个人族婢女的命,在溯琴看来,根本无足轻重,死便死了,所以他并不能感同叶离枝的难过,叶离枝心中的这份自责和愧疚,只能堵在心头,无人可诉。

深沉的夜幕中,忽有剑光闪过,叶离枝身畔的扶云剑微微一亮,发出一声清越剑鸣,她坐直身来,疑惑道:“云师兄?”

叶离枝当即起身,披上一件斗篷,推门出来驿馆外。

果然,不到片刻,剑光便落到身前,云霄飏从奉天剑上跃下,瞧见她站在院中相迎,心中一喜。

多日不见,叶离枝的形貌与从前相比,越发清丽出尘,鲛族本就是貌美的种族,觉醒了鲛族血脉的叶离枝,仿佛是蒙尘的珍珠,经过海水洗涤,终于显出原有的姿容。

云霄飏定定盯着叶离枝良久,直到对方脸颊晕开红霞,才蓦然回神,不好意思道:“我吵醒你了?”

他们二人同修乾坤剑法,扶云剑和奉天剑互相能有感应。

叶离枝摇摇头,“我本来也没睡,云师兄怎么来了?”

“我听闻你从东海离开,要回天道宫来,便想来迎你一迎。”云霄飏顿了顿,继续道,“原想在天都城楼等你的,不过我感应到扶云剑距离天都也不远了,便直接过来了。”

他来得很不时候,驿馆里的人都休息了。

叶离枝扑哧笑一声,回头看一眼驿馆二楼,“表兄在楼上休息,正好我也睡不着,师兄陪我在院中坐坐?”

云霄飏点头,叶离枝带着他往院中停靠的车驾走去。

那车驾不似寻常马车,车身如同玄龟,车前座很是宽敞,眼下驾车的水马已经被卸了下来,在旁边的马棚里休息。

两人便坐在车前座上,晚风习习,摇晃着车檐的贝铃,水蓝色的灵光萦绕四周。

这还是他们自宁氏伏妖山分开后,首次相见,叶离枝打量过他,松了口气道:“幸好云师兄安然无恙。”

云霄飏也想起了当日之事,忙解释道:“我那时并非想要向你挥剑,你挡在祝轻岚之前后,我便立即想要收剑,不过当时有一股力量强行将奉天剑压下去,我修为不及,难以违抗。”

叶离枝见他着急,安抚地笑了下,“你忘了我们的命剑互有感应?我知道你是身不由己,能够杀死灵尊之人,的确不是我们能够抵抗的。”

灵尊的死讯也就瞒一瞒不知情的外人,叶离枝都能炼化体内妖丹,当然知道那妖丹来自何人。

她也是后来从鲛王嘴里知道自己母亲和灵尊的纠葛,方才明白,灵尊为何会在死前的最后时刻,将妖丹送入她体内。

叶离枝回想起那一道曾经只能仰望的青衣身影,心情有些复杂,只不过灵尊已死,这些旧日恩怨也都随风去了。

云霄飏用力握了握拳,心有不甘道:“说到底,还是我实力不足,才会让命剑都被他人压制。”

叶离枝望着夜色深处,神情中也浮出些许惆怅,是啊,说到底,都是实力不足,才会如此身不由己。

祝轻岚送给她的发簪碎了,他大概也凶多吉少,燕娘也没了,为数不多对她好的人,她都没有护住。

两人一时无话,庭院里安静了片刻,只能听到马棚里的喷鼻声。

叶离枝换了个话头,“我听表兄说,云师兄曾来过鲛族找我。”

云霄飏颔首,“嗯,不过你当时正是炼化妖丹的关键时候,我不好打扰,后来收到天道宫召集剑修回宫的传讯,我便只好先行回宫。”

叶离枝道:“我在回来途中时便听人说,天道宫召集剑修返宫,是开启了剑道传承秘境,可惜我错过了这个机会,云师兄在秘境里可有收获?”

扶云剑和奉天剑互有感应,叶离枝在南境之时,其实隐约也感觉到奉天剑破境的剑势,只是不知为何又突然衰弱了下去。

今日见到他,观他修为似乎也没有进境。

云霄飏面露苦涩,并不愿多说此事,很快敛下情绪,顾左右而言他,关切道:“我在试炼中时,感应到扶云剑的颤鸣,实在悲戚,离枝,你是发生了什么事么?”

叶离枝心中本就苦闷,被他这般关切地一问,难抑心中倾述之欲,踌躇片刻,还是将燕娘之事说了出来。

“是我害了她,如果当初我能再多忍一忍,不要口不择言,骂那么一句,叶戎也不会想起她来,只要没人注意到她,她在将军府中就还有一处容身之地。”

云霄飏耐心听着她细声细气的诉说,初遇之时,他便看出她的处境不佳,却没想到她的过去,竟那样难过。

车辇的灵光映在她眼中,彷如一片蔚蓝的大海,海上生雾,湿润了她的眼角。

云霄飏情不自禁地伸手过去,揽住了她的肩头。

叶离枝身子一僵,从小到大,几乎不曾有人拥抱过她,云霄飏怀里的暖意就像是吸引飞蛾的烛火,引诱着她沉溺。

在意识过来之前,她已经放松了身子,埋首靠进了他怀里。

两人就这样倚靠在车上,小声地倾吐着无法为外人诉说的心事,直到天边破晓时,驿馆里传来有人起身的动静,叶离枝才揉了揉眼睛,从他怀里直起身来,先行回了屋。

云霄飏眼神幽深地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踏入门去,隐没在门廊后。

溯琴从驿馆出来,见到这位天道宫的奉天剑君,脸上并无惊讶,昨夜他来时,他便已有察觉,只是识趣地没有出来打扰。

两人互相见礼,站在晨雾之中,寒暄了几句。

待众人收拾妥当,便启程继续往天道宫行。

辰时初,天都城南门洞开,进出城门之人络绎不绝,开阔平整的官道上,一行车队朝着城楼缓缓驶来,路上行人纷纷避让至路旁,好奇打望这一行华丽的车队。

打头之人形貌昳丽,披着一头浓密如海藻般的长发,身着轻薄鲛纱,透出底下紧实的肌理,莹润的皮肤在朝阳下,如闪耀的珍珠。

他身下坐骑外形似马,头上却有三目,身上覆盖着光滑的鳞片,尾部生着如绸缎一样飘逸的鱼尾,能同时在陆地和海中生存。

云霄飏骑着一匹相似的坐骑,并行在溯琴右侧。

一路行来,吸引了无数男男女女的目光,有不少人干脆忘了正事,掉转头追着车队一起往天都城走。

生在天都城,就算是平民百姓,也比别地之人更加见多识广。

有人认出那车队中的灵兽来,嘀咕道:“那是三仙岛的水马,看这架势,这又是妖族的哪一位贵人?”

另一人接话道:“车辇上旗徽绣着鱼尾纹,是鲛族,鲛族之人果然都生得很美貌。”

“那领头之人瞧着像是鲛族的少主溯琴,能让鲛族少主和奉天剑君亲自护送,车里的人是谁?”

不少窥探的目光都往两人身后的车辇望去,那车身形如玄龟,很是宽阔气派,四面垂着纱帐,车身四角挂着贝类串成的铃铛,随风叮当摇晃,隐隐约约可见车内坐着一个窈窕身影。

议论的话音落下,恰有一阵劲风拂过,吹开了车上纱幔,让人瞧见了车中人的面容。

“有点眼熟。”有人说道,但一时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倒是一个住在天都内城的修士忽然一抚掌道,“那是叶离枝啊,当初通过灵尊的青龙琉璃灯考验,破例进入天道宫的幸运儿。”

“叶离枝?她怎么变得这般漂亮,简直脱胎换骨。”

“是啊,和咱们天都的贵女站在一起,也毫不逊色了。”

“她不是南荣什么将军的女儿么?怎么会和鲛族人在一起?”

路人毫不避讳的议论声,无论褒贬,尽数都被车内之人听入耳中。

叶离枝透过纱幔看着两旁跟随车队打望的路人,不禁有些恍然,当初她随圣女殿下入天都城时,也曾是这般景象。

只不过,那时候路人跟随的都是殿下的车驾,叶离枝当时与侍女同乘一车,只能遥遥从后看一眼前方的盛况。

现如今,她也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能这样风光无限地进入天都城。

圣女殿下,也不知她现今如何了。

这个疑问没有在她心里盘桓太久,叶离枝回到天道宫中,很快便听到了慕昭然的消息,实在是天道宫的同门,都在谈论剑道秘境之事。

而其中最让人津津乐道的,便是身为土修的慕昭然,却在剑道秘境中化神。

也是到了这时,叶离枝才恍然明白,前夜云霄飏脸上那一闪而过的苦涩表情,是因为何。

叶离枝担心云霄飏又因此而生出心结来,安慰他道:“只差这一瓣剑火而已,云师兄早晚会再修炼出来,只不过是再多花费些时日,我相信云师兄一定能破境化神。”

云霄飏苦笑了下,“机缘难得。”他心头再次浮出乾坤第七剑的功法,望着叶离枝那双明澈的眼,又将它埋回心底,说道,“倒是你,有灵尊妖丹相助,或许能比我更快化神。”

叶离枝轻叹口气,她以人族的身份活了这么多年,将将恢复妖身,还未完全适应妖力与灵力不同的运转方式,如今也有些卡入瓶颈。

不过,她很快又振作起来,“再过半月,便是弟子段位考核,我会努力追上云师兄,拿到紫带。”

云霄飏闻言,袖中手指蜷紧,这一次,他不能再失误了。

天道宫的弟子段位考核,与游辜雪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他成日除了修炼,便是夜里去石林外坐一坐,也静观着法尊的动静。

石林里悄无声息,慕昭然这一次闭关的时间很长,步入化神境后,元婴晋升元神,魂魄的力量增强,心中的各种恶欲也会随之增强,步入化神要过的第一关,便是破恶欲,渡心魔劫。

这也是为何天道宫的弟子段位考核,前面几关只考验弟子修为,后面的关卡则几乎都为心性的考验,就是为了在一关一关的磨砺中,明心见性,不堕魔障。

慕昭然修为进境得很快,但她的心性修炼,却还停留在渡叶一关,还得经历一番苦磨不可。

游辜雪心知肚明,却还是忍不住夜夜往那石林去。

现在的土宫全然成了他夜游的地方,有时还能蹭上余渺的一顿滋补宵夜,搞得岑夫子都有些无言以对,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没看见。

“这小子清心寡欲了上百年,眼里从无男女之事,老夫还以为他是天生的修炼圣体,缺少情根,没想到他顶着一张无欲无求的脸,情根比谁都粗。”岑夫子叹息一声道,“得了,咱们这石林又多添一块奇石。”

提起石头,林夫子立即来了兴致,问道:“什么奇石?”

岑夫子睨他一眼,冷哼道:“还能是什么石?望妻石!”

林夫子:“……”看来岑夫子还是对游辜雪偏心的,照他来说,这种没多大用处的石头,就别冠个“奇”字了吧,让人白高兴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