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妖山上, 灵尊元神消散,只剩一具蛟龙尸骸委顿在地,蛟身残败, 被噬咬得千疮百孔,乌黑的蛟血流淌满地, 血中逸散出来的蛊毒令人不敢靠近。
仍有不少妖尸傀儡趴伏在它身上,不知餍足地啃咬着蛟身残骸。
法尊悬空而立, 垂眼扫过满山妖傀,轻轻抬手,灵力化出一只遮天盖地的大掌,往地面抓握而去。
满地的妖傀都在大掌之下湮灭成灰, 地上肆溢的灵气、妖气以及蛊毒, 都被他一并纳入掌心,连带着灵尊的蛟身尸骸, 从地上拔出。
大掌化小, 缩回他身前,法尊正欲查探其中细节, 追寻究竟发生了什么, 掌中的蛟尸忽然动了起来, 一口咬上他的手掌, 迅速缠绕上手指,轰得一声炸开。
法尊往后退去两步, 身上弹出两圈天书金字凝结而成的法环, 法环围绕他而转, 将爆炸的攻击悉数阻挡在外。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上被咬的伤口,那伤口发黑,蛊毒迅速往他经脉里蔓延。
法尊随意地并指轻抹, 便将蛊毒从体内逼出,伤口顷刻愈合,他抬手,从身前法环抽出一根金箭,箭尖吞纳了那萦绕不散的蛊毒之气,随即凌空化弓,朝天射去,喝道:“诛!”
金箭呼啸而出,化作一道杀气腾腾的金光,须臾之间穿越千里之遥,穿透了一人的身体。
鲜血洒落草叶之上,阎罗从半空跌落到地上,一道红光从他袖口里钻出来,落地化成人形。
祝轻岚在寻找红箩之时被人从伏妖山上强行掳走,本就十分恼怒,这会儿趁着他受伤,好不容易挣脱束缚,质问的话还未出口,便一眼看到那威势逼人的金箭,只得匆忙躲避。
阎罗余光瞥他一眼,收敛心神,专心应付起金箭。
那根金箭射穿他后,遁入长空,不到须臾,便又再次呼啸射来,他身化残影,瞬移躲避。
只几个眨眼,一黑一金的两道影便在半空交错了上百回,灵力冲撞荡开的余波震得山林草木簌簌而响。
终于,阎罗落到地上,不由地踉跄了一下。
呜——
破空声尖鸣,那金箭再次射来,却在触及到他的身体前之时,被半空的一圈血色法阵困住。
金箭嗡嗡挣扎,阎罗动作极快地翻手结印,法阵霎时一寸寸收缩,轰地一声将那金箭压得粉碎。
祝轻岚观望片刻,从树后走出,抖开锋利的折扇,警惕地望着那人,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阎罗抬袖擦去嘴角血痕,并指点往心口大穴,封穴止血,又挥袖将洒落地上的血迹全部清理干净,冷声道:“我答应红箩,要保你一命,才将你带离伏妖山,你走吧。”
祝轻岚捏紧了扇柄,“红箩她……”
阎罗未等他说完,直言道:“死了。”
祝轻岚眼眶发红,眼睛里布满红血丝,不愿相信。
阎罗按住心口的伤,这只是一具血肉所炼的分身,没有心脏,才能在那箭下逃过一劫,若换做本体被一箭穿心,现下恐怕已当场殒命。
分身与本体共承伤痛,神识里传来话音:“我已想办法敛去你的气息,快些离开此地,找个隐蔽之所,先行疗伤。”
阎罗不再理会祝轻岚,随手丢出一只黑蝎,滴血入它身上,那蝎子迅速长大,将他驮到身上,钻进了茂密的山林中。
祝轻岚不信红箩就这么死了,但也心知他现在就算重返伏妖山,也是自投罗网,他一时也不知该往何去,只能提起一口气,紧追在那蝎子之后。
听上去这人和红箩有交情,至少从他那里还能打探出一些信息。
那蝎子速度极快,尖锐的螯足舞出残影,明明身形庞大,从草木之上爬行而过时,却能不留一丝痕迹。
祝轻岚只剩一条虚尾,修为跌落到筑基期,根本追不上那东西。
眼见那东西忽地一闪,乌黑庞大的身影竟凭空消失,像是猛地钻进了地下,又像是被一股力量强行吞入了地底。
他心中一惊,忙再次猛提一口气,御扇追上前,在蝎子消失的地方来回打探了许久,都再没能找到它的痕迹。
“奇怪,难道是土遁走了?”祝轻岚俯身查探地面,在其中也没发现土灵波动的痕迹。
伏妖山上,法尊察觉到第一箭毁,第二箭已经满弓,箭射出后,不到片刻又因失去目标而重新返了回来,他能感应到第一箭已然命中目标。
受此一箭,对方竟然还能活着逃走,还有余力抹除自己的气息,让他无从寻觅。
法尊面沉似水,收回金箭,转头看向远处谨慎观望的宁家修士,说道:“让你们家主来见我。”
那修士遥遥叩行一礼,立即领命而去。
前山,宁家庄中,宁绝自然已经得知了后山发生的一切,他做梦也想不到闯入后山的这一只狐妖竟能给宁家带来这么大的祸端。
宁衰趴在他爹旁边,已是六神无主,“你、你说谁?谁陨落在我们后山?”
老天爷,他到底是带了一个什么东西来宁家?祝轻岚哪里能有那么大的本事?难道是他体内的那个魂?
那个魂都与他一样,自身难保了,就算能在后山夺舍一只妖,又能翻出什么大浪来,怎还有能力杀死灵尊?
宁衰脑袋里嗡嗡响,听到说后山还有另一个人,那人隐藏在暗处,以蛊虫控制了后山所有罪妖,令群妖挣脱封印,以妖海战术与灵尊搏斗。
后又操纵妖尸,生生将灵尊噬咬而亡,他一颗心险些停止跳动,感觉不用等这老狐狸的肉身断气,他的三魂七魄就快散了。
宁衰惶恐道:“爹,我只带回来祝轻岚和他身体里……”
宁绝回眸瞪视他一眼,喝道:“闭嘴!”
宁衰被吼得一震,又听他爹继续道:“衰儿,你要记住,那九尾狐是自行闯入宁家禁地,与你无关,你好好待在这里,等你阿娘为你准备移魂之术,换一副肉身,别的你都不用管了。”
宁绝起身出门,携宁氏族人,前往后山拜见法尊。
后山伏妖钉尽数被毁,这一座宁家人守护了数百年的伏妖禁地几乎被夷为平地。
出乎意料,法尊并未详查此事始末,就也没有给他们任何辩驳的机会,只是垂眸看向下方跪拜的宁氏族人,蕴含灵力的话音传遍每一个人耳中。
“本尊予你等三月之期,查明今日之事系出何人,否则,休怪吾问罪宁氏全族。”
宁绝别无他法,只能领命,带着族人拜谢法尊。
法尊闭眼,追踪到灵尊残存的妖丹之气,往东海而去。
宁氏众人抹了抹额头上的细汗,松了一口气,可这一口气也无法彻底松到底。
今日之罪虽免,也不过是拖延三个月罢了,三月之后,若找不出背后的罪魁祸首,恐怕他们全族都得为灵尊陪葬。
宁绝对身边长老吩咐道:“将整座后山封锁起来,掘地三尺,一寸寸查询,看是否能查出些线索。”
有族人上前询问道:“家主,那位奉天君该如何安置?”
当时后山大乱,云霄飏受伤过重,昏迷不醒,宁家的捉妖师在逃离之时,幸而还记得带上这位奉天君,否则恐怕就连他也得陨落在此。
法尊并未询问奉天君情况,那宁家的捉妖师自也不敢主动出声。
宁绝蹙眉,轻叹口气道:“带我去看看奉天君。”
云霄飏被灵尊一掌击溃剑气,奉天剑虽挣脱了那股强扼之力,但他也因此伤得不轻。
宁氏唯恐这位奉天君也死在自家,派了庄上所有医师守在床前,不吝多昂贵的丹药,全都奉上,终于将他的情况稳定下来。
覆雪殿,画境空间内。
游辜雪浑身紧绷,面如纸白,从那一座假山堆叠之上的亭台往下行,分身心口中箭的锐痛持续不断地传来,让他一脚踩空,险些滚落下石阶。
他滑坐到地上,脖颈经络因剧痛而鼓胀,额上渗出细密的汗,重重地喘着气,闭眼询问道:“你在何处?”
另一端没有任何回应,他与分身的神识联系断开了,他甚至感应不到他现在身处的方位。
“失去意识了么?”游辜雪垂睫思索,随即又推翻了自己的论断,分身与他共享神识,只要他的主意识是清醒的,分身绝无可能失去意识。
一定是什么隔断了他们之间的联系,是法尊的天书之力?他被法尊追寻到了?
不,若被法尊追寻到,分身如无应对之策,会立即自毁。
游辜雪心中一紧,感觉到覆雪殿上的结界被触动,他撑起身来,从屏风中跌出,抬手打开一隙结界,接住落来的传讯。
是法尊的传讯,命他立即前往钧天殿。
游辜雪回眸看了一眼镜中自己的脸色,运转灵力消去额上的冷汗,惨白的面容恢复了一点血色,又尽量压制心口锐痛,舒展眉心,装出若无其事之感。
法尊这时传讯他,必会涉及灵尊陨落之事,他在覆雪殿中闭关养打神鞭之伤,对外面所发生之事,应当全无知晓。
游辜雪无法确定自己能不能瞒过法尊的眼睛,为稳妥起见,他抬手点在眉心,强行剥除了和分身有关的记忆,销毁炼制分身并利用分身杀死灵尊的一切相关记忆。
待日后与分身神识连通,分身拥有的这一段记忆也会重归本体。
游辜雪做完一切,回眸看了一眼屏风,御剑前往最高悬岛。
法尊循着灵尊妖丹之力,追去东海,也未能探到青龙印的力量,那力量同狐岐山的禁制一样,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天书力量不稳,法尊对游辜雪仍有怀疑,没有让他进钧天殿,在殿外一处八角亭见了他。
游辜雪扫一眼八角亭檐下垂挂的一圈金铃,有风拂动亭外松枝,金铃摇晃,却无半分声响。
悬心铃,验心之铃,在此铃阵中,只可言真,不可说谎,甚至能捕捉人的心念波动,一旦口出欺人之谈,铃音便响。
游辜雪垂下眼睑,躬身行礼,法尊坐在亭中,审视的目光逡巡在他身上,问道:“谢天涯当真死了?”
能炼制出足以对付灵尊的毒蛊,以蛊控制伏妖山上上千的群妖,有这等毒蛊天赋的,也就只有一个谢天涯有此能耐。
当年药王谷医蛊双修,昌盛至极,是天下医蛊两道之首,药王谷每次开谷行医授课,四境之人无论是否医修,皆趋之若鹜,药王谷声名显赫,气运聚集,几乎盖过天道宫。
在医蛊之道上,天道宫的确远远无法与药王谷相提并论。
法尊曾有意纳药王谷入天道宫,却被时任谷主的药老一口回绝。
那个冥顽不灵之人,竟言天道宫高居九霄,脱离红尘,能入云端玉门者寥寥,而医道乃是入世济民之道,若药王谷的医书典籍尽入天道宫,束之高阁,自此不过沦为一纸废书,毫无用处。
后来继任的谷主,也都遵循他的遗志,不肯携医书典籍入天道宫。
天道宫想聚天下人心于一宫,法尊当然不能允许有这样与其争辉的存在,未来的医圣必须出自天道宫。
更何况,那谢天涯还炼制出了死而复生之蛊,这样的天资之人,不能为他所用,甚是可惜。
游辜雪如实回道:“魂飞魄散而亡。”
法尊静等片刻,缓缓说道:“你可知,灵尊受毒蛊所侵,陨落于南境宁氏伏妖山?”
游辜雪眼睫微抬,眼中露出些惊异之色,愕然道:“灵尊陨落?弟子居于覆雪殿中养伤,久不外出,竟然对此浑然不知,实在惭愧。”
这一刻,他也在思索,四境之中,还有谁能有此能力以毒蛊杀死灵尊。
铃音未响,看来他说的是实话,法尊摆手道:“为防生出什么乱子,本尊还未对外公布此事。”
剑尊就罢了,他早已显五衰之相,法尊对他的陨落心有准备,可灵尊的死却是出乎他的预料。
那条蛟龙是他收拢妖族的一个重要棋子,如今骤然陨落,却又未培养出足以令妖族信服的下一任接替之人,这让法尊很有些头疼。
法尊打量着游辜雪的神情,继续问道:“能炼制出可吞噬蛟龙肉身的蛊,此人的蛊术必定不亚于谢天涯,他潜逃烟瘴海的十年,可有收徒?”
游辜雪摇头,“并未收徒。”螟蛉和螽斯只算是他的药人。
法尊沉默许久,忽而换了话题,问道:“我听说,自你从刑台下来后,那位南荣圣女便一直在覆雪殿中照顾你?”
游辜雪道:“瑶光圣女看在同窗之谊前来探望,忽然有所顿悟,有了结婴之兆,才在覆雪殿中滞留了些时日。”
法尊闻言,这才想起,游辜雪最初是随着岑望言入天道宫,最初拜入的是土宫门下。
“入宫不过一年半载,便已到了结婴之境,她在土道的天赋的确不错。”法尊夸赞道。
不过天道宫聚天下英才,有这等修炼速度之人亦不在少数,元婴之后才是天才与庸才的分水岭,她也并非能瞩目到令法尊另眼相待。
会提及她名,也不过是为了试探眼前人。
法尊笑一笑,语气亲和,似闲聊般说道:“我以为你们早已两情相悦?”
游辜雪垂睫掩下眼底的落寞之色,在金铃之下,只得坦然道:“圣女无意于我。”
法尊余光扫过檐下金铃,心中倒有几分意外,意味深长道:“本尊并不干涉天道宫中人的交往,但能登尊位者,绝不可为私情所累,你若当真喜爱她,便趁早剪去她的羽翼,金屋藏之,你可明白?”
游辜雪拱手道:“是,弟子谨记。”
从钧天岛上飞落回覆雪殿,游辜雪紧绷的身躯才缓缓放松,他倚靠到软榻上,蹙眉思索。
灵尊的死倒是十分顺他心意,只是不知除了自己以外,还有什么人能以毒蛊之术杀死他,心口莫名的锐痛是否和此事有关?
他好像忘却了一些事。
游辜雪沉思的目光扫过寝殿中的屏风,倏地凝住,脑中的一切念头霎时烟消云散,只盯着那一处,快步往屏风走去。
屏风上,一片灰败的断壁残垣中,竟有一点朱红,仿佛是画卷之人收笔之时不小心滴落下的一点朱砂,在这一整幅画卷中,显得那么微小渺茫,他之前竟从未看见。
游辜雪立即没入屏风内,从倾塌的阁楼下,拾起了一朵红花。
是她曾送给他的花。
“师兄。”身后传来一声轻唤,游辜雪转过身去,一股柔和如春风的灵力从他手上这朵蔷薇花漫溢出去,吹拂过这片画境空间。
倾塌的梁木竖立而起,一块块砖石重新砌上墙面,瓦片飞覆而上,画笔落下,重新为这片空间里的草木楼宇附上鲜艳的色泽。
当初这片空间是如何寂灭的,现在它们便如何回来了。
慕昭然从一片浓墨重彩之中飞扑上来,笑颜比他手里的蔷薇还要明媚耀眼,埋头往他颈窝蹭来,撒娇道:“我好想你啊。”
游辜雪下意识接住她轻盈的身子,心如鹿撞,怦然急跳,甚至压过了心口源源不绝的锐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