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正是昼夜交替的时辰, 天边还剩着一点余晖,暮色已经笼罩四野。

叶离枝回到绝山南侧的弟子院舍,还没走近便看到了等在院外的人。

她脚步顿了一顿, 虽然心中不愿,却还是只能迎上前, 笑脸相对,唤道:“阿姐, 你怎么来了?”

叶凌烟一脸的不悦,显然等得极为不耐烦,斥责道:“今日剑道的课程早就散了,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去了什么地方?竟连爹爹的传讯都敢不接了?”

叶离枝忙解释道:“我去和云师兄对练乾坤剑法了, 那里阻隔灵讯,所以未能收到父亲的讯息。”

叶凌烟听她搬出云霄飏来, 心里愤恨地磨了磨牙。

以前她怎么从来都没发现过, 叶离枝这么擅长攀高枝,在南荣时, 就不知她怎么搭上了圣女殿下, 靠着殿下来了这天道宫。

到这里后, 又搭上一只臭狐狸, 那只狐狸无权无势,野妖一只, 倒也无妨。只是没想到她还能那么幸运地受到灵尊青睐, 正式拜入天道宫, 如今又因为一本破剑谱,和剑尊的亲传弟子绑在了一起。

就因为此,即便她这次考核失利, 爹爹也没有过多责怪她,甚至还为她送来大笔灵石,一应的吃穿用度全都按照自己的标准补齐。

要不是叶离枝主动拒绝了,爹爹甚至还打算把她身边的侍从都要分给她一半。

叶凌烟心中自然不快,却还要佯装与她姐妹情深,心中憋闷自是难言。

她走过去牵住叶离枝的手,放缓语气,假模假样地宽慰道:“你这次宫门考核,成绩不佳,父亲本就不高兴,今日过了时辰你都还未向他传讯,他这才命我在这里等候,你尽快联系爹爹,同他好生解释一下,爹爹应该就不会生气了。”

叶离枝点点头,愧疚道:“是我连累阿姐在此吹风了,你要进来坐会儿吗?”

叶凌烟哪里看得上她这座孤清冷寂的院子,没有侍从伺候,院里连个看门点灯的人都没有,害她白白在门口等了半天。

带到了话,叶凌烟敷衍地向她释放了一点姐妹情,当即便摇头告辞。

叶离枝也不强求,和往常一样温顺地回道:“阿姐慢走。”

看着叶凌烟快步离开的身影,都还未走出她的视线之外,就已迫不及待地扯出手帕来擦拭方才牵过她的手。

什么姐妹情深,厌恶了她十多年的人,又怎么可能在一朝之间就态度大改,忽然变得对她友善了呢?

叶凌烟不过是因为这种种形势,不得不对她表现出友善,同她“姐妹情深”罢了。

叶离枝轻轻地笑了声,现在,叶凌烟的心里应该很痛苦吧,不仅是她,南荣将军府里的那一位主母,想必也很痛苦。

她抬手摸了摸脸颊,曾经被诬陷偷吃一口糕点而被掌掴的伤早就好了,脸上虽没有留下痕迹,但她心里的痕迹却永不会褪去。

越来越暗的天色下,忽然传来一声鹤唳,继而是叶凌烟的尖叫,“什么东西?!你这死鸟,竟然敢在我头上拉屎!”

她大骂了几句,却也不敢对天道宫的仙鹤做什么,只能气急败坏地往回跑。

叶凌烟将将走远,祝轻岚招摇的红衣便晃进了她的视线里,手里抛耍着一块晶亮的灵石。

叶离枝等他走近了,无奈问道:“方才是你做的?”

祝轻岚冷哼一声,瞥一眼叶凌烟离开的方向,嘴角牵出一道恶劣的笑意,满不在乎道:“我就喂了仙鹤几块灵石而已,可管不了它在谁头上拉屎。”

叶离枝只笑一笑,没再说什么,打开院门进去,祝轻岚跟在她身后入内,狐火从指尖飞出,点亮了屋内屋外的灯烛,黑寂的院落霎时亮堂起来。

叶离枝从屋里取一碟子肉干出来,放到院中石桌上,说道:“你在院子里坐一会儿。”

祝轻岚捻着一根肉干在手里,点点头。

叶离枝入屋,阖上房门,取出传讯玉佩来,向叶戎汇报自己在天道宫的近况,事无巨细。

她其实很清楚,从前的自己毫无价值,父亲便从不多给她一个眼神,现在的自己在父亲心里,也不过就是一颗有利用价值的棋子,所以他要将棋子的动向随时掌握在手里。

一旦她失去价值,就会被再度丢弃。

就算她如今已经如愿拜入天道宫,叶离枝依然无法脱离叶氏,至少目前还没有这个能力。

在天道宫中的花销并不低,即便她本人已习惯清苦,并不需要如殿下和叶凌烟那般仆从环绕,金尊玉贵地度日,但她单单只是养护自己的本命剑,就需要一笔不小的灵石。

何况还有那些避也避不开的人际往来,南荣将军府叶二小姐的身份能给她带来一些便利,也能避免一些被人轻贱的麻烦。

“修行之人不问出身,以实力为尊”这种话,是那些已经修炼到顶尖的大能才配说出口的,若当真不问出身,这天道宫中又怎么没有几个真正毫无背景的白身?

天道宫的玉门高悬云端,早就划开了和普通人之间的距离。要么天赋异禀,要么出身尊贵,要么气运惊人,若无一丝长处,如何入得了云端那一座玉门?

叶离枝离不开叶氏的身份,也离不开叶戎送来的吃穿用度、灵石、修炼需要的补给,就只能乖乖待在他的手心里。

祝轻岚坐在庭院里,看着雕花窗上透出来的剪影,叶离枝垂首跪坐在软榻上,时不时点头颔首,连影子都那么恭敬谦卑。

子敬父,按照纲常伦理,自然理所当然,但祝轻岚比谁都知晓,那个父亲有多可恶,并不值得敬重。偏偏他也并不是一个多么见得光的人,没有能力将她托举出那片泥沼。

所以,当叶离枝一次又一次地靠向云霄飏时,他心中虽然嫉恨,却也无力亦没有资格去阻止。

一炷香后,叶离枝才从屋中出来,面上带着点如释重负的疲惫,坐到石桌另一边,问道:“你怎么不吃?不喜欢吃了?”

祝轻岚揉捏着肉干,口气酸涩地问道:“你今日又去他那里了?”

叶离枝沉默片刻,盯着他点了点头。

院中的狐火不停地摇晃,他们二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地上,也跟着不住的来回摇晃,时不时碰触到一起。

叶离枝见他垂头丧气,解释道:“云师兄救了我两次,我实在不能冷眼旁观。”

“两次?哪两次?”祝轻岚追问。

叶离枝既然已经开了口,就没打算再瞒他,说了前来天道宫的路途中那一次鬼匪袭击,以及掉入金莲池中那一次。

她那时候尚未开灵窍,也全然不懂修炼,被圣女殿下拿来的扶云剑认主,浩荡的剑气冲入经脉当中,却因她灵窍未通,只能在经脉里四处冲撞,痛得仿佛有千万把钢刀在她体内一刀刀地剜肉削骨。

那个时候,她已经痛到快要失去意识,要不是有一只手伸来,点在她的身上,一个穴位一个穴位地顺着划过去,从外强硬地引导她体内剑气,一一冲开灵窍,她可能已经被乱窜的剑气从内撕碎了。

金莲闭合,只有那么狭小的一处空间,她蜷缩着躺在云霄飏的怀里,第一次被人以那般全然保护的姿态拥在怀中,被他一点点地从死亡边缘拽了回来。

是他消解了她的痛楚,又给予了她新生。

祝轻岚沉默地听完,五指越收越紧,几乎碾碎手里的肉干,良久之后,松开手指,紧盯着她的眼睛隐含期待地问道:“所以,你现在如此费心待他,只是因为报恩?”

叶离枝犹疑须臾,轻轻点了点头。

祝轻岚紧绷的神色便微微一松,终是从袖中取出了那一个狭长的匣子,推到她面前。

叶离枝好奇道:“这是什么?”

祝轻岚抖开折扇,掩在面上轻轻地来回扇动,故作从容道:“我与人去下城吃酒时,在路边摊子上看见的,觉得好看就买回来了。”

叶离枝打开匣子,里面躺着一支秀美的白玉发簪,只有簪头的雕花部分沁着丝丝缕缕的红。

叶离枝双眼一亮,取出发簪来仔细打量,这簪头的雕花栩栩如生,细致到连花瓣上的纹路都能瞧见,花瓣层层合拢,当真就如枝头上新发的花苞,鲜艳欲滴。

祝轻岚观察着她的神情,问道:“喜欢么?”

叶离枝不由点了下头,随即回过神来,忙将簪子放回匣子里,“你少骗我了,这簪子做工这么精细,一看就很贵重,怎么可能是路边随便买的?”

祝轻岚浑不在意道:“不管贵不贵重,买都买了,反正送你了。”

叶离枝推拒道:“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在这天道宫中处处都需要灵石,你别把灵石花在这种没有必要的地方……”

祝轻岚没等她说完,打断道:“什么叫没必要?送你的东西全都有必要,我就想送你,你、你如果不想要的话,那你丢了吧。”

叶离枝十分无奈,还欲再劝说:“你自己灵石也不宽裕,何必要为我破费。”

祝轻岚伸手从匣中取出簪子,“你不要,那我帮你丢好了。”

他说着站起身来,扬手作势便要抛出墙外,叶离枝连忙扑过去抓住他的手臂,急道:“我要我要!别丢!”

祝轻岚得逞地轻笑出声,趁势说道:“那我帮你戴上?”

叶离枝稍微回答得慢了点,祝轻岚便又扬起手来,她一把拽住他的袖子,歪头凑过去,“好,你给我戴上。”

祝轻岚放下手来,落在她头上发髻,找到个合适的位置,缓缓将焚月发簪插进了她的发间。

含苞待放的花朵倚在乌黑的云鬓之上,好似天然便是从她发上生长出来的一样,雪玉乌发,那样适配。

祝轻岚紧紧盯着簪头的焚月花,这一刻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

一息,两息,三息……十息……

时间无声地流淌。

祝轻岚盯着那毫无动静的花苞,眼中的期待慢慢焚化成灰烬,一双狐狸眼终于沉寂入夜色里。

叶离枝扬起头来,见他黯然失神的双眼,抬手抚过那只发簪,不安道:“怎么了?不好看么?”

祝轻岚神情怔怔,失了魂一般,没有回答她的话。

叶离枝眼中潜藏的那一点欣喜和期待便也渐渐沉寂下去,浮出些失落来,呐呐道:“我就说这样贵重的簪子不适合我,也许只有殿下那样的人,才能配得上这样……”

她未能把话说完,因为,祝轻岚抬手捂住了她的嘴。

这个眉眼艳丽、一身红衣的少年,弯起那双好看的狐狸眼,笑着对她摇了摇头,“没有不适合,你戴上它很好看。”

他抬手轻轻抚摸簪头含苞的焚月花,顺着滑落下去,抚摸过她的脸颊,“离枝,这个世上只有你配得上它,别的什么人都不行。”

叶离枝睁大眼睛,眸中熄灭的光辉重新点燃,涟漪轻荡,笑着颔首:“我会好好珍惜它的。”

从叶离枝的院舍里出来,祝轻岚脸上强撑的笑意终于彻底散去,失魂落魄地走入浓稠的夜色中,身影隐没不见。

下城的夜市正是热闹之时,霓虹灯笼连接成线,照亮了南城整片街区。

街上两边摊贩云集,街角有杂耍艺人喷吐火龙,引来阵阵吆喝,来往的行人比白日多了许多。

一道身影从火龙的余焰中跌跌撞撞走出来,沿途撞了许多人,换来一路咒骂,他也全无反应,只拎起酒壶又往嘴里灌了一口酒。

祝轻岚摇摇晃晃地走到那朱红的酒幡之下,手里的酒壶也正好空了,他左右看了一圈,拐入昏暗窄巷,很快消失在窄巷的死路尽头。

游辜雪从拥挤的人群中穿过,侧眸看了一眼朱红酒幡下的窄巷,脚步未做停留,继续往前。

他走到街边一个摊贩前,从琳琅满目的发带中,挑出了一根冰蓝色的细长缎带。

那缎带以蚕丝织成,上面用银线绣着片片雪花,唯独在发带的两头末端处,各绣了半朵殷红的细丝合欢。

合在一起,便成一朵,花丝上还沾染着点点雪粒。

合欢乃是夏花,这两样本不应该共存之物,在这一条发带上,被硬生生融合在了一起。

虽是强扭,却也意外和谐。

摊贩的掌柜见有客上门,殷勤地推销道:“客官好眼光,这条发带是我娘子亲手绣的,天上地下只这么一条……”

游辜雪摩挲着缎带上的合欢刺绣,问:“多少钱?”

顾客如此爽快,掌柜也省了推销的唇舌,瞧他长相俊逸,气度不凡,定然不是寻常人,便大胆地比了一个天价,“十块灵石。”

游辜雪挥袖放下一百灵石,抽出发带,看他一眼,“以后,天上地下,也只能这么一条。”

掌柜快被眼前的一堆灵石闪花眼,浑身一凛,连连点头,对天发誓,保证道:“是是是,只这么一条!”

等人走入霓虹灯影之中,早已看不见,掌柜才慢慢回过神来,在四周摊贩同行羡慕嫉妒的议论声中,抱着一百灵石笑开了花。

一条发带,赚了一个月的进项,这可真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他不由贪心地想,要是让娘子再多绣上几条,岂不……

转念回想到那位公子的眼神,他哆嗦一下,又即刻歇了这个念头。

天上掉馅饼的事,一次就行,做人还是不能太贪心了。

游辜雪将发带细致折好,准备收入袖中,忽而听见隔空传来意识中的声音。

——云霄飏明日便将出宫历练,宿主如今身负他的一部分气运,与他同行,必能获得不错机缘。

他蓦地握紧发带,眉心蹙起,“与他同行……”