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云霄飏仰头望向那一道万众瞩目的身影, 又转眸看向演武场内无数聚焦于她身上的惊艳赞叹的目光,心中滋味一时难言。

若非在最后关头,被她抽走剑域内芯一瓣精纯的阳炎剑火, 化神之人本该是他,此刻受万众瞩目之人, 也应当是他。

从最初的金莲池,到后来的冰原, 再到此时此刻,慕昭然从始至终都在阻碍他。

他太愚钝了,早该在金莲池中被她抢先夺得日精之藕时,就应有所察觉才是, 偏他那时候, 竟还被她的眼神所迷惑,以为她对自己存有爱慕之心。

云霄飏身为剑尊亲传弟子, 又性子随和, 平易近人,从小到大其实不缺爱慕他的人, 不论是天道宫内, 还是天道宫外, 出任务时, 总会收获那么一两颗芳心。

他虽无法回应所有人的芳心,但对于爱慕自己之人, 难免会有些额外偏待, 权当是无法回应芳心爱慕的补偿, 面对慕昭然,亦是如此。

是以,她从前向他提出的那些要求, 他都乐于满足她,即便后来,她眼神中的爱慕情愫淡去无痕,他也从未将她摆在对手的位置上。

正是这种感情用事蒙蔽住了双眼,让他未能看清对方,最终成为了她的踏脚之石。

若是换做别人,换做是其他的任何一个男修弟子,即便不是剑修,在内域剑山初遇时,他都会有所防备,会先行断绝对方一切妨碍他的可能。

说到底,他终究还是败在了自己手上。

慕昭然从秘境踏出,一眼望见演武场内乌泱泱的人群,她怔了一怔,随即抚了抚鬓边碎发,落落大方地扬起明媚笑意,坦然地接受了每一道打量的目光。

郑重道:“多谢师兄、师姐们相护,我才能逃出秘境,这一份情义,师妹定然铭记于心。”

能够抵挡住秘境崩溃的威力,救回同门,大家也觉得颇有成就。

有人笑道:“同门之间互帮互助,本是应该,举手之劳而已,师妹不必挂怀。”

“我们就是出了点小力,还是行天君能撑住阵眼,剑阵才能拖延些时间撑开通道。”

也有人趁机问道:“圣女殿下一个土修是怎么进入剑道秘境的?还能在秘境里化神?”

“是啊,我还以为能得化神机缘的人,会是云师兄呢。”

演武场上弟子众多,你一言我一语,显得纷纷杂杂,热闹至极。

云霄飏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没有说话。

慕昭然眨眼扫过演武场上的众人,最终定格在游辜雪身上,见他唇角血痕,握着行天剑的手指收紧,也顾不得其他人,立即便要往他而去。

在她飞身落往旭金台时,一股力量忽然凭空袭来,托住她的身躯,不由分说地引着她扶摇直上。

演武场上霎时一静,俱都仰头往上望去。

慕昭然蹙眉,想要挣扎,已然结印的手指,在穿过缥缈云雾,看到高坐云端的法尊时,才迟疑收敛,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弟子礼,“拜见法尊。”

法尊还是第一次正眼打量这位南荣的圣女,年纪轻轻便能修炼至化神者,屈指可数,从前他的注意力都在游辜雪身上,倒忽视掉了天道宫中竟来了这样一位旷世奇才。

“你得了凌霄剑派的试剑石?”法尊仔细打量着她,语气和缓,温声问道。

慕昭然颔首应道:“是。”

她从旧日之景中所见的凌霄剑派大师兄,和如今的天道宫法尊,实在相差甚远。

虽然只短短几面,但慕昭然从那位大师兄身上,能感觉到他对门内师弟、师妹的爱护之情,对凌霄剑派的归属之心,即便战至最后,命剑折毁亦不屈服的身影,都让她记忆深刻。

正因为那一段景象太过浓墨重彩,让她乍然见到现在的法尊,才更觉割裂。

眼前的法尊好似早已洗净了过往血泪,也全然淡去了七情六欲,就和他的法身一样洁白无垢,纤尘不染,再无半分从前的影子。

昔日,他是任人宰割的鱼肉,如今,他是掌管世间法则的神尊,确实就如凡间所供奉的神像一般,高高在上,视人如蝼蚁。

即便法尊的语气温润平和,慕昭然还是下意识地抱紧了行天剑,显出几分拘束不安。

法尊将她的细微反应皆收入眼中,慢条斯理道:“本尊听岑夫子说,你修炼一门地星诀,此功法倒是精妙,能让你凭土行单系天赋,纳剑道之石为本命石,却不为石中万千剑意所伤。”

慕昭然也心知自己修为进境太快,与前世相比,她修为长进快得离奇,恐怕被人怀疑是走了什么歪门邪道的捷径,忙解释道:“此功法是弟子初入天道宫之时,在地卷中因缘巧合所得,土宫夫子们也道此功法精妙,让我好生修习。”

地卷是天道宫至宝之一,又有土宫夫子作证,想来总找不到错处?

法尊沉默片刻,说道:“本尊竟不知,地卷中还有这样精妙绝伦之功法,你可否示于本尊一观?”

慕昭然心中当然不愿,可即便不愿,她现下也没有拒绝的权力,只能释出新纳入丹田的剑石,奉于法尊身前。

法尊目光细细扫过剑石,在自己曾经留存的剑痕之上停留良久,那些久远得早已被埋入岁月尘埃里的记忆,那些早已被他遗忘的人,又短暂地涌上了心头。

眼前的少女,眼神明亮,意气风发,很像是曾经剑派里,朝气蓬勃的师妹们,她们原本也应当有一个光明的未来的。

慕昭然看到了法尊微微动容的表情,像是静水之上荡开的涟漪,但只是一刹,涟漪平息。

法尊没有为难她,只抬手轻弹,将剑石重新送回她手里,目光透过她,不知道看向了何方,喟叹道:“凌霄剑派已覆入尘埃,只余这一块试剑石还留存着昔日诸多弟子剑意,你能收复它,可见他们也喜欢你。”

他说着顿了顿,挥袖道:“去吧。”

语毕,慕昭然身子一沉,从云端坠下,法尊的身影也消散在云雾中。

游辜雪看着那道飘然落下的身影,紧绷的心神终于稍微放松了些,目光复杂地仰头望了一眼最高处的钧天悬岛。

演武场内的弟子们都以为,南荣圣女以土修之身闯入剑道秘境,还在秘境之中化神,致使秘境崩塌,定会受到法尊惩罚,就连岑夫子等人都惴惴不安。

却没想到,法尊似乎并未动怒,只与她说了几句话,便放她回来了。

随着法尊离去,演武场的弟子也有人陆续离开,想要回去稳固境界,也有很多弟子留在原地,想要继续看看热闹。

毕竟,这位南荣圣女修炼至化神的进度,连当年的行天君都赶不上。

除了演武场内看热闹的弟子,还有旭金台上同样对她充满好奇的夫子们。

剑修夫子们疑惑她一个土修是如何收服秘境中的剑意,岑夫子等人挤上前来,护犊子似的挡在她前面,将剑修夫子们往外赶,生怕土宫的宝贝疙瘩被人拐走。

“做什么做什么,这是我土宫的弟子,你们这些舞刀弄剑的人围上来干什么?”

“她都能进入剑道传承秘境,指不定有剑道上的隐藏天赋,说不准更适合修习我剑道一途。”

岑夫子怒道:“胡说八道!当日在五行台,你又不是没看见,她只有土行天赋,跟你们剑道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去!”

“那你说说,她怎么是在剑道秘境里化神的?”

岑夫子道:“她就是进去找石头,剑道秘境里面又不是只有剑,还有石头呢。”

慕昭然被一大堆人围在中间,简直寸步难行,挤都挤不出去,四面吵吵嚷嚷,岑夫子挡在她前面舌战群儒。

她踮着脚伸长了脖子,越过纷杂的人群往外望,终于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人。

游辜雪站在旭金台一隅,含笑看着她。

慕昭然与他视线对上,眼眸霎时一弯,朝他比划了一个手势,随即趁着岑夫子等人不注意,结了个手印,紧抱着行天剑钻进地底土遁逃走了。

游辜雪的身影也随之从旭金台上消失。

夕阳余晖粲然如火,烧红了半边天幕,慕昭然站在这绝山偏僻的亭子里,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立即回头,明知故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游辜雪目光示意她怀中,缓步往她走近,“我的剑质还在你手里。”

等到他站定在自己面前,慕昭然才狡黠地眨了眨眼,仰面问道:“那师兄要用什么赎回它才好?”

游辜雪浓密的眼睫低垂,视线滑到她红润的唇上,喉结动了动,低头在她唇上轻轻吻了一下,“够么?”

这一回,游师兄倒是很上道。

慕昭然将行天剑收进自己的储物锦囊里,抬手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更低地往自己拉来,“不够。”

夕阳的辉光笼罩在两人身上,勾勒出他们亲密相吻的剪影,天边最后一线刺眼的天光渐渐消隐在两道逐渐重合的身影里。

天色越来越暗,红霞将绝山的一草一木都镀上了一重暧昧的昏红浓影。

慕昭然微微抬眸,近距离看着他染了一层红霞的面容,像喝醉了酒一样令人迷醉。

红霞散去之时,两道紧拥的身影终于又分开了一隙,游辜雪抽身退离,抬手抹了一下唇角,表情一言难尽,“好苦。”

“良药苦口,你方才都吐血了,肯定受了伤。”慕昭然追着他后退的脚步上前,抬手捧住他的脸,不准他躲避,撅着嘴还要去亲他。

游辜雪退不开,只好仰起头,让她苦涩的吻都落在了他的下巴上,皱眉道:“小伤而已,你渡来的一口药气已经足够了。”

“真的?还是再多来两口巩固一下药效。”慕昭然将信将疑,不死心地攀住他的肩膀,踮起脚尖,继续追着他亲。

嘴都噘麻了,还是够不到他的嘴。

可恶,长这么高做什么?!

慕昭然泄气地在他下巴上啃一口,盯着他的喉结,有些哭笑不得,又觉得他有些可爱,疑惑道:“原来师兄这么怕苦的?”

游辜雪腰背挺得笔直,不答反问道:“你现在不嫌苦了?”

慕昭然得意道:“我早就习惯了。”

与药石相伴这么久,她已经对苦涩药气有了些抵抗力。

见他昂着下巴,誓死不从,慕昭然终于放开他,低头从锦囊里取出一粒糖来,塞进自己嘴里,眼眸弯弯道,“师兄,现在我是甜的了。”

游辜雪闻到了她口中清甜的气息,随着呵气拂来鼻息间,喉结滑动,忍不住吞咽了一下,终于低下了他高贵的头颅,视线流连在她红润的唇上,“你见到我的分身了。”

慕昭然愣了愣,不知怎么倒有些心虚,小声道:“他说,你能感觉到。”

“能。”游辜雪低头,含住了她带着甜味的唇瓣,亲昵舔吻,“现在,他也能感觉到,我是如何亲你的。”

慕昭然睁大眼睛,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耳熟,不是,你是有什么怪癖么?

比起苦来,游辜雪确实更能忍痛,分身所受的伤要比他现在严重许多。

南境的一座深谷之中,一条红狐影穿越峡谷,钻进一座山洞,尾巴尖上的狐火照亮了洞窟。

确认洞中安全后,祝轻岚将负在背上的人放下来,试探性地伸出狐狸爪子,刨了刨他的手臂,问道:“你还好么?”

阎罗倚靠在洞壁上,闭着眼睛,舌尖是温软而甜腻的气息,暂时没有工夫理会他。

祝轻岚围着他转了几圈,急切道:“你可别死啊,你要是死了的话,有人该伤心了。”

阎罗倏地睁开眼睛,森冷的目光逼视着他,问道:“什么意思?”

祝轻岚被他吓了一跳,猛地往后跳开一丈远,狐狸眼睛来回转了转,试探性地问道:“前辈是不是名唤阎罗?”

阎罗凝视他片刻,缓慢地轻笑了一声,“你知道我?”

这一世,他还未用“阎罗”的名号在外行事,唯一知晓这个名字的,只有自己和慕昭然。

他不信,慕昭然跟这只狐狸的关系已经好到了,可以告知他这些的程度。

强悍的灵压罩来身上,祝轻岚浑身的毛发都炸起来,脸颊上蓦地一痛,他忍不住轻嘶一声,随即看见了近在咫尺的那一根被他鲜血染红的银丝。

不止是眼前,整个山洞中皆横着这样的银丝,无比锋利,只是轻轻一碰,便能割破皮肉。

祝轻岚没想到,他都伤得这么重了,竟还有余力布下蛛网,顿时浑身僵直着不敢动弹。

他原本还想着可以利用一下圣女殿下,和对方拉进一点关系,却没想到仅仅只是问了一下名字,就触到了对方的逆鳞。

阎罗指尖勾动着一根蛛丝,平静地问道:“你如何知道我的?”

祝青岚咽了咽口水,忙不迭地将曾经擂台之上发生的事说了,嘴皮子翻动的弧度大了,都害怕被被那银丝割去舌头。

阎罗听完,压在蛛丝上的指尖半天都没有动静,“你是说,她中狐惑术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我?”

祝轻岚下意识点了一下头,差点被锋利银丝削掉胡子,忙梗住脖子道:“是、是,是你,我听到她喊你的名字,还说你带着面具,听得真真切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