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心之道场。

慕昭然的元魂落在地表上流淌的黑河内, 随波逐流,她从这煞气之中看到了很多。

看到一棵草从种子里萌芽,生出两片嫩叶, 颤巍巍地成长,颜色从浅绿转浓, 最后褪去生机,焦黄枯萎, 化为几缕飞灰。

一草之后是一花,一树,一片林木,再是一水的枯竭, 一山的倾塌。

山下有村落, 慕昭然听到婴孩出生时,嘹亮的哭声, 也听到老人迟暮时, 沉重的叹息,远一些的地方有镇, 更远之地有人口聚集的城池。

慕昭然看着这些人, 也如草木一样, 从诞生, 到兴盛,再到衰亡, 最后化为一捧飞灰。

这世间的一切, 到最后都会走向寂灭。

这寂灭之道, 便是这世上最霸道强悍的力量。

慕昭然很难不对此心动,她躺在这万物寂灭之处,元魂便如同一个新生的胎儿, 不断吸收着寂灭之气而成长起来,随着道心初显,元婴初成,她心中的情感开始由盛转衰,逐渐凋零。

七魄从她元魂里散出,环绕于身周,喜、怒、哀、惧、爱、恨、欲,七魄七情,相继淡去,变为了一抹灰败的影,阖上眼睛,化为一缕灰烟融入她的道心之中。

每寂灭一情,她的道心便强盛一分。

最后剩下爱恨欲三魄,爱魄在食爱蛊的寄生下,本就在沉眠,随着爱魄逐渐凋零,寄生于它之中的蛊虫剧烈挣扎起来。

它那双被滋养得晶莹剔透、缤纷鲜艳的薄翼,也在这寂灭之力下,斑驳褪色,璀璨的鳞粉如烟瀑爆出,悉数扑入慕昭然的元魂之上,被吞噬的情感化为决堤的浪潮,冲入她的心里。

每一次蝴蝶振翅的瞬间,都在她心头重历。

雪夜下站在船舷边,他抬手轻抚过雪人面颊。双影镜内,水雾萦绕,他双手拢住湿漉漉的长发,勾动金色发绳束发的背影。

无象塔内,她蜷缩在小舟上,眼角流下的泪珠。春日烟雨中,共撑在一把青竹伞下,彼此紧密相贴的手臂。

她系于他腕上的发带,他簪在她发间的木钗。冰原上的亲吻,神魂的纠缠。

蛊鼎之中,那一只血淋淋的掌骨,到死都紧握着她所送的轸穗。

无数个无数个心动的瞬间,都在这一刻一起涌入心头,浓烈得淹没了旁的无关紧要的人事物,最后唯剩下他,以及耳边的两句问语。

“你喜欢我么?”

“那你爱我么?”

“喜欢。”

“爱。”

她答对了问题,但他看上去反而更难过了。

慕昭然当时感觉不到爱念波动,体会不到他的心情,所以轻而易举就被别的事转移走了注意力,现在看来,他分明已经感觉出来了。

她虽然说着爱,但她的话语里的确没有爱。

她前世骗了他太多次,他不肯再相信她了。

慕昭然黯淡下去的爱魄忽而苏醒过来,爱念涌回心头,方知原来因为不识爱念滋味,导致她曾忽略了那么多。

这一刹那强烈的情感仿佛在她心头绽开了一朵花,而寂灭道心会让这一朵花彻底枯萎。

她舍不得它枯萎。

慕昭然回过头,重新去看那一草一木的生息枯萎,重新见一水的干涸,一山的崩塌,见人的生老病死,城池的兴盛衰亡,心里不再只有对那股寂灭一切的力量的渴望,反而生出对那些鲜活生命逝去的怜惜。

大地能埋葬一切,也能承载一切,比起寂灭成灰,她更喜欢生生不息,比起心如死灰地活着,她更想要悲伤时便哭,欢喜时便笑,有惧有怒,爱恨鲜明地活着。

师兄说过,神魔两面,道心亦有两极,绝情道场的另一面是有情,善之道场的另一面是恶,杀戮道场的另一面是悲悯,世间万道皆有阴阳两面,两者相依相生。

她一定能找到寂灭道场的另一面,找到真正适合自己的道心。

屏风之外,游辜雪挥袖收拾了一片狼藉的寝殿,从这里离开,去了覆雪殿后的练剑台,盘膝坐在台上,静心良久,才收敛心神,闭眼查看分身的动向。

分身从画境空间离开已有十日。

当初红箩和游辜雪交易,留了一缕神识给他,让他能追寻到她的魂魄去处,分身寻到祝轻岚,得知他们要前往南境宁家,便先行来了此地。

宁家后山,伏妖山。

这山中多巨石,土质坚硬,不见草木,只有一根根通体玄黑的三棱长柱钉于地表。

每根长柱都高逾数丈,宛如一株只余主干的大树,足有千百之数,密集地组成了一片肃杀逼人的乌黑森林,每根柱下都钉着一只罪妖。

其中一根长柱顶上,一人长身而立,他一身玄黑的衣袍,脸扣面具,若不仔细看,身形几乎和脚下的三棱长锥融为一体。

阎罗垂眸望向脚下,这山中关押的罪妖众多,看上去可以为他助力,他从袖袍下抬手,指尖上,一只血红色的细小蛊虫振翅飞起,悄无声息地落入脚下那只被伏妖钉镇住的妖兽犰狳。

血红小蛊竟然拗开了它身上坚硬的鳞甲,顺着耳孔钻进了脑子里。

犰狳浑身一震,从沉眠中苏醒,狂暴地跳起身来,仰头怒吼,周身妖力霎时暴涨,扯动得四肢上的铁索锵然作响,猛地绷紧。

伏妖钉上遍布的铭文字符大亮,镇压的灵力顺着从三棱柱延伸出的锁链,一波波地压制到那狂暴的犰狳身上。

灵力和妖力彼此碰撞,那已被锁在此地百年,分明快要耗尽妖气的犰狳竟忽然又有了与伏妖钉抵抗的力量,眼看快要崩断身上的锁链。

站在伏妖钉顶上的人低下头,薄银面具下轻吐出两个字:“安静。”

犰狳眼中红光一闪,周身妖力收敛,乖顺地趴伏了下去。

伏妖钉上的镇压灵力又波动了片刻,符文随之隐没。

阎罗飞身从这一根伏妖钉上离开,他忽地察觉到了伏妖山外的一丝灵力波动,抬手迅速结印,身后展开一对透明的蝉翼,双翼合拢,将他的身形裹入其中,消失不见。

片刻后,两道身形果然鬼鬼祟祟地踏入了此地。

宁衰第一次背着族人,带两只妖族闯自家的后山锁妖地,很是良心不安,再三确认道:“你说的,挑一个妖身就离开。”

祝轻岚不耐烦地白他一眼,“你以为你们这里是什么好地方,我不离开难道还能乐意被钉在这里?”

一人一狐快步往里走,快要走到中心地段时,宁衰停下脚步,说道:“不能再往里了,否则会惊动族中长老,里面都是些凶戾的大妖,你体内那位就算夺了妖身,单凭我也解不开伏妖钉的封印,你们就在这一圈选一只吧。”

祝轻岚闭上眼睛,一道红光从他眉心射出,化作一道半透明的婀娜身形。

红箩能练到八尾,已相当于人族修士化神期的修为,她的元神虽然遭受过重创,但在祝轻岚心海里温养这么多日,已然恢复许多。

当即飘身而起,在伏妖钉的封印下寻找中意的肉身。

阎罗的身影隐藏在透明蝉翼内,就站在不远处的一根伏妖钉上方,他五指翻转,掌心现出一枚记忆珠,并指修改过里面的部分内容,抹去记忆珠里自己的面容,随即捏碎了珠子。

几缕幽光从他手心里飘出,没入红箩眉心。

漂浮在半空的元神倏地一顿,当初被抽走的记忆复归脑海,红箩疑惑的表情渐渐坚定,转眸往四周探看一圈,只迟疑了片刻,便猛然转身,往里冲去。

宁衰的狐狸毛当即全部炸起来,跳起来喊道:“不能进里面!”

但已经来不及了,九尾狐毫无收敛的妖气,触发了伏妖山上的结界,山中的伏妖钉尽数亮起,灵光冲天而起,立即惊动了宁家的捉妖师们。

无数御剑的流光往后山而来,人未至,一道威严怒吼已如雷鸣滚滚而来:“何人胆敢闯我宁氏伏妖禁地!”

“爹!”宁衰眼前一阵阵发黑,虽然九尾狐恶名在外,但祝轻岚能将他送回宁家,宁衰也记着这份情,他跳起来飞踹祝轻岚一脚,催促道,“还不快跑,等我爹来了,你们就跑不掉了。”

祝轻岚哪里能自己一个人逃,他紧追在红箩身后,也跟着踏入了更里一圈的伏妖钉阵中。

那伏妖钉虽未钉在他身上,但单是柱上闪烁的符文威压,就让他胸腔一震,抑制不住地吐出口血来。

宁衰跺了跺狐狸脚,没好气道:“你们是在找死!”

眼看自家的捉妖师们已经到了上空,他张开嘴,一声“爹”还未喊出口,一口金灿灿的大钟已经兜头落来,将他罩在了其下。

咚——

钟声震响,宁衰妖身剧震,本来就不相配的身魂差点再次分离,控制不住地露出了身后的三条妖尾。

“九尾狐族!你族害死我儿,竟然还敢来我宁家猖狂!我宁绝今日必要将你们碎尸万段!”宁绝暴喝一声,望一眼伏妖钉阵的中心,那里面九尾狐的妖气更是冲天,他翻指结印,“伏妖阵——”

身后长老赶紧提醒道:“家主!不能杀只能镇!”

这是天道宫下达的命令,四境所缉拿的九尾狐,不能私自处置,必须上报天道宫。

宁绝诛杀的手印只差最后一步,他额角青筋暴突,硬生生压下心中杀意,改杀为镇。

那长老松了口气,立即回头对身后人吩咐道:“快,传讯奉天君。”

金钟之下,那一股瘆人的杀意终于从头顶消散,宁衰趴在地上,前肢捂着快要被震晕的脑袋,磕磕绊绊地默念金钟的法诀。

宁绝制住了这一只三尾的老狐狸,正欲再往阵心而去,从金钟之上飞跃而过时,耳朵忽地一动,猛地顿住身形。

脚下,那一口金钟腾空而起,缩小回巴掌大小,落到了那只三尾狐的爪子里。

一只狐妖,竟然能操控他的镇妖金钟!

宁绝疑惑过后,眼中杀意更甚,袖袍一震,数根金钉从中飞出,击出破空的唰唰声,往那三尾狐妖的周身关窍钉去。

宁衰被金钟镇晕的脑子好不容易清醒过来,一睁眼就看到直射而来的金钉,他瞳孔骤缩,狐狸舌头都快念打结了,才堪堪停住那几根金钉。

这是那狐妖第二次控住只有宁氏嫡系才能掌控的伏妖法器,宁绝终于觉察出了不对劲,从半空落到地上,警觉道:“你究竟是何人?”

他们宁氏的伏妖之法,只有宁氏族人能够掌握,即便是搜魂也掠夺不走。

宁衰瞳孔中映照着那一枚悬在眉心前的金钉,一动都不敢动,欲哭无泪道:“爹,是我啊,衰儿。”

宁绝表情骤变,但仍然警觉,当即祭出一面照魂的银镜,直到看清那镜中的魂相的确是自己儿子,威胁地悬于周遭的金钉才叮叮落下,快步上前,唤道:“衰儿!”

宁衰:“爹!”

这边正上演着父子相认的大戏,那边厢,祝轻岚已经快要被宁家的捉妖师打死了。

他身处在这到处都是伏妖钉的地方,处处受限,本就对他不利,宁家的捉妖师也不是浪得虚名,要不是受限于天道宫的命令,必须活捉,祝轻岚现在恐怕早已成死狐狸一只。

但他却不能退,也不能逃,红箩正在夺舍一只九尾猫妖,在她成功之前,他必须要挡下那些捉妖师。

祝轻岚抖开折扇,咬了咬牙,朝合围而来的捉妖师迎面冲上。

百里之外,叶离枝心跳一滞,没来由地生出一阵心悸,她慌忙从储物袋里取出那支发簪,正好看到那簪头花苞上,生出了一条裂纹。

祝轻岚,他出事了。

与此同时,云霄飏亦收到宁家人的传讯,唤出奉天剑来,御剑而起,“走,去宁家庄!”

伏妖山上,阎罗始终隐于蝉翼之内,冷眼旁观着外面所发生的一切,他手中把玩着一只赤金色的母蛊,那母蛊在虎口的雷击伤痕上爬过,被他捏在指尖上。

他转头往山外望去一眼,眸中流露出森然笑意。

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