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天道宫上的晨雾散开, 朝阳的金光洒落下来,将他一身白衣皆镀上一重朦胧光晕。

游辜雪便在这温暖的朝光之中微微闭了眼,长睫颤动着, 迟来地看到了在阙门下相遇时,她从楼阁之上, 毫不犹豫地飞身迎向他的画面。

看到了八卦迷阵崩毁时,她穿过漫天烟尘, 从隐匿的斗篷之下对他的那一个眨眼。

游辜雪心跳一滞,又怦怦急跳起来,他确实无法责怪分身,即便神识没有断开, 是他站在那里, 他也完全逃不开那一双朝他伸来的手臂。

游辜雪下意识地抬手,在记忆中再一次控制不住地接住了扑来的人。

本体和分身的神识重新相连, 各自的记忆如潮水般彼此涌入, 意识亦在无声中合二为一,仿佛分开的两泓清泉, 终于再次重汇于一潭, 沉淀入心海深处。

在神识断开的这段时日里, 他们各自都滋生出了一些嫉恨的私念, 嫉恨到甚至想要除掉对方,这些私念在意识相融的过程中, 全都毫无保留地反馈给了彼此。

但曾设想过的神识厮杀并没有发生, 他们双方都冷静得异常, 亦平和得异常,如交汇的水流,无比顺利地融合。

因为他们彼此都清楚, 若当真因此而割裂,他们任何一方都得不到她全部的爱。

唯有完整的他,方能独占她。

这些源于对同一个人的爱欲和占有而生的私念,在记忆相融的那一刻,慢慢地模糊了边界,一点点交融,再难以区分出彼此。

因对同一个人的爱而分裂,又因对同一个人的爱而融合。

游辜雪合眸在朝阳中伫立许久,低笑了一声,他神识忽地一动,察觉到什么,倏地睁开眼睛,立即御空,往演武场里飞去。

麒麟魂在四境地底游荡,随机捕捉土系修士入秘境,修士被吐出秘境时,亦是随机,阎罗和慕昭然并没有在一起。

分身的那一道神识在南境,但他嵌于系统内部的那一缕神识,却出现在了剑道传承秘境里面。

游辜雪心念如电,很快便想到,慕昭然能以土修之身进入剑道的传承秘境,只有一种可能,那传承秘境中有她最后的一块金石。

演武场上,剑令矗立于旭金台前方,九柄灵剑结成的剑阵锋芒耀眼,撑开着剑道秘境的入口。

夫子们相继也到了这里,坐镇台上,一边望向剑令,一边闲聊着,看上去还尚未发现又有人进入秘境。

“老萧,昨夜你守剑阵,秘境里可有什么有趣之事发生?”

萧夫子摇了摇头,叹息道:“这群弟子还是太中规中矩了,没有几个敢大胆冒险的。”

传承秘境之中,机缘丰厚,便也意味着危险重重,谨慎些自是无可厚非,可太过谨慎,说不定会错失很多机缘,浪费了这一次宝贵的机会。

游辜雪落在旭金台上,与夫子们见过礼后,一如既往,独自坐到一旁。

他眯眼看着入口另一端密集的剑山,这剑道传承秘境内的空间极大,由上百座挺峭的剑山组成,分内、中、外三层,越往内层,剑山中所蕴藏的剑意便也越精妙。

最内一层只耸立着一座剑山,那亦是最巍峨高大的一座剑山,其内蕴藏着化神及化神以上剑修的剑意。

天道宫中大部分的弟子都还在外域剑山,剩下的小部分弟子则到了中域的数十座剑山群,至今尚无人到达最内域的那一座剑山。

云霄飏是距离它最近的一个剑修,正试图往内域的那一座剑山而去,寻求化神的机缘。

游辜雪凭着神识感应,大约能察觉到慕昭然亦在那内域剑山附近,但却无法确定她的具体方位。

法尊一直不曾对他真正放心过,如今耗尽心思开启这一座剑道传承秘境,想来是欲扶持云霄飏尽快化神,好与他分庭抗礼,争取剑尊之位。

要是察觉化神机缘被旁人夺走,他说不准会碍事。

游辜雪闭了闭眼,以神识对分身道:“把法尊引出天道宫去,引不走他,分走他的注意力也好。”

南境的密林之中,阎罗从麒麟秘境出来,差点直接被埋在地底下,立即翻指结印,土灵飞速裹住周身,带着他从地底遁出,现身在一片幽深的山林里。

外面正值清晨,像是刚下过了雨,草木油绿,空气中混合着泥土的腥气,是他当初被吞入麒麟秘境之时的地方。

分身和本体的神识联通,阎罗当即领会了意思,他的目光从周围茂密的林木扫过,察觉到异常,修长的指尖从半空划过,凭空按住一根银色琴弦,灵力蓄于指尖弹射向一处,喝道:“出来。”

一团红狐从躲藏的树丛下滚出来,落地化作人身,祝轻岚眼看他指尖又按下一弦,连忙道:“前辈手下留情,是我是我!”

阎罗当然知道是他,他指尖力道未松,冷然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祝轻岚眨了眨狐狸眼,反应很快,立即解释道:“当初承蒙前辈相救,在下才能保住一命,那日眼见前辈重伤,从这里消失,我四处寻找不得,便想着守在这里,说不定还能再见前辈一面。”

他嘴上说得动听,其实也并未一直守在这里。

现今九尾狐族和蛊修一样无处容身,宁氏的捉妖师发疯一般地四处寻人,连带着也在捉拿他,祝轻岚这段时日一直敛藏着气息躲藏在深山老林中,只能从走兽嘴里获得一些外界情况。

自从在宁家伏妖山和叶离枝分别后,他便全然失去了对方的消息,完全不知道她怎么样了,这次也是听闻叶离枝回了南荣,才冒险从深山中出来,想要去见一见她。

途经此处,便在这里逗留了片刻,正准备走时,忽然感觉到了地底的灵力波动,才又重新返回来查看。

躲藏起来的时日,祝轻岚倒是细细理清了一些情况,灵尊死在宁氏伏妖山,宁家人必定受到牵连,才会如此卖命地抓捕真凶。

那么,慕昭然那一日想尽办法利用他来阻碍宁绝,就很耐人寻味了。

祝轻岚暗暗打量着眼前的男子,一身黑衣罩袍,脸上覆盖着银色面具,周身都遮挡得严严实实,两人隔着一段距离,有灵力阻隔,他几乎完全嗅闻不到对方身上的气息,也看不透他的修为。

他想起与慕昭然擂台比试之时,她中了狐惑之术,第一个看见的人。

她说过,那个人也带着面具。

不管他是不是圣女殿下的第一心上人,祝轻岚都得提醒道:“如今天道宫命令四境修士全力搜捕前辈踪迹,那宁绝等人已经寻到这片地界来,我在五十里外的镇子上见过他们的身影,前辈最好还是再躲藏些时日比较好。”

阎罗垂眸想了想,说道:“来得正好,你去把他们引过来。”

祝轻岚下意识点头道了声“好”,紧接着才反应过来,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把谁引过来?”

阎罗没时间跟他废话,手指从袖口中抬起,屈指一弹,一缕幽影倏地没入祝轻岚身上,他浑身一震,四肢便像是忽然被人缠上了无形的傀线,全不由自己控制。

祝轻岚化作一条红狐,身不由己地朝着他口中的那个镇子狂奔而去,狐狸眼中流下两行热泪。

——天杀的,他一定就是阎罗!一个被窝里果然睡不出来两种人,他简直跟慕昭然是一个德性!狐狸的命也是命!凭什么都不问问他愿不愿意?!

法尊给的三个月期限眼看便要到了,宁绝正是心急如焚之时,忽听族人来报,发现了那只狐妖踪影,宁绝当即带着人追着狐妖而去。

跟着那只狐妖,竟又让他找到了那苦寻良久的蛊修踪迹。

宁绝看了一眼那座幽深密林,抬手喝住众人,谨慎地没有即刻踏入林中,而是命人沿着山林四面,先去布下封山的法阵。

他取出一枚符文,恭敬地将这个消息传送了出去。

天道宫,钧天殿内。

法尊抬手从虚空捻过,抓出一枚符文,神识扫过符文内的消息,沉声道:“躲藏了这么久,终于肯露面了。”

他抬头看了一眼神台上的天书,抬手从天书中取了一“驭”字悬于眉心之上,法尊闭上眼,神识附着法字之上,那字一分为二,随着他振臂一挥,呼啸而出,没入虚空。

自万里之外再次显出字迹,倏地没入宁绝眉心。

宁绝浑身一震,几乎毫无反抗之力地被人掌控,脑袋低垂下去,片刻后又重新抬头。

再睁开眼时,他面上神情骤变,猛地大喝了一声,身上陡然爆发的气势让旁边几位宁氏长老都被震得齐齐后退。

众人瞪大眼睛,眼睁睁看着家主浑身涨红,额上青筋暴突,恍如走火入魔,修为竟直接从停留已久的化神中期,强行冲破瓶颈,一口气攀升到了化神圆满。

有长老畏惧道:“家、家主?”

宁绝面上表情有片刻的痛苦挣扎,像是将要爆体而亡,但那痛苦之色很快又退去,转眼平复下来。

他浑然像是变了一个人,不论眼神还是气质,都透出一股高高在上,指点蝼蚁一般的冷漠,转眸看了眼宁家的几名长老,命令道:“进去,把人找出来。”

那几名长老摄于家主威压,心中虽有疑虑,却也不得不听从命令行事,互相看了一眼,身化流光,遁入密林。

这宁家的几位长老倒也不负所望,进山没有多久就发现了阎罗踪迹,打斗的灵力在山中爆发开来,蛊毒瘴气很快弥漫山林。

宁绝确定了方位,飞身而起,投入山林。

阎罗甫一与对方照面,便察觉出了那位宁氏家主的异常。

他曾经见过宁绝,修为虽在化神中期,但陷入瓶颈,滞留此境界已久,突破难望。

如今修为骤涨,显然是被人强催至此。

阎罗看着他低头俯视而下时,那仿佛万物皆匐于脚下的眼神,瞬间明白了这具躯壳之内,真正掌控着的人是谁。

一个化神中境的修士,竟如此轻易地成了他手中傀儡。

天道宫中。

游辜雪仰头看了一眼最顶上的钧天岛,驭魂术,法尊最擅长的一项术法,前世他有幸领教过几次,还算有些应对的经验,应该能拖延他久一些。

他收回目光,重新望向前方剑令。

剑道传承秘境之中,慕昭然趴在一片乌黑光秃的山石上,茫然地来回打量,“这是什么地方?你给吐到哪里来了?这还是南境么?”

这鬼地方,金属性的灵气几乎肉眼可见,就连风吹而过,听着都不是呼呼的风声,而是两剑相击似的金石鸣响。

慕昭然光是站在这里,就有种要被千刀万剐的错觉,她手中掐着法诀不敢放松半点,控制着灵力在自己周身裹了厚厚一层防御屏障。

麒麟狗蹲坐在她旁边,朝着远处那一座直插云霄的巍峨山峰叫了两声,大步往前迈去。

刚踏出两步,就被凭空飞来的一道剑光,斩下了狗头。

慕昭然大惊失色,扑过去惊呼道:“小黄!”

麒麟掉下的狗头化作石沙重新接回它脖子上,坚强地从地上爬起来,闷头钻进她手里的镇石当中,在镇石里对她汪汪叫了两声,催促她往里走。

慕昭然:“……你被斩下脑袋没有事,我被斩下脑袋可是会死的!”

慕昭然抱怨完,在原地踟蹰片刻,还是认命地抬步往里走,她如今已集齐了四枚星石,就差最后一枚金石。

虽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但光是看这充盈着金灵气的环境,以及麒麟特意将她送来此地,便知道,她的最后一枚星石,必定就在此地。

脚下的山石坚硬似铁,踩上去会发出“锵锵”鸣响,宛如每一步都踩在剑锋之上。

慕昭然才往前走了十来步,便已经遭遇了数次剑光,身上厚重的灵力屏障都被削去大半。

这天地间的金灵气,皆化作了密如牛毛的剑光,好似知道她是一个毫无剑道天赋的庸才,不配涉足此地,对她简直疾风暴雨,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劈杀,完全不留一丝情面。

慕昭然上一回遭受这样刀光剑影的打击,还是上辈子在地卷中,去爬那一座铸刃台的时候。

没想到,这辈子弃了剑道,竟还是躲不开这一遭。

这鬼地方的剑气比铸刃台的还要狂躁,慕昭然又往前行了百步,只听得耳边“锵”一声呼啸,她反应极快地往右一偏,一道厉光从耳畔擦过,破开她身上灵力防御,削断了一缕飞扬的发丝。

那凛冽的剑气,让她浑身汗毛倒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慕昭然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脖子,咬牙冷哼道:“我果然跟剑道八字不合!”

剑修虽然美味,但剑道着实磨人。

“你不仁,别怪我不义了!”她手掌一翻,托出石相来,黑色煞气瞬间包裹住她全身,石相手持石杵,和每一道袭来的剑光短兵相接,一路捶散剑气,往里突围。

她不知道,在另一端,亦有人与她同时踏入这一座剑山的地界内,往山顶进发。

云霄飏在这一座剑道传承秘境中,的确受益良多,这座秘境就像是天生为他试炼而生的那般,他入了秘境,便如鱼得水。

他在中域剑山中有幸踏入一位剑修前辈的剑域,与对方论剑数日,虽过程艰难,数次险象环生,但终有所领悟,使得他剑境有所突破,更进一阶。

如今他距离化神只有一步之遥,只要能踏入这座剑山之顶,得到这山中化神剑意的助力,他必定能一举突破,成功化神。

师兄,应该也在外面看着他吧?

云霄飏眼前浮现出那一道修长挺拔的背影,永远都走在他前方,风雪也好,雷霆也罢,从未有过退却,从小到大,他一直都追在这道身影之后,仿佛师兄就是他唯一的前进方向。

可如今他终于明白,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道路,若只一味追逐他人,循他人脚印前行,便永远也到不了自己的目的地。

云霄飏用力闭了闭眼,复又睁开,前方那一道背影渐渐淡去,最终散去无踪。

他握紧奉天剑,步伐愈发坚定。

山中剑鸣呼啸,两道身影从剑山两面,相向而行,距离越来越近,终是在剑山顶上相遇,两人隔着百尺之距,同时望见对方,都是一怔。

“云霄飏。”

“殿下?”

云霄飏怔愣过后,蹙眉疑惑,慕昭然这个土系单修,怎会出现在剑道的传承秘境里?

慕昭然视线飞快扫过云霄飏周身,默默将手背到身后,指尖的血痕浸入裙中,比起云霄飏来,她的样子实在有些狼狈,比她前世登铸刃台还要狼狈。

以土修之体走到这里,她内外皆伤,几乎已经耗尽了力气,连药石都无法及时治愈她的损伤。

但云霄飏看上去,尚有余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