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游辜雪胁迫那老狐狸引路, 找来王城的地下祭坛内,果然见着祭坛之上趴着一只沉眠的九尾狐鬼。

游辜雪指尖电弧闪烁,一圈弧光顺着老狐狸的身躯, 环绕在他身周,将他缚在旁边。

又从储物袋中取出一张绒毯铺在祭坛下方的供桌, 小心地将慕昭然的身躯放置在其上,行天剑悬于供桌旁, 落下一道结界屏障。

游辜雪脚步轻微地走上祭坛,去查看那狐鬼的情况。

这狐鬼身内没有主魂,只余两道残魄,便只是这两道残魄, 也叫它修出了鬼身, 可见当年的妖神天狐,实力的确非同一般。

不过到底也只是两道残魄罢了, 斩杀这狐鬼倒是容易, 但慕昭然的魂魄被它吞入腹中,贸然动手, 游辜雪担心会波及到她。

他垂睫略一思索, 回身坐到供桌旁的蒲团上, 闭目分出元神, 在那狐鬼咂嘴之时,钻进了它的腹中。

九尾狐腹中阴气弥漫, 浓郁的阴气好似化作了黄泉之水, 在它体内流淌, 游辜雪顺着阴气流向寻去,在阴气汇聚成潭的地方找到了慕昭然的魂魄。

她闭目坐在阴潭之中,大半的身躯都已经沉入弥漫的阴气之下, 在她周围或坐或躺,还是数十道魂魄,有狐族的,亦有天道宫的修士。

这狐鬼也知道哪些魂魄大补,先吞噬了同为妖的三仙岛几人的魂魄,便开始消化天道宫的化神期夫子。

夫子们的元神虽然美味,但同样难啃,想要彻底消化他们还需要些时间不可。

也因为此,才叫宁衰还有工夫在那里哭爹喊娘地发表遗言。

“爹娘祖父祖母姥姥姥爷太爷爷太奶奶,孩儿不孝,今日怕是在劫难逃,将要殒身在这九尾狐鬼的肚子里,不能回来给你们尽孝了,你们定要保重身体,千万不要为我伤心难过,因诛妖而死,孩儿死得其所……”

他绝望地碎碎念到一半,余光瞥见一道影子忽然从那阴雾之中冲进来。

宁衰仰起头来一看,顿时眼睛一亮,魂魄都在发光,喊道:“行天君,是行天君,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们,爹娘祖父祖母姥姥姥爷太爷爷太奶奶,孩儿有救了……”

游辜雪冷然地看了他一眼,忍着直侵元神的阴气,飞身进入潭中,将慕昭然揽入怀中,低声唤道:“师妹,醒醒。”

慕昭然双眸紧闭,与宁衰的聒噪相比,她的魂魄安静极了。

游辜雪想要将她抱起来,几番尝试,竟是纹丝不动。

他意识到不对,挥袖拂开周围弥漫的阴气白雾,从那潭下看到了无数细丝状的神念红丝,正缠绕在慕昭然魂上,那些神念红线几乎勒进她的魂魄里,要与她融合在一起。

游辜雪以元神化出一把锋刃,试图切割开这些红丝。

他甫一动手,九尾狐立即发出沉闷的痛吟,腹中阴潭立时动荡起来,慕昭然眉宇间也现出痛苦之色。

游辜雪指尖一松,锋刃化无。

宁衰喊道:“行天君,救我……”

游辜雪转头看了一眼阴潭中的其他人,冷然瞥他一眼,“闭嘴。”

宁衰张开的嘴,颓然合拢,只眼巴巴地望着他。

慕昭然的魂魄现在与九尾狐的神念紧密绑缚在一起,在将她们二者分离之前,擅动这潭中的魂魄只会惊醒九尾狐。

他收回目光,专心地查看慕昭然身上的神念红丝,思索片刻,从她身上引了一根红丝扎入自己元神内。

眼前的景象忽然一晃,他的神识坠入到一座明亮的宫殿中。

他站在殿中,感觉到自己的嘴自动张阖,恭敬地拱手说道:“主君,海族已将今年的供奉送来,使者皆恭候在殿外,主君是否要召见他们。”

主座上闭目养神的人被吵醒,撑着身子坐起来,百无聊赖地打了一个呵欠,伸出纤纤玉指勾住他肩上垂落的一条帽带。

游辜雪下意识想要后退,身体却全然不听使唤,他余光瞥见软榻旁的一面鎏金的摇扇,在扇面的投影上看到了一点自己的模样。

投影里照出一个身着浅青色长衫,头戴儒巾,容长脸,狭眼微挑,作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模样。

这看上去是他,却又不是他。

帽带被那双手越卷越短,游辜雪被迫俯身往她靠近,视线落在一张明媚的面容上,看清她面孔的瞬间,游辜雪抗拒的力道松懈下来,张了张嘴,试图唤她。

师妹。

张嘴却发不出声,他无法掌控这具身体。

慕昭然将帽带绞在指尖把玩,没什么兴致道:“让他们在殿外叩过头,就滚吧,本王可不想听他们明里暗里的哭穷。”

本王。

游辜雪神念一动,明白过来。

这是那只九尾狐鬼的生前记忆,它只余下两魄,竟然还有记忆残存。

游辜雪心里冒出不祥的预感,仔细打量着面前人的模样,越看心里便越是发沉。

慕昭然的神识看来是陷在了这只九尾狐的记忆里,如若她自身的记忆完全被九尾狐的记忆覆盖,那她的魂魄也会被九尾狐的神念彻底侵蚀。

她会忘了原本的自己,成为九尾狐。

夺舍,是夺身,这是夺魂。

“倒是你。”慕昭然忽然笑道,抬手勾了勾他的下颌,兴致勃勃道,“怎么今日忽然又穿上青衫了?你不是怕我对你用强,都不愿作书生打扮了么?你这样故意勾引我,算不算是自愿了?”

游辜雪身不由己地偏过头,躲开了她的指尖,“今日是我当年进京赶考的日子,所以我穿了儒衫,只是提醒自己不要忘了往日身份,并无别的意思。”

慕昭然啧一声,懊恼道:“我当初就不该答应你。”

随着她的话音,游辜雪脑海里浮出了一些过往片段。

这书生原是人间王朝的一届探花郎,打马游街时,让狐王瞧上,刮了一阵妖风,将他掳走。

寒窗苦读数十载,一朝中第,本该是大展抱负的时候,却叫妖邪掳到榻上。

狐王拿着一堆上不得台面的艳情话本丢到他身上,霸道无比地说道:“你看,这些话本子不是你们书生写的么?我是狐狸精,你是书生,我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将你掳走不是天经地义?”

探花郎被满床的淫词话本气得吐血,誓死不从。

他越是反抗,狐王就越是兴奋,孱弱书生哪里抵抗得住九尾的天狐,在被人剥光之前,书生愤恨地盯着床上铺开的话本,仓皇之间,终于找到了一个说辞。

“这些话本虽然低俗,可话本里的狐妖皆是百般魅惑,诱得书生心动之后,才合意欢好,你这般霸王硬上弓的做派,分明与强盗无异,哪有半分狐妖的样子,如若强来,某也只能咬舌以卫清白!”

没想到这么一句病急乱投医的话,竟当真让狐王停下了动作。

她对他正是喜爱之时,当然不舍得他咬舌自尽,哄着他道:“好,本王便答应你,在你自愿之前,绝不强迫于你,总有一天会叫你乖乖臣服在本王裙下。”

两人就此立下誓契。

然而,直到现在过去了五十年,狐王放出的豪言壮语都还是没能实现。

游辜雪从这书生的心绪中,明明感觉到,他早就对她心动了,只是咬牙矜持,不肯妥协罢了。

他偏开眼去,不再看她,公事公办地继续道:“鲛族送来的供奉少了三成,鲛王实在拿不出来,遂送了鲛族公主过来伺候主君,她此刻亦在殿外候着,主君看如何处置?”

绕在指尖的纱带蓦地松开,她的注意力很轻易地就被别人吸引走了。

“鲛族公主,那一颗东海最美的明珠?”慕昭然尾音上扬,显出几分兴致来,“宣她进来看看,能不能抵得三成供奉。”

游辜雪退开身,领命而去,片刻后,领进来一个漂亮的鲛人。

那鲛人怀抱一把月琴,坐在一朵浮空的莲花里,莲花花瓣内蕴含着浓郁的水灵气,化作了氤氲的水雾萦绕在她身周。

鲛人生得雪肤月貌,蛾眉宛转,如海藻般的秀发披散在身后,着一袭海蓝色的鲛纱长裙,裙摆下露出一截绚丽的蓝色鱼尾。

盈盈相拜时,眼波脉脉,的确让人只一眼便忍不住心生怜爱。

慕昭然只听人弹了一首曲子,便芳心迷醉,大手一挥,留下了鲛族公主,从此免去鲛族三成供奉。

从这之后,她日日召见鲛族公主,听她唱曲,陪她看月,带她游山玩水,还在王城中辟了一座湖,引东海海水灌入,让鲛族公主居住。

不过她的兴致来得快,去得更快,新鲜劲儿不过三月,便将这位鲛族公主抛到了脑后。

身为妖族之君,她每日有太多的消遣,不管多新鲜的东西,在她身边都留不长久。

她高兴了就赏,喜欢了便抢,厌弃了就丢,谁惹怒了她便杀,她是九尾天狐,有的是力量和手段,没有什么是她得不到的。

游辜雪忽然明白过来,这书生为何明明心动,却依然矜持至今。

因为只有让她得不到,他才不会被弃,才能长久地留在她身边。

九尾狐鬼只残留了两魄,一为爱魄,一为恨魄,这应当是它爱魄的记忆,也不知这书生是否是它爱的人。

杀了令它念念不忘的爱人,想必就能捣毁这段记忆,将慕昭然被囚困于此的神识带回去。

游辜雪暗暗思索着当前的处境,他得想办法挣脱这一个文弱书生的身份桎梏,拥有自主行动的能力,才能筹谋其他。

王城里的狐王又觉日子无聊了,遂给五方妖城和海族发去召令,甚至给人族的修仙门派也发去了邀请的函件,要他们各自选拔百人出来,送入王城。

她命人开了一座秘境道场,将这些人丢进道场里厮杀,最后得胜者,可得天价奖励,还可以向她提一个要求。

收到函件者,迫于天狐之威,不敢不从,也有人觊觎她给出的天价承诺,自告奋勇而来。

这的确称得上是一场盛事,只不过赛事进行到一半,狐王便又失去了兴致。

“王城无趣,妖族无趣,人族修仙者也无趣,实在无趣。”慕昭然百无聊赖,抓住游辜雪的手,来回抚摸,“狐妖和书生的戏码太无趣了,我听说人间的探花郎,也不过排行第三,我的人自然得做第一。”

她忽而心血来潮道:“不如这样,我去把你那人间王朝打下来,我来当皇帝,就点你做我的状元郎。”

说着凑到他耳鬓,轻轻呵气,笑吟道:“昼在朝堂上为朕鞠躬尽瘁,夜在床帏间为朕死而后已。”

游辜雪:“……”他耳鬓酥麻,下意识抬手掐住慕昭然的脸颊,动作忽地一顿。

他能自主行动了?

游辜雪细致打量她的神情,试探地唤道:“师妹?”

慕昭然眼中神色激烈地一荡,但很快又被强硬地压制下去,涟漪平息,恢复如常,恍若未听见他的话音,转过头重新望向道场里激烈的拼杀。

游辜雪还想与她说话,却发现他也再次被桎梏进了书生的身份里,所言所行再次脱离自己掌控。

方才是因为慕昭然的神识短暂摆脱了九尾狐的神念影响,说出了九尾狐记忆中不曾有过的话,导致书生也不知如何应对,才让他也短暂地挣脱了这个身份的桎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